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学大寨”初见成效,为了扩大战果,县委召开表彰会议,匡云和方云天都受到了表扬。匡云被任命为云阳公社革委会主任。方云天抽调到县“农业学大寨”指挥部任副主任,不久,和苏杏儿结了婚。
县“农业学大寨”指挥部重新部署,将全县分成东西两个战区,确定“奋战三年,一年打个翻身仗,三年亩产超千斤,人平纯收入过百元,田山水土大变样,‘五业’来个大发展,社社办成大寨样”的奋斗目标。这一年果然风调雨顺,全县粮食总产1.76亿公斤,亩产435公斤,第一次跨过了纲要。苏黎明让指挥部好好总结,写出了一份《以点带面,坚持以批林整风为纲,深入开展农业学大寨》的经验材料,得到了湖南省委的肯定,当年被评为省级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省委派了一个记者团来茶陵考察,一进入茶陵就被“回水滩”那片广阔无垠的河滩吸引住了。记者们在挖掘“茶陵经验”时,觉得材料还有些单薄,不够份量,离全国农业学大寨先进县还有一些差距,如果能在“回水滩”上作一篇大文章,那就有足够的份量。
苏黎明听了,很兴奋,安排方云天带着记者们来“回水滩”作实地考察。
秋收刚过,两辆吉普车就开出了洪山庙隘口,来到了“回水滩”。方云天下车后,带着记者们,穿过一人多高的刺芒蒿草,来到渡口,上了船,渡过河滩,走到了对面的龙兴洲,在洲上转了两圈。
“这洲有多宽?”一位高个子记者问。
“大概有三千多亩。”方云天说。
“如果把河道改直,那么一下子就可以增加几千亩良田?”记者问。
“理论上是这样。”方云天笑着说。
“哇!太伟大啦!这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工程!”县广播站播音员蓝秋月兴奋地跳地起来。蓝秋月是豁嘴和雪梅的女儿,蓝土改的妹妹,高中毕业后,招工到了县广播站。
“这仅仅是一项功能,从防洪的角度,疏通了河湾,可以解决上游红桥乃至整个城区泄洪问题……缩短水路后,这受河湾制约的公路,也可以拉直。真可谓‘一石三鸟’!”方云天越想越兴奋。
“这洲上零散居民是不是得迁走。”记者说。
“嗯。我有个初步设想,除这洲上的十几户外,再从附近的村庄,迁些人过去,组成一个新的大队……对,就叫龙洲大队。”方云天说。
“那就按现在居民点规划设计,沿106国道,建成合面街,这又是一大亮点。”记者说。
“好,就这么办!”方云天点了点头。
大家边走边看,边看边聊,沿着河道从上游到下游,再从下游到上游,一连看了好几遍。又在荒土中走了两遍,察看新改河道的线路。这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钟,太阳正当顶,晒得大伙汗流夹背。
回到县城,方云天向苏黎明汇了报。苏黎明很兴奋,当天下午,打电话把云阳公社的书记黄德新、革委会主任匡云叫到办公室说:“县委下了决心,改造‘回水滩’,方云天今天上午陪同省里来的记者,专程考察了一番。前景可观,完成这一工程,我们就有可能被评为全国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现在就看你们云阳公社有没有这个决心?”
黄德新说:“我们听县委的,县委说干啥就干啥!”
“好!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态度。”苏黎明点了点头。
“苏书记,我能说几句吗?”匡云说。
苏黎明看了匡云一眼:“你说。”
匡云说:“我看这事是不是得慎重地研究一下。”
苏黎明问:“为什么?”
匡云说:“一条河流的形成自然有它的规律,什么地方弯,什么地方直,什么地方宽,什么地方窄,什么地方缓,什么地方急,都是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造成的。我们人为地改变它,就会破坏生态平稳,其影响可能会是巨大的。就拿这‘回水滩’来说,这弯弯曲曲的河道虽然不利于航行,却方便了周围农田的灌溉,如果我们贸然取直,将大大削弱了河流的蓄洪抗旱功能。一遇到干旱怎么办?”
苏黎明说:“这个好办,我们在老河的入口,修条引水渠,不就解决了这问题?”
匡云说:“可河湾取直后,河床一改道,‘回水滩’浩渺的景观也就不见了,到处是砾石和沙子……”
“对!我们就是要在这砾石和沙洲上造出良田来。”苏黎明笑着说。
匡云摇了摇头:“可这‘回水滩’没了,那么些走出茶陵的游子,还能回来吗……”
苏黎明瞪了匡云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怎么还有这么些封建残余!”
