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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4,363

  

  陆矶离开茶陵的准确日子是民国二年农历七月十八日,下过红枣的第二天。是年,茶陵大水,大饥乏食。蓝天宇亲自下洞庭湖组织货源,想压压那些奸诈商人的气焰,顺便送妹夫去长沙长郡中学去读书。行装打点好后,一连几天没有顺路的船只,可眼看开学的日期一天天捱近。兄妹俩一合计,决定搭乘黄树义的木排。黄树义早就出师了,成了一位熟练的水手。临行之时,蓝天宇买了几袋红枣,几斤大蒜生姜白芷等打点之物。这三样谓之为“茶陵三宝”,过去历代被钦定为皇宫里的贡品,在长沙湘潭一带乃至全国都负有盛名。

  起锚时,林水丰搀扶着蓝马氏站在码头上送行。

  木排上,蓝家兄妹频频挥手。

  黄树义走下排,对蓝马氏说:“婶,你就放心吧,我保证把他们平安捎到长沙城。”

  蓝马氏眼眶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嗯……”

  黄树义大声吆喝着:“开——排——”弯下腰解开大铁锚上的篾索,几个赤着上身的排工慢慢地点着竹篙,木排缓缓地离了岸。

  风平浪静,水波粼粼。排工们轻车熟路,轻轻地点了几篙后,排横到了江心,长长地几乎占住了整个江面。再插几篙,排头掉了过来,很快摊直了,像一条长龙,顺风顺水地向前漂去。

  蓝天香和陆矶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坐在杉皮搭的小屋里,望着岸上移动的景物,很是兴奋。木排有节奏的晃动,顿生倦意,蓝天宇眼皮一瞌,打起瞌睡来了。排工们躺在木排上摆鲢鱼一样,沐浴着秋日的阳光。

  黄树义稳稳地站在排头,把握住排棹。他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河面,就像一位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惬意和舒坦。突然,他的眼睛一亮,靠近东门塔渡口边来了一位浑身素装的美妇人,嗓子一痒,嘴一张,甩出几句歌来。

  高山多岭好捡柴,

  大河大水好放排;

  排哥有个好情妹哟,

  蚂蟥听水款款来。

  蓝天香抿着嘴巴笑了笑,说:“黄家老二,大家都说你是只叫鸡公,我还不信……这回看来,是真的啦!”

  黄树义说:“夫人,你不知道,我从小自由自在惯了,有事没事总想吼几声。”

  蓝天宇说:“听说你媳妇小桃就是唱歌唱来的?”

  黄树义笑着点了点头。

  蓝天香说:“打单身时风流点没谁管,如今你成家立业了,你还这样,你就不怕你媳妇吃醋?”

  黄树义手一挥大声地说:“她敢!”

  蓝天香说:“就算你媳妇不管你,你这样瞎吼乱唱,还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有啥子意思?”

  黄树义摆了摆手,“这你就不懂,吼歌吊嗓门,有无回音并不重要,心胸那股气吼出去了就舒坦……当然,能够遇到知音回几句就更有意思了……”

  蓝天宇说:“你刚才那几声摔到石壁上了……”

  “那倒不一定,你看……”黄树义指了指,顺着他的手望过去:对岸的素衣女子正走到河边,只见她弯下腰,放下手里的洗涤物,撩了把水擦了下脸,一串亮丽的歌儿擦着水面飞了过来。

  大山顶上一棵松,

  树大根深枝叶浓;

  妹子就是正茎木,

  不怕东南西北风。

  黄树义朝蓝氏兄妹扮了扮鬼脸,“怎么样,上道了吧?”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跟着回了几句:

  一阵秋风吹过河,

  哥要和妹对情歌;

  哥是天来妹是地,

  百年好合乐哈哈。

  这歌带有明显的挑逗意味,但对方一点也不恼,稍微一顿,回了一曲。

  一槽木排长又长,

  过了洣江过湘江;

  排上趴个水蛤蟆,

  见了王八却认娘。

  蓝天香拍了拍手,高兴地笑了起来:“怎么样,这回遇见对手了吧?”

  蓝天宇说:“我看你这是‘羊肉没嚼背了一身臊’……”

  “没关系,谁笑得最后,才笑得最好……”

  黄树义笑了笑,长长地吆喝一声:“喔——哦——哈——哈——”

  天高水平,四野空荡荡的,所有的人和物都退到了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旮旯里。河对岸静静地,半晌才传来了棒槌敲击石板的梆梆声。

  木排顺着河流的主干道,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轰隆隆地向前奔去。走过东门塔时,黄树义用余光瞄了那白衣女子一眼,胸是胸,腰是腰,果然有几分姿色,放开嗓子又吼了起来。

  一想我的娘,

  爹娘无主张。

  全家这么大,

  为何不嫁我?

