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独臂神带领保安团再一次来到云阳山,说是对部队进行野外环境生存锻炼。其中的小九九只有他自己清楚,红军和白军总有打完仗的一天,到那时官府岂能容得了他,历朝列代招安的英雄有几个会有好下场……尽管,他在城里的营房里挖了暗道,一旦有事可以应急处置,可出来后总得有个藏身之所呀,武功山太远了,他这么点兵力走到半路就被官府收拾了。于是,他想到云阳山,这里山高路险,森林密布,离县城又近,进退自如,真是一个理想的屯兵之地。不过,这话不能摆在桌面上说,他怕谭仲云怀疑自己有反骨。
保安团的全体队员除留下少数几个在城里看家护院外,其余的全部开进了云阳山。独臂神将这些人分成三拨,一拨夯墙砍树搭建营房,一拨漫山遍野地找寻险洞危崖,一拨开荒种地。营房就修建在蓝天香母子那座小茅屋对面的山坡上,那些开垦的荒地和母子的菜地旱土犬牙交错。独臂神这样安排的用意,完全是为了帮助蓝天香母子。既然他们不愿意主动融入正常的社会生活,就为他们创造条件。这母子与保安团的兄弟们交往多了,自然也消除了隔阂。尤其是那些种地的团丁,大家伙领了独臂神的意旨,对这母子特别地照顾,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将他们家毗邻保安团荒地的那些庄稼活一并收拾了。
蓝天香很感激独臂神的良苦用心,欣然地接受了他给予的帮助。陆溥也渐渐地习惯了与人打交道,见了生人不再逃跑。他已经能开口说一些简短的日常用语,但由于语言功能长久没有开发,无论是说还是听都非常吃力。
很快半年过去了,山上的险洞峻崖也探遍了,而且都按照独臂神的意思进行了改造,有些洞口该封的封了,有些险崖该留退路的留了退路,总之已经经营成了一处可以藏龙卧虎险峻堡垒。那些新垦荒地里种下的玉米红薯,郁郁青青,漫山遍野,在欢快的山风中轻轻地吟唱……
保安团得回城里了,再待下去就恐生变故。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独臂神来到了蓝天香母子居住的小茅屋。
“你们明天就回城?”
独臂神点了点头。
“全都走,总得留下几个人来照看这房子庄稼……”
“我就是来和你商量这事,”独臂神说,“我们这次走的急,谭县长派人催了好几回,说九陇山那边的红军闹腾得够厉害,官府的剿匪部队开出了好几拨。谭县长担心红军狗急跳墙,去攻打县城,要我们快回去。”
蓝天香说:“那你们回吧……”
独臂神说:“我们走后,营房里的几十只鸡,两头猪,请你们照看一下……还有地里的红薯和玉米,也请你们侍弄侍弄……”
蓝天香说:“秋后你们总得回来吧?”
独臂神说:“也很难说,如果时局紧的话,就不一定能回来。”
“没问题,我帮你侍弄……”
“那这谢谢啦……”
“说谢就见外了,”蓝天香摇了摇头,“其实真的要说谢的话,应该谢谢你,是你让我们母子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要不是你,我们还在野人洞里……”
独臂神说:“难道你就没想过,回到城里或寨子里去?”