匡云低下了头缄默不语。
黄德新说:“苏书记,改河造田,我没意见……可要开挖一条新河,平掉一个荒洲,搬掉两座山,工程量实在太大,仅靠我们云阳一个公社,恐怕有些力不从心。”
苏黎明说:“这个你放心,县委早有安排。今年冬,你们云阳公社集中5000劳力,自己先开一条宽10米的小河,明年春夏两季让洪水来冲。至于填滩造田的事,明年冬,我们集中全县的劳力来搞会战。”
黄德新点了点头说:“好吧,我们原来打算,今冬再垦一个万亩山,把云阳山的绿化全部完成,县委要我们改河。我们听县委的,就改河。”
苏黎明摇了摇头:“不行!绿化造林也不能停,必须两头兼顾!”
“这……”黄德新有点为难。
“这是硬任务,不许讲‘妹子价钱’,一定要完成!”苏黎明大声地强调说。
“是!”黄德新答应着,站起身,向匡云使了个眼色,两人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回水滩”大会战终于打响了,方云天被任命工程总指挥。云阳公社5000多青壮年劳力,聚集在四里多的河洲上,一字儿排开,很是壮观。工地上红旗飘扬,歌声嘹亮。大家以大队为单位,吃饭在工地,睡觉时,在附近老百姓家找个楼板铺上稻草,摊开被窝,挤在一起。在开挖新河时挖出了不少铁鼎、铁锅、铜壶等日用品,也不知是何时洲上倒房时被淹埋在地下的。经过一个冬天的苦战,挖出了一条长2.3公里、宽15米的小河床,然后,堵住了原来的老河床。第二年春天,一场大水,不仅把堵住的老河床冲开了,而且在新挖河床靠近良田的一侧再冲出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河道,白白地毁掉几百亩良田。
匡云带着附近几个大队的老农,跑到县委大院请愿,说:“‘回水滩’改河造田,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必须立即停下来!”
苏黎明说了许多好话,没能将大家劝走,万般无奈,只好打电话到公安局,让方正出动警察,才把这些人轰走。就这样,匡云刚当了半年多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又被撸掉了。
“‘回水滩’改河工程必须完成,‘打湿的脑壳一定得剃’!”苏黎明在省领导面前,拍着胸脯立下了军令状。
为了不打无把握之战,县委派人到省水利厅请了几个专家,由方云天陪同进行了为期一个礼拜的实地考察。考察结果得出结论:新河道必须按照春上洪水冲出来主流线拉直,这就意味着还要牺牲几百亩好田。可一下子能增加几千亩田土,建个人造小平原,修筑一个中型水库,新增一个现代化小村庄,这诱惑太大了。这步棋走成了,茶陵就能被评为全国农业学大寨先进县。
“干!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苏黎明一声令下,立即召开三级干部会议,调集全县青壮年劳力,开赴“回水滩”。
方云天亲自带领一班技术人员,在测定好准备开挖的人工河道上砍树割草,用石灰画出边线和中线,打上木桩作标记。工地指挥部另外专门派人在“回水滩”中心的石山上,清除了一块面积大约两亩多地的的石壁,用石灰在上面粉刷了“农业学大寨”五个白色大字,每个字的大小约占地二分,站在工地上任何位置都能够清楚地看见这几个大字。
工程再度上马了,蓝秋月写了一份请战书,交给苏黎明,组织一个铁姑娘战斗队上了大堤。云阳公社所有的马车、拖拉机全部出动,往河堤上运送石料,各个村的青壮年劳力倾巢出动,加之县里其他公社派来的劳力,到处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大家的劳动积极性非常高,争先恐后,你追我赶,挑土造田、打夯填基。那些抬鹅卵石的民工们,个个都把箩筐装满,扁担承载不了,他们就换成碗口粗的木杠抬。挖沙土的将沙土担堆成了一座座“山”,挑土的吱吱呀呀的来回跑,扁担压得“两头弯”。人们只有一个信念:“多造一分田,就多打几担粮!”