  二想我公婆,

  公婆也有错。

  男大女大正相合,

  为何不嫁我?

  三想找媒人,

  媒人是哪一个?

  别个都把媒定,

  为何不说我?

  四想我的妹,

  妹妹是小几岁。

  小的有郞大的无,

  为何不嫁我?

  五想我的嫂,

  嫂嫂实在是好。

  手捧娃娃给我笑,

  越想心越焦。

  过了东门塔,排折过来向西走,那白衣女子甩在身后,可黄树义还在干号。这首歌叫“十想”,和“十摸”“十送”一样,被誉为茶陵民歌的经典。这类歌歌词粗俗,曲儿高亢,大都采用湘东流行的采茶调。词的内容一般讲的是男女间的婚事或性事,很是撩人。诸如这“十想”就是站在待嫁姑娘的角度上来说事的,听者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痒痒的,很受用。

  六想是我的哥,

  哥哥在求学。

  如今兄弟各顾各,

  哪个来顾我?

  七想是我朋友,

  朋友是冇好久。

  河里有水河里流,

  谁把朋友留?

  八想我的房,

  房里是空荡荡。

  早拜佛来晚烧香,

  好像个孤和尚。

  九想是我的床,

  床上是懒洋洋。

  只见枕头不见郞,

  越想心越慌。

  十想我的命,

  由命是不由人。

  ……

  排走得很顺当,绕坪子渡,出洪山庙,一路滔滔,一眨眼来到了茶陵境内最后一个关隘,也是最最险象环生的水域“回水滩”……

  黄树义不再唱了,绷着脸对伙计们大声喊着:“注意啦!过回水滩啦——”

  排工们纷纷站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个一个接着喊。

  “注意啦!过回水滩啦——”

  “注意啦!过回水滩啦——”

  “注意啦!过回水滩啦——”

  排上的小木屋里,蓝天宇反复叮嘱第一次出洪山庙的妹妹、妹夫:“坐稳,排就要过回水滩啦!”

  “回水滩”位于茶陵城西北十多里处。洣水河自酃县远道而来,绕着茶陵城转了一个半圆圈,在城南接纳了发源于浣溪的文江,又在城东融汇了来自白龙山的茶水,纳川吸流,积蓄力量在高耸的云阳山脉间撞出一条道来。这一段水路,曲里八拐,险象环生。河水出洪山庙时,本来是一直贴着云阳山的北麓直冲云阳镇把集关,没想到被迎面撞来的狮头山挡住了,不得不折向北,再向东,将个偌大的洲湾揽在怀里,“栾”成一个整圆。这些平时里在宽敞的河床里呆惯的水们,在这里受尽了苦头,也出尽了风头。它们像一群奔腾的野马,撒开蹄子乱蹬,把那些个山峦撞得七零八落。然后,蓄够了势,从狮头山和将军岭的夹缝里冲了出去,一直向北,再不回头……

  木排走得越来越快,两岸的青山峭壁飞马般地向后面奔去,水声轰鸣。木排两边激起的波浪翻来滚去,大团大团的浪花像绿色的翡翠飞溅开来,从半空砸了下来,雨点般地洒在小木屋的顶棚上。

  陆矶究竟还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害怕钻进蓝天香的怀里。

  蓝天宇无声地摇了摇头。

  “姐,这回水滩真的有江猪吗?”陆矶在蓝天香的怀里拱了拱,怯生生地说,“要是江猪真的把排拱翻了怎么办?”

  “呸呸呸……”蓝天香拧了下陆矶的嘴巴,“小孩子别说胡话!”

