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冬天,是泥腿子们最活泛最滋润的冬天,踏桶里有米,油缸里有油;就没了年关的窘迫和来年春荒时的恐慌。苏区真好,世代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的穷棒子,有房子有地了。这可是自己的地呀,洒了汗水就有收获的地呀!过去是替富人干活,再好的收成也只是涌进了财主的谷仓,自己没得,或只能得到少数一点点。如今可好了,只要一下种,就种下了实实在在的希望。大家掰着手指头算计着,盼望着,从播种到插秧的秧龄得多少天,插秧后,多少天耒田,多少天抽穗,多少天壮籽。这些世代在泥水里滚爬的泥腿子们,从来就没有享受过收获的喜悦,现在刚刚品尝到了。他们把自己的汗水和智慧砸在泥地里,就有饱满殷实的收获。他们一天天看着田里的希望,一点点冒芽,一天天长大,长成粗壮的秧苗,再把这些秧苗移植到水汪汪的大田垄里去;然后再看着它们分蘖、拔节、抽穗、扬花……无论是哪一天哪一刻哪一个环节,这些满怀希望的泥腿子们,只要闭了眼,满世界黄澄澄谷子,吆三喝四地带着妻儿老小操着杀禾镰扛着扮禾桶,去收割……最令人兴奋的是山旮旯里也办起了可以让孩子们读书的学校。那校名叫列宁学校,校址就设在蓝豹岭的临江书院。校长不是别人,却是黄龙坳的小耗子黄皓。匡一明的儿子匡政、王妈的儿子蓝耀文和黄树义的女儿艾艾都一起来到了学校念书。
开学的第一天,黄皓把孔夫子和“四大学士”刘三吾、李东阳、张治、彭维新的画像取了下来,换上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画像,对前来送孩子们读书的家长说:“乡亲们:我们为什么要开办列宁学校,就是要让我们的孩子学习知识,不当睁眼瞎。过去,地主土豪劣绅剥夺了我们读书的机会,现在共产党和苏维埃政府把机会还给了大家。希望我们大家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学本领,长知识,争取将来都成为革命的栋梁之材。”
“啪啪啪……”家长们一个劲地鼓掌,跟着孩子们一起唱起了《列宁学校校歌》。
红色世界列宁学校多么的快乐,
我们广大贫苦儿童无钱有书读。
同学友爱,教师慈和,相聚在一堂;
书籍新鲜,教材适合,游戏娱乐多。
喂!小朋友们,大家热心一起来,
啊!莫把这个宝贵时间来错过。
努力学习共产主义,创造社会主义,
世界责任在我肩上……
匡政和艾艾站在队伍,大声唱着,彼此交换一下眼神,愉快地笑着。他们俩是表兄妹,两人青梅竹马,来学校前双方的父母就给他们定了亲。站在一边的蓝耀文一脸的羡慕。
开学后,秩序井然。同学们每周星期一至星期五上文化课,星期六和星期天生产劳动。要是遇到了紧急情况,师生们还得侦察敌情,配合地方政府参加支前活动。艾艾长得非常漂亮,人又热情大方,同学们个个喜欢她,尤其是蓝耀文,一有机会就往她身边贴。她最喜爱的是军体和音乐课。每逢天晴,同学们就来到祠堂旁边的大枫树下,唱呀,跳呀,跑呀。大家非常开心,非常快乐。匡政和蓝耀文则爱上了军体课的射击、投弹和战术训练。教材是老师们自己编印的,新编的《三字经》,意义特别耐人寻味。
天地间,人最灵,
创造者,工农兵;
男和女,都是人,
一不平,大家鸣。
同学们一起大声地背着,越背越起劲,声音也越来越大,背着背着就全变成干着嗓子喊了。匡政和那些调皮的男生,全都捂着耳朵,鼓着腮帮,一个劲儿地喊,那声浪从书院的瓦缝里飘出来,洒落在洣江两岸的田垄里。看到这种情景,那些世代耕种的山民们很是振奋,心里比喝了蜜还要甜。他们回去以后,把自己的感觉和乡亲们一说,一传十,十传百,大家有事没事总要来这里看看,要是遇上赶集日,来来往往比逢墟赶场还要热闹。
工人们,劳不停;
苦做工,晨到昏;
得工钱,数百文;
赚红利,厂主吞。
农民们,受剥削,
可恨的,是豪绅;
……
一天下午,同学们正在背书,紧急集合的钟声敲响了,黄皓举着手提喇叭大声地呼喊着:“请同学们赶快到操场上集合,有紧急任务!请同学们赶快到操场上集合,有紧急任务!”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全校近两百名学生整整齐齐地排成四列方阵。队伍集合好后,教师们给高年级的同学每人发了一件军服,个子矮的低年级同学也领了一顶军帽。大家很兴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是搞军事演习,有的说是出去拉练,有的则神秘地说看这架势肯定要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
黄皓向大家简单地说了几句,分头准备,晚饭后在操场集合,再统一行动。
整个校园沸腾了,教室厨房操场走廊到处是人,窜来窜去。按照这次行动要求,每个人得准备两样东西,一件武器,一个火把。武器不能是锄头,也不能是梭镖长矛,得找一头大一头细的树枝木棒,最好是被烧残了的树蔸脑,总之,得远远看上去像一杆枪。这一点对天天待在山窝窝里的伢子不难办到,可在短时内要做近两百个火把就不容易。木棒烂布条还好找,一时哪里找这么多的油去浸。有人提议用平时照明的松脂。松脂这东西燃烧起来烟大,每天晚上把同学们的鼻子口腔熏得墨黑,但做火把,用于室外照明却是好材料,制作也简单。先准备一根杂木棍,再找来一些烂布条干杉树皮,用火加热把松脂油溶稀,把杉树皮浸到溶稀的松脂油里去,浸透后再用烂布条绑在杂木棍上。
艾艾很快冲进柴屋找了一截烧荒落下的树蔸作为武器,匡政爬到后院高大红枫上砍了一大截树枝,除了枝叶当作“小钢炮”扛在肩上。不过在制作火把时,两人都遇上了困难。他们没有迅速抢占稀有资源松脂,两人削好杂木棍,找好杉皮烂布条,松脂早就被人抢光了。
一看这情况,匡政当即傻了眼,还是艾艾脑子转得快,说:“快,上山!”
