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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8,248

  

  文化大革命全面混乱,几乎失控,只好让军队介入,“三支两军”,才控制住局面。茶陵“三支两军”开始由县人民武装部实施,随后六八0九部队和六九三九部队,先后来到茶陵支左,接着四十七军对湖南实行军事管制,茶陵县成立了公检法军管小组。历史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建国初期的模式……第二年,县里成立了以武装干部为主,吸收部分领导干部和造反派头头参加的“三结合”“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黄老喜造反有功,平步青云,被结合到了县“抓革命,促生产”指挥部,担任了副指挥长。这家伙没读几句书,是个大老粗,加之贪杯,整天醉熏熏,作起报告来,信口开河,留下了不少笑柄。幸亏有个文采飞扬的秘书,帮他写好了稿子,可他对着念,也常常出错。

  一次,秘书已经写好稿子,可临到快开会了,接到军管小组的电话,要加一项内容。秘书就另外用一张纸写好用胶水粘在里面,在插入的地方打了个括号用小字注明:接下页。谁知这个副指挥长念到这里时,顿了一下,咳了一下,大声地说:“括号,接下页!”笑得大家喘不过气来。

  还有一回开妇女代表会议,稿子上写着“我们这些专门搞农村妇女工作的同志,首先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秘书在写稿时,“妇女”两字恰恰在材料纸的末端,从“工作”起后面的文字,另起了一页。

  “我们这些专门搞农村妇女……”黄老喜念完了这一页,停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两大口茶,又掏出烟点燃,正准备抽。

  “嘘——”台下一片哗然,乱哄哄,一些面皮薄的女同志羞愧地低下了头。

  秘书着急得很,连忙连忙跑上台,轻声地提醒:“不对,丢了个‘工作’。”

  黄老喜赶紧站了起来,摆了摆手:“哦,刚才只挂牵喝茶,说错啦!我更正一下:‘我们这些专门搞农村妇女的,不对,丢了工作!’”

  这下捅了马蜂窝,台上台下,乱成一片。

  黄老喜见风向不对,把个茶杯摔碎在台上才镇住混乱的局面,将稿子撕得粉碎,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娘的,什么破稿子。”

  说来也怪,离了秘书的稿子,黄老喜口若悬河,海阔天空,讲得头头是道。从此,这家伙喜欢上了作报告,什么会都要讲一通。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上了几次台面,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拿腔捏调。其实,作报告一点也不难,说一句停顿一下,下一句该说什么,自然就涌到了嘴边,如果实在没想好的话,就“嗯”一下,“啊”两声,再不行就用“这个这个……”敷衍一下,几十分钟,一晃就过去了……另外作报告与演戏差不多,得看台下听众的反映,得抓住他们的心理,让他们积极主动配合……黄老喜总结经验,两个月后,终于作了一场最精彩的报告。事隔多年,黄老喜从监狱里出来,成了黄龙坳的第一位进城经商的首富,回忆起当年在万人大会作的那次报告,依然眉飞色舞,得意忘形……

  那是全县基干民兵会议,到会的民兵有一万二千多人,根据武器配备分为普通民兵、基干民兵、武装基干民兵三大方阵。会场上红旗飘扬,歌声嘹亮,大家非常兴奋,因为他们都听说了,在这大会上每个人都会扛上一支刺刀闪闪亮的钢枪。

  大会开始,黄老喜走上演讲台。

  掌声雷动,民兵们全体站了起来。

  黄老喜挥了挥手,让大家坐下,用手指敲了敲麦克风,开始作报告:“同志们,民兵战友们,我们今天在这里举行隆重集会。全县一万二千多民兵在这,研究讨论枪支武器配备问题!”讲到这,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提高嗓门,“每人一支枪!”

  “啪啪啪……”台下的民兵一听说,每人真的发一支枪,那个兴奋劲,双手拍个不停。

  黄老喜望着大伙亲切地笑了笑,端起八缸习惯性地喝了一口水,慢慢地吐出后面话:“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枪支究竟有限……”

  大伙的情绪低落了,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有的点起了烟,那些昨晚开斗争会耽误了睡眠的眼皮在打架。

  黄老喜瞟了大伙一眼,像课堂上用声音指挥学生、调节氛围的老师,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然后再一次扬了上去:“两人一支枪……”

  大家到这里开会,就一个心愿,那就是扛上威风凛凛的钢枪,一人一支成了泡影,能两个人发一支,也不错嘛。于是劲头来了,又一个劲儿地鼓掌。

  “啪啪啪……”人们拚命地鼓掌,两只手都拍红了。

  黄老喜伸出两手在空中摆了摆,大伙停了下来。他把头往后面一甩,抑扬顿挫地说:“也是有困难的!”