  “哪有什么江猪,都是些传说。”蓝天宇安慰着这对小夫妻。

  蓝天香紧紧地搂住小丈夫,把小小的脑袋按在自己酥软的胸脯上,心噗噗地跳个不停。她有些害怕,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非要送他到这么远的地方去读书,假若这排真的出点什么事,不但害了自己和小丈夫,还白白地搭上了哥哥的性命。她轻轻地抚摸着小丈夫的头,眼里莫名其妙地湿润了。她摇了摇头,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没办法,到了这一步,只有听天由命啦。是呀,对于小丈夫刚才的提问,别说她一个女孩子,就是博览群书的哥哥也不得而知。到底有没有江猪,想必那些经常在河里走动的排佬船工也未必说得准。可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也并非是空穴来风……两山之间的巨大石床像个巨大的妖魔站立在江心,把河水一分为二,虎视眈眈地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和木排,张开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把你吞进肚子里去……

  排越走越急,浪越搏越高,拐过一个大湾,石珠庙小岛已历历在目。排工们全都剥得赤条条的,只剩一条短裤衩,手里紧紧地握住竹篙,严阵以待。

  黄树义眼睛瞪得像铜铃,双脚钉在排头,稳稳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说真的到了这里,谁也不能大意,任你水上经验多么丰富,谁也不能称英雄,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一旦失手,就会排毁人亡。闯回水滩就是闯鬼门关,顺当的摊开书页一般翻过去了,运气差的不是排散就是船沉。俗话说:“赶山的死在山上,蹚水的死在水里。”好多老水手,风里浪里几十年,最终还是没有走出这回水滩,在这潭温情缠绵的河湾里觅下了自己的最后归宿。

  “左篙——”

  “左篙——”

  “右篙——”

  “右篙——”

  黄树义大声地吆喝着,排工们听着他的号令,忽左忽右,一会用力猛地一撑,一会蜻蜓点水够象征性地一戳,排始终保持主航道的激流中航行。

  太阳被高山挡住了,河面一片阴凉,加上搏起的水雾,濛濛泷泷,透着点寒意。河中央的小石山越来越近了,光秃秃的石壁崖,石壁崖上的小庙,小庙边影影绰绰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

  “当——”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小庙里传出来,久久地在江面上回荡。庙里的和尚们准备晚课了。

  河床越来越窄,水势越来越险。小石山将洣江河劈作两半,东边水少滩浅,过不了长排和货船;来往的艄公和排佬只能靠西边走。可西边距小石山五十步左右就是大石床……

  “左篙——”

  “左篙——”

  “右篙——”

  “右篙——”

  小木屋里,蓝天香和她的小丈夫紧紧地抱在一起,害怕地闭着双眼。此时此刻,他们把自己的命运完完全全交到了黄树义手里。

  黄树义紧紧地握住排棹,对准前方的石床直冲过去。这是一招绝活,只有这样才能顺利地闯出这要命的险滩。这经验是千百条性命换来的,可并不是放在每个人身上都合适。关键还是要看闯滩人的胆识和心理承受能力,好多经验丰富的水手,也是这样对着河床冲过来,可明明走得好好的,还是被那迎面劈来石块吓坏了,心里一咯噔,舵把一歪,眼看着贴着石床冲了过去,却反弹过来,倒扣在石床上……

  “轰隆隆隆——”木排终于冲上了石床,如春雷一般轰鸣,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船一出“回水滩”,蓝天香的心就空落落的。她默默地望着自己的小丈夫,眼睛迷蒙蒙一片。她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传说,她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桃红,身边的这位令她爱不够恨不完的小寨主就是谷生。她的心一阵疼痛,突然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小丈夫此番出去也会和桃红的谷生那样,一去不返啦……他再也不会回绿鹰寨了,再也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了……她的心很乱,甚至有些后悔,“我为什么要这样傻呢?”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留给自己的将是一种怎样伤肝痛肺的牵挂和企盼哟……她摇了摇头,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惆怅涌上心来,她迷迷糊糊地想,要是出点什么小事,自己也许或改变初衷让小丈夫留下来……可是一切都很顺利,天是那么蓝,水是那么绿,排一下就悠出了层层叠叠的峡谷,把峰峦叠嶂的云阳山和烟雾迷茫的“回水滩”远远地抛到了脑后……

  “再见啦,云阳山!再见啦,‘回水滩’!我们很快会回来的……我的小丈夫也会很快回来的,到那时,他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伟男人啦!”蓝天香望着水流湍急的江面,几乎差一点喊出声来啦。她相信小寨主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回到茶陵,回到云阳山,回到绿鹰寨,回到自己的身边。

  “江西有座离娘山,茶陵有个回水滩。”蓝天香在心底默默地念叨着,这句流传了千百年的民谣,让她更加信心百倍。“江西有座离娘山”,江西人一旦离乡别祖,就远走高飞很难回到家乡。而茶陵人这因为有这么一个“回水滩”,无论起走到哪里,无论做了多大的官,总要落叶落归根回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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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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