两人一溜烟跑到了山上,窜到了平时收集松脂的林子里。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你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林子早已是黑压压一大帮人。两个上蹿下跳,跑来跑去,好不容易才收集够扎一支火把的松脂,集合出发的钟声就敲响了。
匡政将自己手中的松脂交给艾艾,说:“你自己去弄吧,我再想想办法。”
艾艾说:“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嘛,办法总会有的……”匡政卖了个关子,朝艾艾扮了个鬼脸,飞快向学校跑去。
匡政跑进寝室,从箱底翻出一块腊肉。这块腊肉是娘从家里捎过来的,一直没舍得吃。
“当当――”
外面的钟声催紧了,匡政拿起腊肉犹豫了一会,操起刀,劈作两半,用烂布条一层一层地裹紧松林木心上。可是这块腊肉太小,只裹到三分之二,匡政脱了件褂子撕成碎片,紧紧地裹上,又找出半瓶子茶油浇在这个特殊的火把上。
“当当――”
钟声催得更紧了,校园里到处是杂乱的跑步声。
匡政赶到操场时,同学们大部分站好了队形。
艾艾捅了捅匡政,轻轻地问:“喂,你什么东西,这么香?”
“腊肉和茶油……”匡政说。
蓝耀文一惊说:“什么?腊肉……茶油……你以为这是去会餐……”
“哈哈哈——”队伍里爆发出一阵笑声。
教师们全都出来了,一色的红军军服,只不过是帽子上没有红五星,领子上没有两面红旗。按照学校的统一部署老师们全插到学生当中,与学生一起混编成两个连五个排一十六个班,重新站队集合。艾艾、匡政、蓝耀文三个人分配在同一个班,而且就在前后位置上。
黄皓问负责清点人数的教师:“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
“好,出发吧!”
队伍出发了,大家排成一字长蛇阵,急急地走着,很快翻过了婆婆坳,转瞬间,消融在暮色苍茫的大山里……
大家走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赶到赣江边的一个集镇上,前面传来号令,说:“原地休息……”
同学们累了一个晚上,脑袋嗡嗡直响,猛然间,刚听到“休息”二字,双膝一软,找个墙根一靠,睡着了。
这一夜真的委实太辛苦了,天又黑,路又不平,高一脚低一脚,一不小心就会被茅柴荆棘绊倒。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困乏。上半夜还好一点,眼睛睁得亮亮的,脚下的石块,两旁的坑洼,前后的沟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双脚踩下去也踏实。可从听见第一声鸡叫起,脑袋嗡嗡地响个不停,眼睛时不时地闪出一片星光来,脚踩下去是虚的。尤其是四更时分,眼前全是平平的模糊一片,脑子一片空白,许多低年级的同学都是耷拉着脑袋,扯着前面人的衣角,靠惯性机械地往前挪着脚步……
相比而言,匡政和艾艾就好多了。他们俩一直低声说着话,这样瞌睡虫一碰到他俩绕了过去,找后面的娃去了……蓝耀文总想插上一两句,却怎么也插不上嘴,不免心生出几份艾怨和妒忌。
夜越来越静,队伍像一条长长的黑龙悄无声息地在山间穿行。大家不再说话,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和旁边淙淙的溪流声。间或惊动了一两只山鸡,噗噗地飞过山冈,有时也会引起远处村庄狗们的警觉,你歌我答地狂吠几声。转过几个弯后,一切又归复平静。东边山尖上的云开了坼,露出手指大的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天快要亮了。这是人最需要休息睡眠的时候,俗话说“不论你天光睡得黑,只要寅时睡一刻”。不要说是正在长身体的学生娃,就是成年人天亮前的一两个小时也最难熬。队伍走着走着,响起一两声鼾声,这鼾声居然也像感冒一样会传染。起先是一两声,在队伍的某一个段落,前面或后面,这一两声鼾声就像平地一个雷,而且是一个连环雷,炸响后引爆一大片,紧接着此起彼伏,如大海里的波浪,一浪盖过一浪。不时有人倒下,倒下的人立即惊醒了前后的人,于是帮扶着拉起来,继续往前走;被拉起的人因为睡了一阵,脑子清醒了些多走了几步稳路,可刚才还在拉别人的人走不了几步也进入了休眠状态,“扑哧”一声也倒在了地上,猛然间又带倒了一大片……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半个小时或十几分钟。艾艾觉得刚刚闭了一会眼,迷糊了一小会,就被一阵急促的哨声惊醒了。
“瞿瞿——”艾艾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看。呵,好家伙,墟场上摆鲢鱼一样躺倒了一片,有靠着墙壁的,有靠着门框的。
蓝耀文已经起来了,他赶到熟睡的匡政身边,狠狠地踢了一脚:“喂!快起来,白狗子来了!”