  “唉——!”台下的人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七嘴八舌,满腹牢骚,说什么的都有。

  黄老喜见台下的声音盖过了高音喇叭,索性停下来不讲。

  台下的人见喇叭不响了,知道出了状况,大家相互指了指台上和喇叭,又指了指对方的嘴,缄口不语。

  黄老喜故意移动一下麦克风,高音喇叭里立即传来空洞的闷响,紧接着,他用十分平稳语调述说:“我刚才说了,由于武器紧张,一人一支枪,是不可能的;两人一支,也有困难!三人一支……”

  他的话音还没落,台下又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因为大伙觉得如果真的三人有一支锃亮的钢枪,也是很不错的,搞起军训也有摸真枪的机会,比起背梭镖扛木棍强多了。

  于是又一个劲的鼓掌。

  黄老喜满眼都是笑容,亲切地扫视了一眼会场,端起茶杯,呡了口茶水,摇了摇头:“这也是不现实的!”

  “嘘——”民兵们彻底失望了,一个个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就在这山重水复之时,黄老喜话锋一转,突然宣布发枪,武装基干民兵一人一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大伙听到这个消息,像发了疯一样,一起搂着,唱呀,跳呀。虽然只发给了一少部分人,但大伙到底就可以看见蓝锃锃的钢枪啦。

  不一会,武装基干民兵从会场中走了出来,领了枪,雄赳赳,气昂昂,绕场一周。全场一片欢呼,大伙比自己领了枪还高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结出硕果,砸碎了“三旧”机关,县委书记苏黎明、公安局长方正和一大批干部职工,集中到茶陵的边缘公社虎踞茶场边劳动边搞“斗批改”。“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升格为指挥部,随后不久,成立了茶陵县革命委员。革命委员会集党政大权于一身,形成党、政、企合一的一元化管理体制。在成立大会上,县革委会向全县广大贫下中农赠送了红宝书(红塑料壳子的《毛主席语录》)七万多册,掀起了学习背诵“毛主席语录”“活学活用”的高潮。各家各户的大门上方用石灰粉刷出一个半圆形的扇面,漆上红漆,画上毛主席头像,上面写着“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像下面是一个大大的“忠”。门槛两边也同样粉刷成红底,再用黄漆书写对联。内容除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外,大多是毛主席的诗词,如:“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生产队仓库、大队部、学校的门口,则在头像的四周画上光芒四射的金粉,来显示出“金太阳”的光辉。大厅正中的神龛被取了下来,换上了“宝书台”,悬挂了千百年的“天地君师亲”的祖宗牌位当作“四旧”扔到了一边,换上了毛主席的石膏像,下面是一套四卷本金装或平装的《毛泽东选集》。村庄出入口和山坡显眼的地方用砖石砌上比房屋还要大的字,“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度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然后,再用石灰粉刷好,油上漆,几里路外就可以看得见。音乐家和作曲家们,将大部分政治口号和毛主席语录、诗词编成歌,谱成曲,大会小会,高音喇叭小广播,餐桌上田地里,到处播放,时时哼唱。而且规定,每天天一亮全体社员都必须跑到生产队的晒谷坪,排成整齐的队伍,面对毛主席的巨幅画像,鞠三个躬,谓之“早请示”,学习几段‘“毛主席语录”,唱几首革命歌曲: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长,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

  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

  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

  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

  只要你说得对,你说的办法,

  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晚饭过后,睡觉前,大家再次到晒谷坪,排好队,对着毛主席像,再鞠三个躬,背诵几条“毛主席语录”,唱几首革命歌曲,谓之“晚汇报”……家庭中的伦理全乱了套,儿子称父亲,女儿叫母亲,不准喊“爸爸”“妈妈”,一律叫“同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阳山入口处“一线天”又多了几条这样的大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要准备打仗!”一时间,全民皆兵,到处挖防空洞。县委大院的防空洞纵横交错,通到了每一栋办公楼下,而且与当年独臂神在城里挖的地洞连成了一个整体,组成了四通八达的地下迷宫。学生们虽然已经“复课闹革命”,但大部分时间仍然在参加革命实践,还要和大人一样去挖防空洞。体育课则改为“军体”,一切服从战争需要。县城中学将武装部的军人,乡村学校将公社大队的武装基干民兵,请到课堂,讲授原子弹爆炸时的防护知识。城里乡下,警报时不时地响起,草木皆兵……

