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如荼的农民运动很快波及蓝豹岭,蓝孝德像热锅里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他一边派宋管家四处打探消息,一边精心策划怎样逃过这一劫。一得知宋管家从县城回来,急急地把他请到了自己的书房,给他倒了杯茶,亲手递到他手上,迫不及待地问:“快说,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宋管家喝了一口茶,喘了口气,说:“到处闹了起来,……听说,黄龙坳的自卫队正在作准备,要杀到我们蓝豹岭来,找族长你清算……”
“赤祸!赤祸!这不是全乱套了吗,上面怎么让这样搞?”蓝孝德激动地喊了起来。
“我这次在县上,也结识了一些人,听他们说,好像上面也有说词,北伐军里那个带草字头的就坚决反对这样干!”
“只是眼下这一关怎么过?”
宋管家凑了过来,诡谲地说:“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要想躲过这一劫,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你是说……”
“咱们也搞个农会,让咱们蓝豹岭的人自己管蓝豹岭的事,不让黄龙坳插手。”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这会谁愿挑这个出头椽子呢?”
宋管家说:“就让苦崽干吧,这小子得了族长的好处,他不会不听你的……”
蓝孝德点了点头说:“好,你去安排。”
当天晚上,蓝孝德就备了几样礼,揣了十几个大洋,和宋管家一起来到了西院。
蓝孝德的突然造访吓坏了王妈。这些年,她在西院相夫教子,照顾九姨太,渐渐把这个专横险恶的族长忘掉了,直到小少爷带着武功山的人闯进了蓝豹岭,才从梦中醒来……她知道,这个魔鬼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自己,放过西院的,她整天提心吊胆,担心这个魔鬼闯进来,张开血盆大口,把整个西院吞噬掉……
“老爷……”苦崽见蓝孝德进了屋,战战兢兢,叫了一声。
“都是自家兄弟,以后就不要客气……”蓝孝德摆了摆手,自己找了条凳子坐了下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托族长的福,还行……”王妈凑了过来,颤巍巍地说。
“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一大帮孩子,还要照顾个疯婆子。”蓝孝德说着,从宋管家手里接过礼物,塞到苦崽手里,又掏出十几个大洋排在桌上,“这些年,我对你们照顾不周,请多担待点……这点钱小弟先拿着,粜几石米,给弟妹和娃娃们扯几身衣服。”
苦崽双手捧着礼品,嘴里讷讷地说:“使不得……使不得……”
宋管家上前走了一步说:“族长今天来是有事要和你商量,这东西你就收下吧。”
王妈听了这话,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赶紧把孩子们一个个赶跑:“去去去……到外面去玩,族长和你爸有话要说。”老大蓝耀文见族长和宋管家亲自来到西院,觉得很奇怪,停下来多看了两人几眼。
“这孩子叫蓝耀文吧?”蓝孝德问。
“对,老爷,这名字还是你给取的。”苦崽点了点头。
蓝孝德说:“听说他经常到书院的窗户外旁听课,记忆力特别好……先生暗暗地考察过他,好些正规的学生都不及他学得多。”
苦崽说:“不知为什么,这孽障做什么都提不起兴头,就喜欢读书……得了魔症似的,一有时间就在地上画画写字,晚上做梦都在念书……”
蓝孝德说:“这样吧,明天你送他到书院里去吧。”
苦崽说:“我们这样的下人也能进书院?”
蓝孝德说:“没事,书院里的先生,我已经说好了,你送他去就是了。”
“还不快谢谢族长!”苦崽拉了妻儿一下,一家三口“噗”地跪在地上给蓝孝德磕头。
“快快起来!”蓝孝德赶紧把他们扶了起来。
拉了一会家常,蓝孝德慢慢将话题扯到目前的时局上。王妈已经猜到蓝孝德可能要他们做什么,捅了捅丈夫,对蓝孝德说:“族长,你这么晚,到西院来,肯定有什么事……你放心,你尽管吩咐,孩子他爹一定会照办……”
蓝孝德爽朗地一笑,说:“好,还是弟妹痛快……不过,也没什么大了的事,只要苦崽出面牵个头,搞个像黄龙坳那样的农会……”
苦崽一听,脸色煞白,头摇得像拨乱鼓一样,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你就是再借小的十二个胆,小的也不敢……”
宋管家说:“不是要你真的搞黄龙坳那样的农会,只要你做做样子,到区里县里开开会,装装场面,这还不容易?”