新河很快挖了出来,河堤也在一天天长高……
这天,蓝秋月带着一帮姐妹在新修的河堤上打夯。这些年轻的姑娘全部是政治条件好、身体素质强又有点文艺细胞的好姐妹。大家几乎是一样的装束,梳两条小辫子,脖子上挂一条白毛巾,裤腿卷得高高的,抬起夯锤落下去,小辫子齐齐一甩,在工地上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同志们哟嗬嘿,
加把劲哟嗬嘿。
修河堤哟嗬嘿,
改河湾哟嗬嘿。
妇女们哟嗬嘿,
半边天哟嗬嘿。
齐努力哟嗬嘿,
多打粮哟嗬嘿。
抓革命哟嗬嘿,
促生产哟嗬嘿。
石夯磴哟嗬嘿,
抬起来哟嗬嘿。
用力气哟嗬嘿,
砸牢实哟嗬嘿。
拿铁链哟嗬嘿,
缚长龙哟嗬嘿。
“回水滩”哟嗬嘿,
变粮仓哟嗬嘿。
姑娘们一路砸过去,又一路砸过来,突然发现指挥部的技术员陆军爬上了河堤。
陆军已经调到了水利局技术股,“回水滩”大会战,抽调到了指挥部做技术员。他和蓝秋月处对象,有事没事,总爱往大坝上跑。
打夯的姑娘们看见陆军来了,一个个挤眉弄眼,那带头领唱的姑娘,变换了一种唱腔,开始拿陆军和蓝秋月开涮。大伙都知道,这一对青年确定了恋爱关系,只等河堤一修好,就举行婚礼。
哥从堤下爬上来,
嗳嗨着哟——
不高不矮好人才。
嗳嗨着哟——
红心一颗忠于党,
嗳嗨着哟——
革命征途情谊长。
嗳嗨着哟——
陆军爬上河堤,来到姑娘们身边。大家放下夯,立即将他围住,七嘴八舌向他讨喜糖吃。陆军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把糖,一人给了一颗。大伙又起哄,问结婚的花轿准备了没……
蓝秋月笑着说:“如今哪有什么花轿,早当‘四旧’砸了。”
“那得准备一匹高头大马,系上一朵大红花。”一位姐妹说。
“我和陆军商量好了,马也不骑,就打个背包走过去。”蓝秋月说。
“这么简单呀?那嫁妆呢……”姐妹们齐齐问。
陆军说:“也很简单,一套红宝书,一把锄头,一包种子。”
“哦!这可真是个革命化的婚礼呀!”大家齐声赞叹着。
蓝秋月和陆军相互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指挥部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先是播了一段新闻,再是各单位的工程进度,表扬了一些单位。然后,播放一段样板戏现代革命京剧《红灯记》,喇叭里,李铁梅喊了句“奶奶您听我是说!”唱开了:
我家的表叔,
数不清,
没有大事,
不登门。
虽说是,
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
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
他们和爹爹都一样,
都有一颗……
红亮的心。
李铁梅唱完后,喇叭里长长地嗡了一声,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杂音,再次响起:“现在播放一个通知,请全体民工立即赶到指挥部,参加‘反击右倾翻案风’动员大会。通知再播送一遍,请全体民工立即赶到指挥部,参加‘反击右倾翻案风’动员大会。”
陆军听了后,立即跑下大堤,向指挥部奔去。
铁姑娘战斗队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跑到河边擦了把脸,排着队,直奔指挥部而去。
这是一座搭建在收割过稻田里的大帐篷。帐篷的两边插满了五颜六色的旗帜,前面还用竹子搭了一个圆弧形的大门,旁边悬挂一块“茶陵县回水滩改河造田指挥部”的大牌子。帐篷内非常简陋,一间会议室,一个广播室,另外用木板隔了几个单间,作为卧室,没有食堂,吃饭和民工们一样在大食堂。
会场设在指挥部旁边的稻田里,稻子早已收割完了,显得十分空旷。一坵高点的田当作主席台,下面和四周的田里用石灰划出了大小不一的方格,参加大会的人员按照单位归属坐在各自的方格里。由于会多,经过长期踩踏,田里平平的像石板一样。
蓝秋月赶到会场时,已经是黑压压一片人头。大家打着盘脚,席地而坐,交头接耳地大声议论着。五连和六连在叫嚷着拉歌。
五连是黄龙坳人,六连是绿鹰寨人,他们一见面就掐。
这会是六连占了上风,大家在指导员的统一号令下,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五连——”
“来一个!”
“一二三!”
“快!快!快!”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们等得好着急!”
到了这个份上,五连没有办法,宣传干事开始发歌。
不一会,嘹亮的歌声就在旷野飞扬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misuolamisuo,
lasuomiduolei。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歌声飞到北京去,
毛主席听了心欢喜。
夸咱们歌儿唱的好,
夸咱们枪法数第一。
misuolamisuo,
lasuomiduolei。
夸咱们枪法数第一。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口号中那个“四”字刚落,六连的指导员就站了起来,大声喊道:“五连唱得好不好?”