蓝天香长长地叹了一声:“怎么没想过,回得去吗……虽说有你为我作证,证明我的清白,可这有什么用……你看溥儿这样,话都说不了三句囫囵的,数数数不了十个全数,在这样的世道里怎样生存……都是我,为了自己的虚名害了这孩子一辈子……”
独臂神安慰她说:“没关系,下山后,他会慢慢适应的……”
“难,这孩子一生只和我接触过,根本不知道世界上的险恶,他无法躲避那些陷阱,到时候,弄得伤痕累累……倒不如,就这样过几天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日子……”
独臂神唏嘘了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到了秋季,保安团再也没有进过山。冬天又来了,独臂神他们还是一去无消息。蓝天香母子信守诺言,帮保安团看管打理地的玉米红薯,照料好屋子里的鸡和猪。如今,鸡养大了,猪养肥了,玉米红薯都收进了屋子,堆成了一座小山,加上团丁们临走时,有意无意丢下的生活用品,蓝天香母子完全可以像模像样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下雪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把一切全遮盖住了,整个大山里到处是玉雕粉砌的世界。往年的这个时候,母子俩只能蜷缩在岩洞里,忍饥挨饿煎熬着过日子。现在好了,吃不愁,穿不愁,遇到这样的恶劣天气,母子俩根本不用出来,也可以吃得饱饱的,还能围着火盆取暖。
火渐渐小了,陆溥起身抱了一捆柴火,加了几根柴,火又旺了起来。“娘……”陆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低着头,眼睛看着扑腾的火苗。“他……他们……说的是真的……”
蓝天香一愣,放下正在纳的鞋底,惊讶地看着儿子:“孩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家……真……有……好……多……房……子……好……多……地……”陆溥一字一顿,结结巴巴地说。
蓝天香瞪了儿子一眼:“别听他们瞎咧咧……没有的事!”
陆溥不满地看了母亲一眼,低着头,拨弄着柴火。
蓝天香心开始乱了,也许她真应该接受独臂神的劝告,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可一想到儿子现在这个智力,一旦进入那种尔虞我诈的社会,自己被骗了替人家数钱还不知道……
年关前,雪停了。
蓝天香带着儿子赶了最后一趟集……以前,他们虽然去赶过几次集,可都是去的最晚,回得最早,买点日常用品赶紧上山。这回他们打算好好地逛一逛街,因此没有去尿泡墟云阳镇,而是舍近求远,去了回水滩边的古塘基。
陆溥一听说要去古塘基,很是兴奋,几天都没睡好觉。
山下雪小,加上晴了几天,路上的雪早就化了。太阳亮堂堂的,露出红润的小脸蛋,路边一蓬蓬的蒿草正泛着点青意,河边的柳条一漾一漾的在河水里照着自己的影儿。春的气息早已在这青山绿水之间弥漫开了。路上的行人很多,间或可以碰上挑着鸡鸭的农夫和身着大花袄的大姑娘小媳妇。
陆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别提有多高兴,一路上颠前跑后,像个孩子。
“大娘,赶集呢……”人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哎。”蓝天香满脸笑容地点着头。她虽然才四十来岁,但长期的野人生活使她显得过早的苍老,尤其是那一头白发,这段日子尽管返青不少,还是白的多黑的少。别人这样称呼一点也不怪,她不愠不恼,甚至觉得有点久违的亲近感。
“这是你儿子?”
“嗯。”
“大娘,你好福气!”
“是吗……”
“可不,有个这么健壮的儿子,鞍前马后地来跑去,后半辈子还愁什么?”
“就是……”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山笑了,水笑了,赶集的乡亲们笑了,蓝天香和她的儿子陆溥也笑了。
古塘基是茶陵四大墟场之一,街道虽然不多,但由于毗邻攸县,又处在回水滩出滩的口子上,来往的人就特别多。墟场就在河滩上,半边是水,半边是街。河里的船儿来回穿梭对岸的码头,两岸的沙滩泊了不少木排,木排上的小木屋飘出阵阵炊烟。那些木材商把上好木料泊在这里,留下少数几个排客看守,等到明年河水涨了时,再开到长沙湘潭待价而估。
蓝天香拉着儿子的手,在人群里穿行,生怕走丢了。
街上的人太多了,脚踩脚,肩挨肩。偶尔遇上一块巴掌大的空地,却被几个放炮仗的顽童占住了。
“砰——”一颗炮仗炸开了,陆溥一惊,往后一退,撞倒了身后的一位姑娘。
蓝天香连忙把姑娘拉了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看他根本就是耍流氓!”和姑娘一同赶集的小伙子不依不饶,捋了捋衣袖,大有不干一架不罢休的架势。
蓝天香碰了碰儿子:“快说声对不起……”
陆溥根本就没听见娘说什么,也没看见那小伙子的凶相,两只眼睛痴痴地盯着身边的姑娘。这姑娘也确实长得漂亮,瓜子脸,柳叶眉,黑葡萄般的眼睛,亮闪闪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小伙子挥舞着拳头,大声喊叫着。
蓝天香闪身插到儿子和那小伙子之间,想推开儿子。谁知陆溥像泰山般地钉在那里,纹丝不动。
那小伙子是个挑事的精,见陆溥长的精壮结实,自己恐怕要吃亏,吹了声口哨。
不一会,三四个流里流气的青年靠了过来。其中,一个老大模样的走近那伙子说:“怎么回事?”
