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到处是残垣断壁。大街上虽然也有几个人影,但大都行色匆匆。政府出了告示安抚人心,说日军并未向长沙推进,此次火灾皆因长沙警备司令和第二团团长徐昆,误听谣言,惊慌躁切,擅自点火,致使城池被毁,生灵涂炭,经高等军事法庭审判,已将二人判处死刑,绳之以法。中央任命了新的湖南省政府主席和战区司令,将不惜余力动用一切军力国力保卫长沙,请公职人员各司其职,帮助广大市民,重建家园。大家惊魂未定,逃出了城的不敢回来;还没来得及走的,也在联系车马,收拾东西,准备随时搬走。只有那些家徒四壁的穷人,诚惶诚恐待在这座废城里,过一天算一天。
上午十点,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城里乱作一团,大家纷纷往大街上跑。不一会,两架日军飞机飞临上空。飞机飞得很低,机身上红得刺眼的“太阳”和驾驶员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
“轰——”飞机上丢下一枚炸弹。
一时间,喊叫声,脚步声,机枪的扫射声,响成一片。
“大家别乱跑,赶快趴下!”人群中一位身着红色旗袍的女人大声喊着,可谁也不听她的,依然四处乱窜。所幸的是这两架飞机是路过这里,丢了两颗炸弹,打了一梭子弹就走了。
解除危险的警报一响,人们纷纷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心有余悸地望望天空,摸摸头颅,看看脑袋还是不是长在自己的脖子上。忽然间,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些刚刚失去了亲人的难民,跪在大街上,号啕大哭。
红旗袍一愣,往哭声的方向走了两步,毅然停了下来,车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家炸塌的鞋店前,猛然听见两个小孩子的哭声,红旗袍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前面的断墙边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红旗袍赶紧跑了过去,一眼就瞅见躺在地上的母亲。这是一位二三十岁的中年妇女,看打扮是大户人家的媳妇,浑身上下干净利索,头发早晨才梳过,没有一点零乱的迹象。她的前胸穿了两个大洞,那汩汩直冒的鲜血还带着余温,一试鼻孔,已经没气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两三岁的样子,小的可能一岁还不到。红旗袍鼻子一酸,连忙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
湖南战时儿童保育院,坐落在城郊雨花亭暂时闲置的兵营里。红旗袍依照手中的地址和简易地图,找到这,看到的是高墙林立,电网密布,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乃至看到白底红字的牌子,才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你就是蓝天月?”正在办公室布置工作的院长,抬起头看了红旗袍一眼,又看了看她怀里身边的两个孩子,眉头拧成一个结。
“嗯,我是蓝天月……”红旗袍点了点头。不错,她确实是蓝天月,蓝豹岭族长蓝孝德的女儿蓝天月。当年政府清党,她和陆矶、黄皓躲在蓝天宇的部队里。后来,陆矶被捕牺牲了。她和黄皓以夫妻名义被组织派到上海去地下工作。两个年轻人长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日久生情,相爱了。正当他们向组织打报告申请结婚时,黄皓接到命令,回到了湘赣根据地。上海的党组织破坏后,她转移到北平。抗战爆发北平沦陷,蓝天月再次回到了上海,前不久接到一个代号为“母亲行动”的绝密行动,具体任务就是到战时保育院去当副院长兼教导主任,协助院长做好保育院的工作。抗战一开始,就出现大量难童,政府在武汉成立了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由第一夫人宋美龄亲自任理事长,宋庆龄为名誉理事长,邓颖超等为常务理事。西南后方各省都分别建立了战时保育院。保育院收养的孩子大部分为抗日将士的遗孤,另外一部分则为军政要员的后代。抚养教育好这些孩子,成了政府责无旁贷的责任和义务。共产党插手此事,是棋局中布下的一枚闲子。抗战是持久的,孩子代表未来,将来抗战胜利了,谁争取了这些孩子,谁就在未来的格局中争取了主动。湖南处在战争前沿,保育院的任务比那个地方都抓得紧。蓝天月接到任务后,马不停蹄往长沙赶,刚下火车,就遇上了飞机轰炸。
“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院长问。
“哦,这是两个孤儿,我刚才在来的路上捡的,他们的母亲被飞机炸死了……”蓝天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他们现在有亲人了!我决定收养他们!”
院长点了点头说:“好吧,你将孩子交给保育员,再过来一起研究工作。”
“哎。”蓝天月应声而下,安排好两个孩子,重新回到院长办公室。
院长说:“各位老师,工友,时局越来越紧,刚才战区司令部给我们打了电话,说日军近期将会派出大量飞机,轰炸长沙,长沙会战一触即发……要我们尽快将保育院迁走,大家考虑一下,迁往哪里比较合适?”
蓝天月说:“我看迁往湘东茶陵比较合适。一是那里偏居一隅,有高山丘陵作掩护,相对安全些;二是那里民风淳朴,读书风气浓厚,书院林立,历史上出过一百二十七名进士和两名状元。迁到茶陵,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
院长说:“我看行,就迁往茶陵!”