  黄龙坳处在106国道线上,茶陵城西大门的要冲位置,沿公路的山头上,到处修了战壕。城里的警报声一响,大队就接到通知,民兵营立即上山,进入战壕,实行“一级战备”。如果遇上了洣江茶场走了犯人,还得在洪山庙隘口设几道关卡,让武装基干民兵背着真枪实弹,去拦卡。所有过往行人和车辆一律严格盘查,凭证明路条通行,稍有怀疑,当场扣押,气氛越来越紧张……

  磨盘山众家祠的屋檐下安装了一个大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嘶着嗓子在吼:“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

  黄老喜去了县城,那些造反派班底还在云阳山。他们隔几天在墟上开一场斗争会,匡云和艾艾成了他们的下饭菜,大会小会都把这母子俩“请”去陪斗。斗争会结束后,又把那些“牛鬼蛇神”押去游街。他们搓了一根长长的大草绳,将“牛鬼蛇神”串到一串,戴了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一个大木版牌子。

  “卖黑豆哟——”在游街的人中有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她便是林水丰。她提了两斤自留地里出产的黑豆到街上卖,被当作资本主义黑典型,拉了出来,进行游斗。

  “卖黑豆哟——”林水丰胸前则挂着装豆子的香篷篮,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走几步,敲一下锣,喊一声。她的身后跟了一大串看热闹的细伢子。

  转了几圈,细伢子散了,大队的高音喇叭嗡地一声,开始唱歌。这会唱的不是《东方红》,也不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而是火药味十足的《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东风吹,战鼓擂。

  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

  而是美帝怕人民。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历史潮流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美帝国主义必定灭亡,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歌唱完了,播放紧急通知,宣布全县戒严,将“四类分子”“五类分子”“二十一种人”“牛鬼蛇神”,全部集体关押起来,统一管制,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武装基干民兵全副武装,进山演习,抓捕反革命特务。基干民兵在路口设卡,在村里街道巡逻,防止坏人出来捣乱。可折腾了一天一夜,什么也没抓着,只好收兵回朝。

  不知从什么起,云阳山到处流行一些顺口溜和歌谣,大人们在唱,小孩子也在唱。村头村尾,茶余饭后,干活的田垄里,孩子们玩游戏的晒谷坪。开始只是在半大小子和姑娘中间传唱,内容也很简单,仅限于男孩和女孩两大阵营之间的对仗。冬季农闲,男子们一般都要捡野粪,女孩则个个要去扯猪草,任务完成得差不多,就聚在一起玩。男的打拷棍,扇油板;女的跳屋,踢毽子。要是男孩女孩碰到一起就掐,每次战争的导火索就是那些歌谣和顺口溜。

  俫叽俫呷海带,

  妹叽妹换白菜。

  斋公斋婆,

  骑马过河。

  打死斋公,

  留下斋婆。

  斋婆告状,

  告到和尚。

  和尚念经,

  念到观音……

  歌谣和顺口溜的内容,先从男女双方的生理特征编起,接着是彼此的姓名,然后是各自家长的姓名和生理缺陷,再是生产节令,无所不包。尤其是回乡的高中生初中生,肚子里装了几滴墨水,升学无望,把这点歪才发挥在编排歌谣和顺口溜上,倒是人尽其才。

  一年一度的春插又到了,上级强调密植,说越密越好,划行器做成了两寸×两寸。一天,一位出生贫农的划行员,对密植不满。刚划完一坵田,才爬上田埂,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毛主席毛,毛主席的命难逃!”

  “你扯起嘴巴,信口开河,这话传出去,不得了,你有几个脑袋?”在旁边秧田点秧数的匡云,脸色大变。

  “你看我这嘴巴,真该上把锁!”划行员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的意思只是说密植太密了,划这样密的行子,插下去,根本就不会有收成,禾苗全部会得瘟病烧死……”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就怕有些人揪辫子。”匡云说。

  “我三代贫农,怕个屌……”划行员瞟了匡云一眼,匡云缄默不语。

  农忙过后,匡云提了石灰桶,在墙壁上书写标语。一起写标语的有位油漆匠,没读多少书,字写得不错,还会画一些山水花卉鸟兽之类的水彩画。在书写“毛主席万岁!”不知怎么把“!”写成了“?”匡云看见了,悄悄地改成“!”,可万万没想到,他一过来,又立马改成“?”

