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红色中国的版块里，茶陵县隶属于湘赣省，是湘赣省连成整块苏区的十县之一。湘赣苏区是以九陇山根据地为依托发展起来的，茶陵理所当然地成了和永新、莲花齐名的三个重点县之一。这三个县，就茶陵属于湖南省管辖，在整个土地革命斗争时期，湘敌一直比赣敌强大，可想而知，茶陵的斗争有多么残酷。当时根据中央军革委的指示精神，苏区实行全民皆兵，到处在组建赤卫军。《湘赣军区总指挥部第八号通令》规定：凡是苏区的公民，年龄在十八岁至四十岁者，都要加入赤卫军。二十三岁以下的少先队、共青团和强壮勇敢的青壮年，则组成赤卫军冲锋连、模范连、模范营，准备随时能调往前方配合红军，和地方武装一起行动。赤卫军以村乡区为建制，大乡编一连，小乡编两个排；三乡至五乡为一营；每个区或每三营至五营成立一团；每三区至五区成立一师；每县成立一军。另外抽调各地的共青团员和青壮年骨干组成模范赤卫军。模范赤卫军每个大区一个营，三营至五营组织一团，每县成立一师。模范师是介于正规部队与群众组织之间的一支武装力量，武器比一般赤卫军要好些，除洋枪外，每连均有土炮或松木炮，一有情况，就可集中行动作战。
活捉张辉瓒的那场战役，茶陵苏区一共出动两万多民众，其中跟随独立师迷惑敌人的模范师和赤卫军就有五千多，其余的抢救伤员运送粮食弹药。战斗结束后，模范师的骨干大多加入了正规部队，那些抢救伤员运送粮食弹药的后备力量又都成了模范赤卫军。红军和苏区就这样滚雪球般地一天天扩大。
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云阳镇的山民全部云集在列宁学校的操场上召开第一次反围剿祝捷大会。整个云阳山沸腾了，洣水河边，“一线天”的山崖上，到处红旗招展，人头攒动。学校的操坪太小了，容不下这么多人，大家就站在旁边冬闲的稻田里。稻田挤满后，就站在远处的塘堺和田埂上，实在挤不进会场，只好在村口远远地望着。
艾艾很兴奋，她带了几个字写得好的同学书写标语。
“打倒蒋介石！”
“共产党万岁！”
“欢迎红八军！”
“消灭反动派！”
匡政和一位农民打扮的人走了过来，站在艾艾的身后看了好一会。
“嗯，不错！”那人边看边点头。
艾艾画了最后一个感叹号，回过头，望了匡政一眼，说：“匡政，怎么是你呀，黄校长呢……”
匡政摇了摇头，笑着说：“你这个丫头，眼里就只有校长，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茶陵县的苏维埃政府主席谭雨宝同志。”
艾艾满脸绯红，不好意思地说：“你就大名鼎鼎的谭主席呀？”
“怎么，你看我不像……”谭雨宝主动地上前跨了一步，伸出厚厚的“蒲把扇”一样的右手。
谭雨宝，茶陵洮水人。这位湘赣两省的风云人物，从乡苏维埃主席干起，一年一个台阶，一直做到湘赣省苏维埃主席。后来红六军团奉命西征，他带领留守的地方武装，在湘赣边界浴血坚持，成了名副其实的游击司令。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个轰动一时的话剧《陈毅出山》。讲抗战爆发后，陈毅到湘赣边界寻找到一支幸存的红色武装，号召他们下山整编为新四军去前线打鬼子，谁知被一个叫韩山河的草莽英雄绑了起来。这个韩山河用烟斗敲着陈毅的脑壳，几次要拉他去枪毙。亏得陈毅能说会道，做通了他的工作，不然早就成了孤魂野鬼。这个韩山河的原型，就是谭雨宝。
“嗯，不错，水灵灵的，真的不愧为红军学校的第一才女！”谭雨宝紧紧地握着艾艾的手，由衷地赞美道。
艾艾的脸热辣辣的，心胸被一股巨大的幸福包围着，然后拉着匡政的手说：“走，我找你有点事……”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书院围墙边的大枫树下。
匡政的心扑扑直跳，连忙将手手抽了出来，脸莫名其妙地先红了。
“快说，什么事？”
这一问，倒把艾艾问住了，其实她也没什么事，只是两天没看到他，怪想念的，想找个由头和他待在一起……匡政这么一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转过身，望着河边那群呷呷叫的白鹅发呆。