大家都说:“行,就迁往茶陵!”
接下安排具体工作,几百人的学校搬迁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校舍问题,吃饭问题,路上怎么走,怎样才能躲过日军的飞机。
蓝天月站起来说:“校舍好说,可以安排在我的老家云阳镇蓝豹岭,那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只有‘一线天’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往村里。村里以前有座书院,叫‘临江书院’,小是小了点,但加上我家那座大院,住上保育院这些人,还是绰绰有余。”
院长说:“你父母会同意吗?”
蓝天月说:“没问题,非常时期,我想他们会支持的……”
“那就好……”院长思考了一会,“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先回去一趟,先和你父母打声招呼,实在不行,我们再另想办法。”
“好吧。”蓝天月点了点头。
校舍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船只和吃宿。电话铃又响了,院长接了电话后,一直紧锁的眉额舒展了一大半。她兴奋地告诉大家:“船的问题也解决了……政府以战区司令部的名义征用了十五只风帆船,候在大西门码头,随时可以出发。”
后勤主任说:“吃饭的问题,大家看这样行不行?湖南大学一位叫孔老板的厨师,我准备承包给他。如果大家认为行的话,可以先拨一条船给他,让他先采买一些粮食蔬菜,做到有备无患。”
院长说:“这个办法好,你明天就叫这个厨师来,我们先付他一半的定金,再拨条船给他作准备。”
大家齐声说:“好!就这么办!”
时间紧迫,蓝天月开完会立即动身,她先到火车站挤上了开往醴陵的火车。来到醴陵,恰好天黑,在醴陵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乘第一班班车前往茶陵。回到蓝豹岭,她才知道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了,现在的产业全部是叔叔独臂神在管。于是又马不停蹄地直奔县政府,找到独臂神。
“……什么……你说,你叫什么……”独臂神见到蓝天月,大吃一惊。他做梦也不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找到自己。他从太师椅探出半边身子,打量着蓝天月……目光一碰到那身火红的旗袍,如同烈火灼伤了,赶快缩了回来。
“是的,我是蓝天月……”蓝天月笑着说。
“你是蓝孝德的女儿……”独臂神问。
蓝天月点了点头。
独臂神嗖地站了起来,那只空荡的袖管一扫,本能地掏出了驳壳枪,侵到蓝天月身边。见蓝天月没什么反映,手里的驳壳枪一转,将枪把递到她手里,枪口对着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蓝天月说。
独臂神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蓝天月说:“你们上一辈的恩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这次来找你不是来寻仇的,是公务……”
“公务……什么公务?”独臂神半信半疑说。
蓝天月将那份盖有湖南省保育院公章的函件和那封宋美龄亲笔签名的公开信,一并送给独臂神。
独臂神接过来瞟了一眼说:“你没在那边……”
“没!”蓝天月摇了摇头,“我一直在政府办事……如今是团结抗战时期,希望叔叔以大局为重,以民族利益为重……”
“那是,那是……”独臂神绷得紧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他将公函和信件交给蓝天月,再次打量起这个女人来。眼前的这个女人,虽说是自己侄女,以前只在小时见过几面。后来自己在武功山当土匪,她在汇文中学读书。自己招安当保安团长这些年,她一直在外面。这是位气质非凡的漂亮女人,高挑的个子,套着那身火红的旗袍,显得百看不厌。方正刚性的脸庞,显示出职业女性的睿智,长长的向下弯曲的眼睫毛和脸颊上那对大酒窝,又恰到好处地蕴藏着几丝柔情。独臂神点了点头,嘴角上露出了难得的笑靥。他曾千百次设想过,她出现在身边的情景,可没一次是这样的。也许自己真的错了,复仇确实很爽,很痛快,可复仇过后的灵魂拷问与煎熬,会伴随自己一辈子……他已经好多年没回蓝豹岭,但那给过他生命给过他爱,刻下过欢笑和耻辱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永远铭刻在他的骨子里,溶化在他的血液中……他也曾想为这块生养自己的土地做点事,却一直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如今在这国难当头的非常时期,能在这里建一座保育院,不仅能为抗战出一份力,也让家乡的孩子们有个读书的地方,确实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他决定亲自出马,玉成此事。
“那好呀,有叔叔出面,这事就好办多了!”蓝天月兴奋地说。
独臂神说:“我只能给你牵个头,起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具体办事还得靠你们自己……不过,我可以向你们推荐两个人……”
蓝天月问:“哪两个人?”
独臂神说:“一个是蓝天宇的老婆李竹梅。”
“她也在茶陵?”蓝天月说。
“在呀……蓝天宇在文江书院创办了茶攸安酃联合师范,她作为校董在这边管理校务……”独臂神说。
“那太好了,她在可以帮保育院协调好上下的关系。”蓝天月说。
“对,李竹梅是协调关系的最佳人选,打理好学校内部事务的最佳人选,应该是蓝天香。”独臂神说。
蓝天月惊讶地问:“是绿鹰寨的女寨主吗?”