“这……”苦崽还是面有难色。
蓝孝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名册交给苦崽说:“其实很简单,你把这上面的人喊齐来,开个会就可以啦,余下的事,宋管家会告诉你怎么做。”
苦崽双手颤抖地接过名册,望着那一堆雪白的银元发痴。
蓝孝德挥了下手,和宋管家一道走了。
王妈一直把他们送过了街。
隆冬,呼啸的北风像一位悲痛欲绝哭哑了嗓子的村妇,蜷缩在墙角里发出阵阵呜咽。蓝家大院里光秃秃的枣树奋力地抽打着冷硬的墙壁,悬挂在门楼的“福”“禄”“寿”“禧”四只大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昏暗的灯光下,两个团丁鬼影般地游移着,时而叠合在一起,时而又分开。庭院深处不是飘来阵阵菜香和几丝盈盈笑语。
这是蓝孝德五十大寿的先一天晚上。因为搞了个假农会,蓝孝德顺顺当当躲过了黄龙坳农会的清算。为了进一步笼络人心,蓝孝德打算借自己祝寿之际,大摆筵席,并放出了风说,不收一分钱彩礼,凡是来的人,一律都是客,好酒好饭招待。从先天早上起,蓝家大院就忙碌开了,杀猪宰羊,蒸饭磨豆腐,光做事打杂的就请了五七八桌,晚上张灯结彩,摆了一二十桌酒席。几家欢喜几家愁,蓝家办大喜事,却苦了十几个团丁,这一段时局紧,尤其是黄龙坳农会不得不防。蓝孝德白天将他们全撒出去,站岗的站岗,摸情况的摸情况,现在大半夜了,那些团丁们大多还沾一粒米,又冷又饿,冻得牙齿打战,牢骚满腹,怨声载道。
“这鬼天气,人都冻僵了。”
“要是来一壶酒就好了……”
“想得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爷太太们吃不完倒在臭水沟里,也不会给你我一勺半勺的,我们也叫人吗?还抵不上人家桌底下一条狗!”
“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望火候,观风向,好像气候要变啦!农会真闹起来,就有我们穷人的出头之日。听说了吗?靠近县城的小车闹得沸沸扬扬,大户李吉祥被清了算,豪绅肖光君进了班房。”
“那是人家的富气,我们蓝豹岭还不是老样子?虽说也成立了农会,可真正种田的又得了哪些好处?那些在农会里主事的尽是些‘白纸扇子’,你靠他们呀,能为我们穷人说话……”
两个人发了一通牢骚,说了几句风凉话,搂着枪靠在一起躲在避风的旮旯里,用彼此的体温取暖。太累了,坐了一会就打起盹来。
这时,从墙角里闪出几个人影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一共是五个……五个人,一个守住打盹的院丁,一个监视后院,另外三个架成人梯,在院门口忙乎了一阵,撤上墙,学一声猫叫,几条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那不知疲倦的风鬼哭狼嚎般地尖叫着。
翌日,蓝家大院人来人往,喜气洋洋。但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气氛总觉有点怪怪的。宋管家站在院门口接送客人,来客中那些稍有身份或粗通文墨的人走到院门口,总要愣会儿神,出去的人往往走几步又都要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一眼,搞得他很不自在,以为自己的装束有什么不得体。尤其是开席后就更加怪异,满桌的美味佳肴只有少数几碗动了一点点,多数仍然还是满满的,尖尖的,就连罩在上面的“罩子”都没动过。大家仿佛全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对这些平素很少一见的美食全都无动于衷,一个个只忙于挤眉弄眼。
蓝孝德装束一新,容光焕发地走了出来。只见他上身穿一件枣红色的真丝纺绸衣,下着一套黑底红花长袍马褂,脚蹬青色绒面白底鞋。他的身后跟着蓝豹岭农会主席苦崽和两个家丁,那两个家丁,一个端了满满一坛酒,一个拿了个大海碗。蓝孝德挥了挥手,两个家丁开始酌酒。
“乡亲们,承蒙诸位错爱,看得起我蓝某,都来啦——我蓝某很高兴,也很感激。可是很惭愧,没有什么好招待,只有请大家多喝几碗酒。”
院子里很安静,只听蓝孝德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半空中不断地绕来绕去。
“我蓝某人做寿一不图钱,二不为财,图的是热闹欢喜,大家热热闹闹高兴高兴地欢聚一场。我反反复复地交代过,只请客,不受礼。大家不听,还是送了礼品和礼金。既然大家送了,我就不客气了。这是大家的心意嘛!大家的这份情我蓝某领了!不过,我也有心意,也有点小礼品,送给大家,请大家散席后在大厅里领取……大家可一定要来哟……”