“好!”六连的人齐声回答。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一二三!”
“快!快!快!”
五连被六连顶到了墙壁上,没有一点退路,只得又唱一个: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蓝秋月和队里姑娘们商量了一下,正准备压压六连,帮五连解围。
陆军走了过来说:“秋月,方总指挥叫你去下指挥部。”
“哎。”蓝秋月答应着,跟着陆军来到指挥部。一推开门,蓝秋月就傻了眼,屋子里捆棕子似的绑了不少人。这些人一个个大都面熟,他们全是云阳公社的“黑五类”,在历次斗争会批判会上都出现过,这并不奇怪。让她疑惑不解的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匡云也在其中,匡云是她最尊敬的人,尤其是他在修建龙头水库,带领勇士们奋战“猴子跳圈”创造的业绩,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是秋月吗?快进来吧……”方云天掀开草帘叫了一声。
蓝秋月走进了里间,这是方云天的办公室兼卧室,里面陈设非常简单,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方云天将几张材料纸交到蓝秋月手中:“等下你在会上发个言,这是稿子,你先看一遍。”
“啊……”蓝秋月接过稿子,瞟了一眼,就像接过烫手的热石头,赶紧松手。那几页材料纸,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慢慢地飘落在地上。
“你怎么啦?”方云天问。
蓝秋月说:“匡主任怎么会是坏人呢?”
方云天说:“他反对改造‘回水滩’,破坏‘农业学大寨’,是‘右倾翻案风’的典型代表。”
蓝秋月说:“他反对‘农业学大寨’,这不可能吧,当年建龙头水库,他可是拚了命的呀……”
“政治上的复杂性,一时半会也和你说不清楚,你照着这个稿子念,就是了。”方云天从地上捡起稿子,又塞到蓝秋月手里。
“不!”蓝秋月躲闪着,连续退了几步,稿子再次飘落在地上。
“你怎么能这样!”方云天生气了,“我问你,你的屁股坐在哪一边,你不是要求进步,正准备入党吗?”
“我……”蓝秋月迷茫地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和陆军商量好了,等工程一结束就结婚?”方云天问。
蓝秋月点了点头。
“嗯,这就对了……告诉你,只有批倒匡云,才能加快改河工程的进度……你想早点顺利和陆军结婚,就得协助指挥部开好这个批判会……另外,指挥部正准备培养你入党,还要提拔你到公社去当干部,就看你今天的表现……”方云天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蓝秋月的脑子里嗡嗡地响成一片。外面的拉歌声早已停止了,播音员在调试喇叭,四周很静,只听得一阵刺耳的电流声。
“好,我去开会了!你把稿子看一遍,等下上台来念!”方云天再次将稿子塞到蓝秋月手里。
蓝秋月接到稿子,摇了摇头,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大会开始了,主持人走到那块位置最高充当主席台的田里,大声地喊了一句:“把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押上来!”
不一会,那些胸前挂着木牌子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一个个五花大绑像团鱼咬尾一样用绳索穿成一串,在荷枪实弹的武装基干民兵的押解下,走入会场。匡云是这台戏的主角,他胸前的木牌子比别人要大一倍,上面写着“翻案右派匡云”六个大字,旁边是他母亲艾艾,牌子上字是“坏分子破鞋”。其余的人,分别是“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国民党兵痞”“伪保长”等等。这种阵式,“黑五类”们早已习以为常了,在“文革”最初的几年,打击还要猛烈残忍得多,一上台就令人下跪,只准低头、弯腰,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棍棒交加。会议结束后,还得游街、示众。这两年好多了,再也看不到那种血腥场面……
方云天走上台开始作报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们‘回水滩’改河造田工地上的广大民工,一定要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狠抓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深入持久地开展革命大批判,做好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对阶级敌人要残酷镇压,毫不留情,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能翻身!我们要坚决贯彻毛主席的伟大方针,‘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要把革命放在首位,以革命统帅生产,防止阶级敌人的一切破坏活动,狠抓革命,猛促生产,掀起一个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高潮,夺取革命和生产的双胜利!在这里,我们还要警告所有的‘牛鬼蛇神’,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要彻底交代自己的全部罪行,丝毫也不隐瞒,还要积极检举揭发别人,争取立功赎罪,悔过自新。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你们的罪行,得到宽大处理。如果你们带着花岗岩脑袋,做着复辟的美梦,想搞右倾翻案,继续与人民为敌,企图与党和人民顽抗到底,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等待你们的只有死路一条!同志们,我们‘回水滩’改河造田工程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样板工程,完成后可以为我县夺取‘全国农业学大寨先进县’争取一块金筹码。可是这些‘右倾翻案风’的代表人物,居然公开反对,百般阻扰,我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会场上爆发出阵阵呐喊。
方云天挥了手,大家才停了下来。“好!不答应!下面请铁姑娘战斗队的队长蓝秋月上台检举揭发……”
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蓝秋月走上台,拿出稿子照本宣科了念了一遍。她念得很快,生怕一旦停下来,就没有勇气再念下去。她的眼睛只盯着材料纸上面的字,一字不落地念着,至于上面写了什么,全然一概不知。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被什么线牵动着的木偶,所有做出的一切全靠别人操纵……她终于念完了,走下台时,她回过头瞥了一眼匡云。在一片“打倒”声中,匡云和那帮黑五类又被持枪的民兵押着,回到了指挥部。
接下来批斗会变成了誓师大会,各营各连纷纷上台表决心。
“叫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只有想不出的,没有做不到的!”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扁担不断尽管挑,小车不倒只管推!”