这是一群刚刚成年的鹅，雪白的羽毛，圆润的身段，颈长的脖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煞是可爱。
艾艾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摸一摸这些鹅的冲动。她蹲下身子，伸出手，鹅群轰地一下炸了。鹅们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呷呷乱叫，这些可笑的家伙，竭尽全力地扯着脖子，对着茫茫天空嚎叫，其中一只低着脑壳，脖子拧成一根棍直直地朝艾艾戳来。艾艾吓得脸都青了，赶紧跳了起来，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鹅紧追不舍。她后悔极了，自己真是没事吃饱撑的，怎么遭惹这些鹅呢！这可是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据说鹅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什么东西到了它们眼里就变得特别小。这双眼睛是从牛身上换下来的，原来身材高大的牛从来就没有把矮小的人放在眼里，当人们驱使它们下田耕田时，一下子就把人戳死在田里。上帝见这样就鹅的眼睛与牛调换了，这样在牛的眼里人就变得很高很大，它们就不得不心甘情愿接受人驱使；而鹅因为安的是牛的眼睛，人在它们的眼里就变成了一只小虫子，所以它们见了人就叉嘬。
匡政见艾艾这副狼狈相，在一旁偷偷发笑。艾艾实在没有办法，躲到匡政的身后，闭了眼睛，双手紧紧地箍住他的腰。那只鹅找不到艾艾，张牙舞爪地向匡政叉来。匡政飞起一脚，猛地踢了过去，鹅滚了几滚，呷呷地惨叫着回到鹅群中去了。那些个伙伴也一起呷呷乱叫，大有同仇敌忾，不共戴天之势。
艾艾睁开眼睛，从匡政的身后望去，那群鹅只是叫叫而已，并没有冲过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一片红彤彤枫叶飘了下来，在空中旋了旋，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匡政摊开巴掌，让他落在自己的掌心里。匡政拿着枫叶对着太阳照了照，又看了看身边的这棵大枫树。枫树很高很大，要三四个人才能围得完，树枝则像巨人的胳膊，平平地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护着学校这边的院墙，遮盖了学校里的所有房屋，院外则向四围的田垄和旷野延伸。现在是隆冬季节，树上的叶子大部分掉光了，剩下的被风霜熬得更红更亮，在冬日的暧阳里，如一团刚刚点燃起来的火苗。
“怎么，没吓着你吧？”匡政将那片红枫叶放在她的鼻子边，晃了晃。
“就是你……”艾艾嘟囔了一句，一甩手，枫叶落了下去。
“好，是我不好……我给你赔不是行不？”匡政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朝艾艾鞠了一躬。
艾艾扑哧一声笑了，走到大枫树底下，张开双臂整个身子紧紧地贴在树身上。
匡政跟了过去：“快说，找我什么事？”
“下午，庆功会结束后是文艺演出……”艾艾灵机一动，想起昨晚排练话剧的事，撒了个谎。
“哦，你是说我们俩的那个表演唱？没问题，我记得滚瓜烂熟，保证不误事!”匡政说。
“可那个《活捉张辉瓒》的小戏剧，排练了几次，那扮演张辉瓒的怎么也演不像……”艾艾说。
“你是想让我演张辉瓒呀！不行不行！”匡政连连摇头。
“就算你是帮我的忙罢……”
“那你让我演毛委员。”
“毛委员有人演。”
“朱总司令呢？”
“也有人演。”
“红一军团军团长林彪，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随便哪一个都行。”
“可戏里没有这两个角色呀。”
“加呀，加上不就有了吗？”
“加是可以加，可还是没人演张辉瓒呀？”
两人都沉默不语。最后，还是艾艾取得了胜利，她说：“这出戏红一军团军团长林彪、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不出场行，可不能没有张辉瓒呀？”
匡政拍了拍胸脯说：“好，这个角色，我演!”