这话犹如在滚烫的油锅里注入了一勺水,整个院子里全爆了起来。
宋管家大声地喊了几句:“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蓝孝德继续说:“我蓝某人的秉性,想必大家是清楚的,你对我好,我可以砍了脑壳给你作凳坐,谁要和我作对,我也不怕谁!而且,我也不是那么古板,不跟形势转的人。大家还记得吧?反正那年有些人不愿剪辫子,还是我劝说的。孙先生‘天下为公’的高风亮节蓝某一直引为楷模,‘三民主义’是我极力奉行的生活准则。如今,国共合作,北伐,打吴佩孚,我打心眼里拥护。组织农会,禁赌,收缴鸦片枪,帮助女人放脚,这些都很好,我们也都做过。二五减租什么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还记得啵?老族长传位那年,我就做过……我历来就主张,一个人不能只光顾自己,自个富了是应该带携乡里乡亲。不过,时下有些地方乱了套。一些人六亲不认,动辄就杀猪出谷,行抢劫,乱抓人,还有个王法没有?幸好这事我们蓝豹岭还没出现过,这很好,说明我们蓝豹岭团结。俗语说得好‘一笔难写两个蓝字’,我们蓝家人同宗同姓应该抱团儿,不要轻易受旁姓异族的蛊惑。据说,最近有些谣言,说我们蓝豹岭农会不好,尽帮富人说话,要解散重建。这就不对嘛!什么富人穷人,都是蓝家人嘛!我们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古人说得好,‘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有我蓝孝德锅里的,就有大伙碗里的;如果,我蓝孝德锅里干干净净,大伙也就只有喝西北风的份啰——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场子上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有的点头说“是”,也有的摇头说“不”,但大多数人则只“啊”了一声,即不点头,也不摇头。
刚进入书院的顽童蓝耀文,在书院门缝里墙根边蹲多了,养成了见字就读的习惯,虽然认不得多少字,但蓝家大院门上的对联还是认得全,咬文嚼字一字一顿,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老夫人作生,金也要,银也要,纸币也要;红黑一把抓,何分南北
小百姓该死,禾未收,豆未收,红薯未收;青黄两不接,哪有东西
“你这个小孽障,才读了几句书,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蓝孝德一愣,追着蓝耀文打。
“老爷……”宋管家拉了他一下,指了指院门上的对联。
蓝孝德抬头一看,顿时傻了眼。
原来这院门上的对联早被调包了,怪不得宾客们这么看他……是谁故意这样整他呢,难道是黄龙坳那般泥腿子……想不到自己竟在这小小的阴沟里翻了船。他原本是想借这寿宴来挽回一点声誉,好堵泥腿子的嘴,谁也料想不到“偷鸡不到反蚀了把米”,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蓝孝德一阵急火攻心,当场就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醒来后,蓝孝德撒出鹰犬四处打探,终于弄清了让他在寿宴上出丑的是黄龙坳的农会和黄皓那帮学生娃。他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黄龙坳,你们这些可恶的客家佬,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这是他栽得最重最惨的一次。自从蓝芝茹把族长之位传给他的那天起,他就处心积虑,算尽机关,为自己赢得了一份丰厚的家产,也赢得了一份显赫的声誉。想不到这些年,运交华盖,天天碰壁,处处受阻。先是遭匪劫,细软家私被洗劫一空;接着又出了家逆,自己痛爱了十几年的女儿抛弃了这个家跟着仇人跑了。这一次就更惨了,损失的是比金钱还贵的人格和名声。丢掉了金钱,他还可以加倍地赚回来,名声一旦玷污了就很难挽回。一想到这里,就心灰意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谢客,静坐了半个月。不过,蓝孝德终究是蓝孝德,他不可能是这么容易被打倒的,几天后他再次出去,和当地的土豪劣绅秘密串连四处活动,暗中鼓动二十四个纨绔子弟出面成立了一个什么“公民协会”,与黄龙坳农会分衡抗礼。黄牯带领黄龙坳农会用铁的事实揭露了这一伙人的真面目,号召大家擦亮眼睛,一起来“打倒二十四把‘白纸扇子’”。那个所谓的“公民协会”一下子就土崩瓦解了。蓝孝德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将这些人化整为零,在周围一些小村联络一帮地痞流氓,成立了好几个所谓“农会”,再操纵这些“农会”与黄龙坳农会对抗。黄龙坳农会集会搞活动,假农会不是丢瓦片就是泼开水。一次,假农会暗中组织了一批地痞流氓突然袭击黄龙坳农会会场。黄牯带领大家以牙还牙,抓住了二十多个肇事者,将他们送到县衙门。这样一来,蓝孝德不得收敛一些,悄悄地把尾巴夹了起来。