工地文艺宣传队,来到台子上即兴表演,唱了一段快板,把会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回水滩,水漫漫,
十里荒滩航行难。
县委一声命令下,
几万大军改河滩。
白沙茫茫天气寒,
搭起茅棚把家安。
清挖堤基遭水淹,
脸盆把水来舀干。
白天分秒抓得紧,
菜饭河边送三餐。
晚上月光当电灯,
常常通宵来加班。
牵来河水随心转,
造出良田千万亩。
多打粮食献祖国,
反击“右倾”翻案风。
工程进展非常顺利,经过一个冬春的努力,新河又开挖出来了,老河的上游口子上修建了一堵厚实的石砌河堤。一半河床填上了砾石和沙子,在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土层,改成了平平整整每坵大约三四亩宽的水田。
第二年春天,当这些新改的稻田插上了绿油油的秧苗时,指挥部为陆军、蓝秋月等十几对相爱的民工举行了集体婚礼。婚礼的那天,县委书记苏黎明亲自为蓝秋月和所有的新娘带上了大红花。然后,让所有的新郎新娘坐上刚买的东方红牌拖拉机,围着河湾上新修的机耕道转了一圈。
茶陵县改河造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与此同时,106国道沿途10个公社造出了3万多亩整整齐齐方格田,开垦了“百里万亩”水平梯土。偏僻的山区河滩则造了“万亩杉树林”“万亩乌桕”“千亩柑桔”“千亩茶园”“千亩桑树园”……茶陵县终于被评上了全国“农业学大寨”先进县。方云天又回到了水利局,被任命为水利局局长。县委书记苏黎明,被请进了人民大会堂向中央领导作了题为《深入进行党的路线教育,加速建设大寨县》的专题汇报。
一时间,全国各地的代表团纷至沓来,取经的,现场参观学习的,络绎不绝……县委招待所住不下,只好在县委大礼堂支起了钢丝床。
大伙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还没出来,天气突然变化,一连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茶陵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回水滩”新河堤决口了,整个沙洲变成了一片泽国。令人奇怪的是决堤后的主洪峰,偏偏撇开改直了的新河道不走,而是绕了个大弯,又回到老河道。老河道淤塞了,水位一个劲上涨。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四周水茫茫一片,而弯弯曲曲的老河道却垒起了一道高高的粗大的水墙……
大水过后,一片狼籍,老河道上游全都被砾石填满了,下游则冲成了深潭,所有的稻田全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河沙。县委两次调集几万劳力,又花了两个冬季,虽然堵住了决口,修筑了防护堤,硬让洣水河改了道。随后,又挑走了田里的沙石,用拖拉机从几公里外运来了泥土,把那些冲坏了的田重新修整好,然而土层薄土质差,蓄不了水,勉强把秧苗插下去,也没有收成……就这样,曾经令多少代茶陵人梦魂萦牵的“回水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条高高的新河堤和遍布砾石的荒洲,为了改变河道让出的几百亩良田反而白白地浪费了。多少年后,从这里经过的茶陵人,面对那些方方正正长年浸在水里田地和荒洲上纵横交错的田埂,无不摇头,叹息……
“回水滩”毁了,维系在这方土地上的根没了,那些走出茶陵的游子还能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