匡政猛然间跳了起来,操起地上的“小钢炮”,指着蓝耀文。
“哈哈哈——”蓝耀文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集市上的人很多,成分很杂,有集市的居民,也有附近的村民,还有远道而来的山民。黄皓带着列宁学校几百个师生,就像山沟沟里的小溪水,一到大江就被汹涌波涛淹没了。人越来越多,喊声叫声,跑来跑去的脚步声,召集各自队伍的哨声和喇叭声,响成一片。
学校里一起出来的人被冲散了,艾艾不禁有些慌乱,拉着匡政,匡政又拉着另外一个年龄小的男同学,甲鱼咬尾在人群中穿行。走着走着,那几个同学不见了,身边只剩下匡政。艾艾觉得这不是办法,和匡政商量了一下,两人干脆站在一边,看有没有学校的人。学校的人没等着,却碰见云阳镇的几个熟人。他们告诉艾艾,县苏维埃的模范师也来了,而且整个茶陵苏区的赤卫军全都来了……
艾艾还想问点什么。前面的人催促说:“站在这里干什么,后面的人挤上来了,我们站不稳了!”
“听说大家都在镇外的稻田里集合,你们学校里的人也可能都在那,赶快走吧!”那些人喊了几句,被后面的人推着走了。
艾艾犹豫了一下,却被人流裹胁卷了起来,两腿腾空,推着往前走。匡政也跟了过来,不一会,来到镇外空旷的稻田里。
黄皓站在一边,迎住了他们,小声地责备说:“你们怎么才来?”
艾艾低着头,默不作声,跟着匡政来到队伍里。刚站好,就听见一个红军干部在说话,具体说什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模模糊糊好像只记得要大家多走路,多走路,就能打胜仗……
队伍又开拔了,这回不再是单行,而是整整齐齐地排成四列,也不是走山路,而是专门走那些通车的大路。列宁学校的师生聚在一起,在整个行军的队形中只占豆腐干那么一小块,前后都是望不到头赤卫军,间或遇到一两个骑着马的红军战士,马尾巴上绑着一捆树枝。战士们奋力地抽打着马屁股,马飞快地奔跑着,树枝带起的灰尘,铺天盖地,远远望去,谁也不会怀疑这是一支真正的铁军。
队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后面还响起了枪声。枪声有时激烈急促,有时稀少轻缓。激烈时像爆竹一样,噼里啪啦,这时老师们就来安抚学生,说别怕,有红军在后面顶着哩。红军战士都是天兵天将,个个都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同学们咧开嘴笑笑,果真不怕了。事实也真的像老师们说的那样,枪声渐渐稀了下来,不知是敌人打累了,还是看见这支队伍走远了,子弹够不着,可在上司的监督下,又不得不打,便将枪管抬高两寸,“叭勾——”,为这支“杂牌军”送行。
黄昏,走到一架大山脚下,前方传来口令,要大家检查一下,看各自准备的火把弄坏了没有。然后,胡乱地吃了几把炒米粉,喝了几口山泉水,向山顶进发。队伍又变为一字长蛇,黄皓带领列宁学校的师生走在中间,刚爬到半山腰,天就黑了。前方传来了口令:“点火把!”口令一声声往下传:
“点火把!”
“点火把!”
“点火把!”
……
霎时间,千万个火把,唰地全亮了,从山顶到山腰,再从山腰到山脚,宛如一条条火龙,在黛青色的深山里蜿蜒游动。在这无数的火把中有一支最香,最亮,那是匡政的茶油腊肉火把。香味弥散开来,山风一吹,飘入了山下紧追慢赶的白狗子的鼻孔里。那些跑酸脚筋的士兵,眼睁睁地看着大山上星星般的火把,不时地耸动着鼻翼,怎么也想不明白,红军一边翻山一边还能吃上这样香喷喷的腊肉;和这样的军队打仗,还有什么胜算呢,不找死才怪哩……
白军士兵的预感一点没错,这支队伍翻过大山就神秘地消失了。而在距这里不远的赣江东岸一个叫龙冈的狭长的峡谷里,他们的前线总指挥张辉瓒真的兵败被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