这天他和宋管家刚从院子里出来,就碰上从云阳镇过来的苦崽。
“族长,城里来了通知,明天在铁牛潭对面的沙滩上,召开县农民协会成立大会。我们蓝豹岭农会去不去?”苦崽问。
蓝孝德挥了挥手,斩钉截铁地说:“去!当然得去!一切按县里的要求办,只准做好,不许有半点差错!”
“族长你放心,我一定会布置好的,只是……”
蓝孝德见苦崽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笑了笑说:“怎么啦?需要什么,说吧?”
“哎!”苦崽点了点头,把腰杆挺了起来说,“是这样,族长,会里的钱没了,明天的集会,县里规定每个村农会要一面大旗子,一条横幅标语,去的人每人要一面三角小红旗,还要两餐饭钱……”
蓝孝德说:“置旗子好说,山上有的是竹子,砍几根就是了,红绸布,我家还有几匹。银子嘛,你等下找宋管家领就是啦!”
苦崽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又向蓝孝德弯下腰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说:“那我走啦?”
蓝孝德挥了挥手。
苦崽飞也似的跑了。
“这是什么世道哟?”蓝孝德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宋管家劝慰他说:“族长,现在形势这么乱,我看您老还是到城里避避风去吧。这些天风声紧,据说,县上把云阳镇划作了一个区,黄龙坳农会要升格为区农会,到时候他们就可能名正言顺地插手蓝豹岭啦。”
蓝孝德摇了摇头说:“到哪里去避风?长沙湘潭那些大城市比我们这里还乱。我们暂且忍一忍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我不信世道总是会这样……再说,我量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再怎么的我蓝某还有个侄儿在北伐军当团长哩……”
可这回蓝孝德彻底失算啦!县农会成立后的第二天,以黄龙坳为主的云阳镇区农会和县农运调查组就开进了蓝豹岭。为了啃下农运中的最后一颗钉子,陆矶亲自来到蓝豹岭坐镇指挥。调查组通过大量的调查取证,果然发现了蓝孝德贪污公款鱼肉乡里的确凿事实。蓝豹岭的穷人们方从梦中醒来,开始认清了蓝孝德的本来面目。为了进一步发动群众,重建蓝豹岭农会,黄牯在蓝豹岭住了下来,日夜在贫苦农民家里走访。蓝孝德这才慌了神,狗急跳墙,纠集一帮不明真相山民和一些地痞流氓把他们围了起来,大打出手,一时间,扁担木棍石头砖块瓦片劈头盖脸地砸来。黄牯凭着一身硬功夫,杀开一条血路,回到黄龙坳。三天后,黄皓带领县农民自卫队开进云阳镇,和黄龙坳农会一道,杀进了蓝豹岭,打垮了蓝豹岭的团丁,活捉了蓝孝德。
云阳镇沸腾了,山民们从各个山旮旯里纷纷涌了出来,来到临江书院。那宽大的操场上并排砌了十几个铁匠炉,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如一首欢快的歌,和着那滔滔不绝的河水,日夜不停地向前流着流着……
朝打铁,晚打铁,
打把梭镖送农协。
朝打铁,晚打铁,
打把梭镖送农协。
……
一群小孩,读书的,没读书的,手牵着手,围着火炉,唱呀跳的。
重阳节那天,临江书院的操场上人山人海,云阳镇区农协在这里召开公审大会,斗争恶霸地主蓝孝德。当昔日八面威风的大族长被押上古樟下刚搭起来简易台子时,山民们一个个群情激昂。
蓝孝德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还想摆他的族长威风。匡一明走过去,一个蹩脚横扫过去,他的双膝一软“通”地跪倒在台上。黄风雷立即将一顶早已糊好的高帽子戴在他的头顶上。蓝孝德终于低下了头,两颗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滴落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蓝孝德也有今天。他闭了眼睛,默默地听着台下一片潮水般的口号声和台上一个一个的批判发言,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他弄不懂他们在说谁,只知道在说一个很坏很坏的人。这人坏得头上流脓,身上生蛆,真是十恶不赦,说得他自己也恨不得想把那人揪出来生吞活剥地吃了。