小伙子指了指陆溥:“这家伙耍流氓!”
蓝天香刚要上前解释,猛地被老大推倒在地。
陆溥见母亲被打倒了,“嗨——”的一声,如海里蛟龙,横空出世,飞起一脚,将老大踢倒。
那些小青年见老大放倒了,交换了下眼神,呐喊一声,一齐冲了上去。
陆溥既不避让,也不挡开,身子一躬,背起冲到最前的那个青年摔到两丈多远的人堆里。
“好——”墟场上爆发出一阵雷鸣般地叫好声。原来这几个小青年是古塘基的小霸王,平素没有少祸害乡亲们。今天终于有人来惩罚他们,伸张正义,自然是拍手称快。
那些小青年也不是省油的灯,唰地亮出白晃晃的刀子,一齐朝陆溥扑去。
蓝天香“啊……”吓得晕了过去。
陆溥不慌不忙,待那些人快要接近时,猛地往地上一蹲,腾空而起,旋了一圈。场上的人还没看清怎么一回事,那些个小青年便齐刷刷地全部放倒了。
“好——”四周的群众再一次大声叫好,可接着发生的事就让人哭笑不得。陆溥打倒那些个小青年后,跳到那姑娘身边,把她扛到肩上,飞快地往山里跑。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竟敢抢人,就是土匪绑票也没这么大胆的……不知是谁喊了句:“追呀……”大家才一窝蜂似的跟着追……
“抓住他!”
“抓住他!”
“抓住他!”
墟场上的人同仇敌忾,一路飞奔,跟在陆溥后面。
蓝天香醒来,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嘴里不住地嚷着:“作孽呀,作孽……”
陆溥是在深山老林里长大的,平日里在悬崖峭壁上滚爬惯了,扛个七八十斤的大活人,捷步如飞,只可怜那小女孩,吓得早已晕死过去。
大家追了一阵,距离却越拉越远,眼看追不上了;大部分人停了下来,只有少数几个壮汉还没放弃。
陆溥越跑越有劲,再拐几个弯,离开河道,进了山,那些追他的人就只有干瞪眼了。
正在这时,黄树义驾着长长的木排往岸边靠了过来,远远地看见一大群人追着一个野人在河岸上跑,绷起竹,猫起腰,猛地一跳,窜上岸,横刀立马挡在陆溥的面前。
陆溥见追他的人越落越远,嘴角正露着梦幻般的笑靥,哪知半路杀出个李逵。他停了下来,仔细地打量的了黄树义一眼。这家伙光光脑袋,像油淋一般,古铜色的皮肤,额头上的青筋鼓鼓地暴起,身子骨高高的壮壮的,就像一座巍巍拢起的铁塔。心想这人肯定不是个善茬儿,要是放在平时,他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是这会儿,自己扛了个人,又跑了这么远的路,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避开的好。
“哪里走!”黄树义见陆溥想溜,操起竹篙横扫过去。
陆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肩上的女孩甩出一丈多远。那些追赶的人发疯似的扑了上去,堆谷垛般地压在他在身上……
“求求你们,别打了……”蓝天香哭着喊着,等她赶到时,陆溥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