  匡云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竖一点太瘦,没个衣服架子,不帅气……”油漆匠解释说,“用上这个蚊帐钩,丰满,漂亮。”

  匡云听了,摇了摇头,哭笑不得。

  很快到了“双抢”,开镰前,召开动员大会。黄龙坳第四生产队现任队长是个文盲,却总喜欢做米筛面上的人,他看见公社大队开会,领导讲话开头总有一段体面的开场白,都有一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接下引用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才转入正题。这次开“双抢”动员大会,队长也来了个东效西颦,照葫芦画瓢。他先是干咳一声,等大伙安静了,正襟危坐,咽了三次口水,才提起嗓子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六月天色,‘柇架攘’上的人,都要摊下来!”这是一句在茶陵流传了几千年的谚语,意思是说,六月是一年中的大忙季节,平日里再闲的人都得出来干活。话的本来意思有两层,“柇架攘”,一是指山里人柴屋的阁楼,平时搁置了一些劈好了的湿柴,烘干后,一般不动,只有在寒冬腊月或急需柴烧时,才摊下来。第二个解释,“柇架攘”指寺庙放置神像的阁楼,“柇架攘”的人则是菩萨神灵和祖宗先人。总之,一句话,六月不会有闲人,也不该有闲人。社员听了,一个个认真地点了点头。大家这几年听了这么多《毛主席语录》,觉得只有这一条真的切合山里的实际。毛主席的这句话,好象专门为黄龙坳说的。因此,干起活来特别有劲,一天干完了两天的活,一人做了两人的事,结果,别的地方“双抢”才开始,这里已经结束了。

  于是,不少人来这里取经,问:“你们怎么这么快呀?有什么经验,赶快说说。”

  社员们笑嘻嘻地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就是遵照毛主席指示办事!”

  “《毛主席语录》一共三百多页,具体是哪一条?”

  “《毛主席语录》上没有,应该是最新指示,怎么你们没传达?”

  “毛主席怎么说?”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六月天色,‘柇架攘’上的人,都要摊下来!”

  “毛主席真伟大,看问题真准,这指示太及时了,难怪你们‘双抢’完成得这么快……”

  一时间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敲锣打鼓,从这里接走最新最高指示,然后贯彻落实下去,这年的“双抢”比往年整整提前了五天,公历七月底就完成“双抢”任务,真正做到了不插“八一”禾。这事惊动了省里和相邻的江西,上面派记者来采访,觉得不对头,中央最近好象没有发布什么最新指示。一调查问题特别严重,这是一起伪造《毛主席语录》反革命恶性事件。省革委会统一部署,成立省地县三级人员参加的联合调查小组,由县革委会副主任黄喜生任组长,带领组员长期驻入云阳山,花大力气,一定要把这起反革命事件查个水落石出。目标重点锁定在匡云和几个“四类分子”身上,黄喜生与匡云是冤家,三案并作一件案,把匡云抓了起来,亲自审问。

  “匡云,我问你,你们队长伪造最高指示那天晚上,你在不在场?”黄喜生说。

  “在场。”

  “那你为什么不加以制止?”

  “我……”

  匡云正准备解释,黄喜生连忙摆了摆手:“你不用解释,我问你第二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今年春插,划行员编反动顺口溜的时候,你是不是和他只隔上下一坵田?”

  匡云点了点头。

  黄喜生继续审问:“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匡云紧张地望着对方,不知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油漆匠书写标语时,你是不是也在场?”

  “对,我正在旁边,写另一条标语。”

  “他把‘!’写成‘?’你也亲眼看见了?”

  “是的,我帮他改正过来了,可他又改了过去。”

  黄喜生鹰隼一样的眼睛在匡云的脸上扫来去,突然大声喊道:“来人啦!快把伪造最高指示,书写反动标语,传播反动顺口溜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给我抓起来!”

  一众打手闯了进来,抖开绳索就捆。

  “等等,我是冤枉的!”匡云争辩着,“这三件事,分别系三个人所为,从头到尾与我没有一点关系,怎么都赖在我头上?”

  “好,那我让你口服心服!”黄喜生挥了下手,打手们退了下去。

  黄喜生走到匡云身边,冷冷地一笑:“我问你,你是不是戴过右派帽子?”