黄牯第一个在台上揭露批判,他指着蓝孝德:“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为坏绿鹰寨的风水,竟把我——一个活生生的男孩塞进了棺材,要不是那场械斗把棺材砸碎开了,我早就没命了……”
黄牯说完后,黄风雷扶了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上台。老人泣不成声地说:“那次械斗死了好多人,我的腿就是那时打残的。这个恶魔害得我们好苦哇!他平日里充好人,摆出一副大慈大悲的菩萨相,暗地里包藏着狠毒的祸心。前几年,他假借给我们家送救济粮为名,悄悄地霸占了我的儿媳妇……我那儿媳妇觉得没有脸面活在世上,悬梁自尽了……我儿也疯了,小孙子也夭折了……蓝孝德,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呀……”
匡一明冲了过去,“啪”地打了蓝孝德一记耳光。两个自卫队员扭住他的胳膊,将他的头摁在台面上。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场子上一片呐喊声。
苦崽战兢兢地走到台子中央,“哗”地将一大堆银元桌子上,揭露了蓝孝德用金钱收买他,帮他们搞假农会的罪恶事实,这样一下子把批斗大会推向了高潮。
山民们一个个走上台来,用一桩桩血和泪的事实彻底撕毁蓝孝德的伪善面孔。
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大家纷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书院门口张望。一些人开始往前挤,可前边的又被自卫队的刀枪挡住了,反过来又往后压。如此这般,中间的吃了夹心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有人开始骂娘,间或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叫声。
“九姨太——”不知谁嚷了一声,大家立即静了下来,像着了孙猴子的定身法。
九姨太在王妈在搀扶下,慢慢地向台上走来。她依然是那样丰姿绰妁,如弱柳扶风,只是眼神有些茫然,不时地望着大伙莫名其妙地笑。
场子上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九姨太走上台,扫了一圈,说:“贤儿呢?”脸色黯然下来了,猛然瞅见跪在台上的蓝孝德,一把扑了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大声地喊叫:“蓝孝德,我的贤儿呢?还我的贤儿来——”猝然间,倒在台子上,四肢抽搐口吐泡沫,张着嘴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王妈一把将她抱起,“太太,太太”的唤个不停。
苦崽走了过来连忙和另一个自卫队员将这个苦命的女人抬走了。
最后,陆矶作为县农会的负责人作总结,他说:“蓝孝德的真实面目,大家都看清楚了吧?为了敛财,为了独霸家产,他连自己的亲兄弟也能谋害,他还会顾惜你们这些同宗同姓人吗?他以前那些小恩小惠,假仁假义,只是为了蒙骗大家,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我们难道还要上当吗?俗话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财主都吃人;天下穷人是一家,不分蓝家黄家和陆家。大家说,对不对?对!所以我们穷人要觉悟起来,要团结一条心,一根竹筷容易折,十根稻草难扯断。只要我们穷人扭成一股绳,就能斗倒土豪和劣绅……”
散会后,山民们涌了上来大声嚷着:“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陆矶摆了摆手,反复劝说着:“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这家伙确实犯下了滔天大罪,罪大恶极,罪该万死。但究竟如何处置,还要等县里最后判决。不过,请大家放心,相信县上是不会轻饶他的!”
围观的山民才让出一条道来。黄牯派了一队自卫队战士连夜把蓝孝德送到县里,押在关死囚犯的大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