艾艾很感动了，想不到无意中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喜得她一蹦三跳，差一点没冲上去亲他一口。
很快就到了下午，庆功大会由茶陵县苏维埃政府主席谭雨宝主持，红八军军长萧克，湘东独立师师长黄牯，湘赣省苏维埃政府的主要领导，都来到大会现场。大会上，萧克代表湘赣省军区表扬了茶陵人民在这次反围剿斗争中所做的贡献，亲手为茶陵人民献上了一面“拥军扩红模范县”的旌旗。
谭雨宝双手接过旌旗，感慨万分，走上台发表了即兴演讲：“茶陵有这样好的革命形势，全赖毛委员点燃的革命火种。当年，毛委员带领红军从井冈山来到茶陵，帮助茶陵人民建立革命政权，茶陵人一拨一拨不怕牺牲，前仆后继，才有今天这大好局面。记得毛委员和当年茶陵游击队队长黄牯同志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茶陵人会读书，会打仗，茶陵牛嘛！’我们茶陵人就是‘牛’嘛！因为我们有牛那样的韧劲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有牛那样踏实和勤勉的工作作风，有牛那样忠诚和质朴的优良品格。这种品格一代代传承，远的不说，就说这次反围剿，我们列宁学校的这些学生娃，他们小小年纪，不怕苦，不怕累，和大人一样，一夜行军百多里，牵得敌人团团转，配合主力红军打了个漂亮的大胜仗……”
艾艾听到谭主席表扬他们，心里美滋滋的。
庆功会一结束，表演就开始。主席台的领导一退场，乐队演员就上了场。台子的正中间挂起了一块大红布，遮住了台子的一小部分，演员们躲在后面化妆，两旁的鼓乐咚咚地敲着。勤杂人员回穿梭般地走来走去，台下像黄蜂一样乱成一片。
艾艾赶紧跑上台，涂了两把胭脂往脸上一擦，走到红布前报幕。
台下立即安静下来了，红布哗地一下子拉开了。第一个节目是列宁学校的全体师生高唱校歌，紧接着是湘东一带优秀的传统剧目花鼓戏《刘海砍樵》。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台上台下一片欢腾，那些小商小贩，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兜销他们的食品。小孩们跑来跑去，从父母口袋抠出一两个铜板，在小贩那里买得一包瓜子，两粒糖，一只鸡公糖，比前线的红军捉了张辉瓒还要兴奋，眼里耳里全没了台上的戏。
匡政和艾艾化了装，上了舞台。
台下的观众见来了一对金童玉女，立即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艾艾和匡政演出的是小歌剧《大放马》，形式有点像现代风靡一时的二人转，只不过演员手里没有作为道具的红手帕花扇子。在这出戏剧里艾艾扮演的放羊女，匡政扮演的牧马童。两人一人手里一根鞭子，走半圈，唱一句，走半圈，唱一句。
艾艾唱：共产党宣言什么人起草？
十月革命什么人来领导？
匡政唱：共产党宣言马克思起草！
十月革命是列宁来领导！
艾艾唱：什么人为中国工人的首领？
什么人在中国做农运最早？
匡政唱：苏兆征、向忠发是工人首领！
彭湃、毛泽东领导农运最早！
“好！”演出获得极大的成功，台下掌声响成了一片。最后的压轴戏是《活捉张辉瓒》。匡政真是一个人才，把一个凶残、骄横又贪生怕死的张辉瓒演得活灵活现。于是，前几天出现在江西东固的一幕又在云阳山重新上演了。大家愤怒地冲向舞台，抓起石子瓦片纷纷掷向匡政。大家疯狂地叫喊着：“杀了他！”“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为死难的烈士报仇！”其中有个赤卫队员举着鸟铳在向匡政瞄准，幸亏被旁边的黄牯发现。他飞快地跑过去，就在赤卫队员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冲到了他的跟前，把枪管往上一举，“砰——”满满的一枪管铁砂射向了天空。
匡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甩掉那身黄狗皮，钻入后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