独臂神点了点头说:“是的。”
蓝天月说:“她不是失踪了吗?”
独臂神说:“又回来了……她和她儿子在云阳山的石洞里过了十多年的野人生活,前不久才回到镇上来……她准备在联师旁边的书巷开家茶馆,你得赶快找她。茶馆开起来,她就没空。”
蓝天月说:“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不行,现在太晚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独臂神摇了摇头,“这样吧,你在这休息会。我叫厨房加几个菜,你就在这吃中饭。吃了饭,我去约她们。晚上,我们在‘沁园春’大酒店相聚。”
“那谢谢你了!”蓝天月诚恳地说。
“谢什么,我是你叔呢……”独臂神话说到一半,赶紧咽了回去,阴着脸,从办公室逃了出来,到酒店吩咐厨师准备饭菜。
蓝天月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沁园春”大酒店坐落在古城墙下的洣水之滨。傍晚,华灯初上,这里已经是宾客满座。
蓝天香两十多年没参加这样的应酬,想好好打扮一下,可怎么弄都掩饰不住花白的头发和眉宇间的沧桑,索性擦拭掉刚刚抹上的粉黛,拔除那些头饰,素面朝天。这样一来,耽搁了一些时间,赶到酒店时,那些头面人物都到齐了,酒已筛好了,火锅咕噜咕噜直冒热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让大家久等了。”蓝天香推开门,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桌面上的人站了起来,齐刷刷地投来敬佩的目光。蓝天香虽然只是个普通女子,但她特殊的身份和传奇经历,令每一个茶陵人翘然起敬。尤其她是对儿子陆溥的培养和教育,早已成了这座古城茶余饭后的美谈。
县长谭仲云盯着蓝天香白多黑少的头发看了一眼,说:“你就是蓝军长那个在深山里过了十多年的妹妹,绿鹰寨的女寨主?”
“这是我们县的谭县长。”黄树信连忙介绍。
“对不起,山野女子,不懂规矩,让县长见笑了。”蓝天香转过身,朝谭仲云行了礼。
谭仲云说:“别客气,你是我们茶陵县的光荣。你那套教子方法,很好,几乎可以与古代的孟母媲美,值得推广,值得推广呀!”
独臂神接过话茬说:“所以,天月一说起保育院的事,我就想起她这位堂姐。”
蓝天月从座上走了下来,来到蓝天香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姐,你受苦了,你的事二叔都和我说了……”
“没什么,都过去了……”蓝天香摇了摇头,“你都成大人了,要不是在这里……在外面相遇,我恐怕不敢认你啦……”
蓝天月牵着堂姐的手,拉到桌边,安排她坐在嫂子李竹梅的身边。
谭仲云举起酒杯站了起来说:“来,我们一起举杯,为蓝家姐妹的团聚,为了保育院的顺利搬迁,为茶陵教育事业的繁荣,干杯!”
“干杯!”大家纷纷举起酒杯,碰在一起。
接下来席间分为两大阵营,谭仲云、黄树信、独臂神几个官僚政客在一起相互敬酒,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等等。话是假的,听起来顺耳舒服;酒是实在的,喝了几杯之后,有一种一醉方休的冲动。于是没话找话,你敬我一杯,我还你一盅;“打轮庄”,围着桌子转;单挑,一对一;猜拳,行令……剥除了一切伪装,还原本真,官不是官,民不是民。开始都是豪言壮语,接下胡言乱语,最终都喝高了,趴下了,变得无声无语……
李竹梅和蓝天香、蓝天月三姑嫂一直在说话,只是偶尔举起杯子示意一下,敷衍那些男人。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三个女人,谁身上都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真正要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各自身份特殊,都有所顾及,没能敞开说,能说的也只能是保育院的事。
李竹梅说:“保育院什么时候搬迁过来?”
蓝天月说:“校舍的事定下来了,我明后天就返回长沙,尽快搬迁过来。”
李竹梅说:“这事是得宜早。日军的飞机,这几天对长沙城的轰炸频繁了,如果真等到开战,想搬都搬不了……那损失就大了……”
蓝天月点了点头。
蓝天香想了想说:“我明天也跟你一起去吧……”
“那太好了,”蓝天月兴奋地说,“我来的时候,有几个老师和保育员,听说要迁到茶陵,过不惯这里的生活,辞职了,学校正缺人手。你这时候去,真是雪里送炭。”
李竹梅说:“我也陪你们走一趟,战区司令部,我有几个熟人,让他们派几个人护送一下,这样路上就安全些。”
蓝天月站了起来,紧紧地抓住李竹梅的手说:“嫂子,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李竹梅说:“这有什么好谢的,为抗战出点力,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