  匡云点了点头。

  “划成右派后,你是不觉得自己特委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讲了几句真话,根本就没什么大错?”

  匡云又点了点头。

  “还有,政府取消你们家的烈属牌,扣掉你们家五元抚恤金,你是不是心里特别窝火?”

  “就是嘛,我父亲牺牲在九渡冲战场上,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凭什么说他是假烈士,说这话就是昧良心!”匡云大声喊了起来。

  黄喜生说:“这就对了!你划过右派,本来就对党不满。加之查实你父亲是假烈士,取消了你们家的烈属牌,扣掉你们家五元抚恤金。你怀恨在心,这就是你的动机。”

  “完全是‘莫须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看你,又在搬弄‘封资修’!”

  “我……”匡云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喜生说:“这回判你现行反革命,是有依据的,你得口服心服……这三桩事看似与你无关,但以阶级斗争的观点看问题,件件与你相连。首先我们来说第一件,划行员是贫农,他说那句顺口溜是有口无心,可从你口里传播出去,就别有用心,就是恶毒攻击。第二件,标语事件。油漆匠那几天始终和你在一起,在你周围存在一种磁场,他的思想意识完全受你的控制,才有这样的荒唐行为。至于伪造最高最新指示嘛,你自始至终都在场,而且就在生产队长身边。这说明什么,这就是你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嘛,要不人家一个文盲,打死也想不出这么一条反革命毒计!”

  匡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被民兵押到了祠堂关了起来。

  当天晚上,民兵们巡逻时,在当年日军废弃的旧碉堡里,听见一种类似电报的嘀嗒声,间或传来几声“司令”“军长”“师长”“炸弹”“地雷”“军旗”的吆喝。大家立即警觉起来,于是调来了几十个武装基干民兵,端着枪围了上去。结果发现,是靠边站的老支书豁嘴的儿子蓝土改和一位下放到云阳林场的知青,在这里下军棋,旁边放一台半新不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因为长时间没有调频,收音机里没有话语和歌声,只是嘀嗒嘀嗒的杂音。民兵将两人抓了起来,交给黄喜生。黄喜生大喜,连夜亲自审讯,硬逼着两交待出一个“扶蒋反共救国军”的组织。蓝土改熬不过酷刑,听从黄喜生的吩咐,伪造了“反动纲领”“反动宣言”和一份花名册,让母亲雪梅送饭时带回家,埋在灶背的柴灰堆里,再假装供出来。在这份“扶蒋反共救国军”的花名册里,匡云成了总司令,说是受台湾的黄皓、蓝耀武的指示,在茶陵暗中组织“扶蒋反共救国军”。那些平素与黄喜生有点过节的人全部成了军长、师长、团长,而且牵涉的范围很广,涉及茶陵十几个乡镇,几百个村庄。

  第二天,黄喜生就回到县城,拿着这份捏造的名单向县革委会作了汇报。大家一听,气氛现时紧张起来,立即宣布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全县戒严,在路口设卡。“四类分子”集中管制,不准离开本地半步,其他人有事一律须持公社开具的路条证明。然后从“支左”部队中抽调部分武装战士配合民兵,开始在各村抓捕布“扶蒋反共救国军”。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

  匡云作为“扶蒋反共救国军”的总司令,第一个被捕入狱。不过,他倒因祸得福,没受皮肉之苦。可怜那些“军长”“师长”“团长”们,被打得皮开肉绽,痛得受不了胡捏几个“营长”“连长”。公社和大队干部按照他们提供的名单抓到这些“营长”“连长”后,如法炮制,挖出了隐藏在本地“排长”“班长”和骨干分子。就这样,在短短3个月里,全县351个大队,其中305个大队发现“扶蒋反共救国军”,共揪出了“反共救国军”2325人。在审讯过程中,什么“吊渔鼓”“打撞钟”“倒挂金钩”,全都用上了。最常见的是电刑,将两根电话线的阴极和阳级分别扎在审讯人的左右两根拇指上,飞快地摇动电话机,审讯人浑身发抖,牙齿不住地打战,全身像爬满蚂蚁一样难受。在绿鹰寨,他们抓住一位富裕中农的儿子,硬说他参加了“扶蒋反共救国军”,要他交待下线,用电话线一端扎住阴茎,另一端缠着阴囊,摇机电击,活活将人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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