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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6,123

  

  长沙城长郡中学,蓝天宇将小舅子马明谦的一封推荐信,交给了校董兼国文老师刘名溢先生。刘老先生喜出望外,当即帮陆矶报了名。办完手续后,蓝天宇才搭乘黄树义的木排去洞庭湖区购粮。

  蓝天香既没有跟船队走,也没有立即回茶陵。而是在一家小旅馆包了间房,打算小住一阵,等哥哥贩粮的船队回转长沙,再一路回茶陵。一个人住在店子里寂寞难忍,每天下午放学后,她便去看小丈夫。

  陆矶变化很大,他一下子被沸腾的校园生活吸引住了,很快地投身到种种新潮和激流之中,而对这位大媳妇不厌其烦的到来表示了出奇的冷淡。

  蓝天香的鼻子酸溜溜的,心一阵阵隐隐发痛。那天,她揣了双千层底布鞋去看他,他正在球场上和同学们赛球。她把他叫到一边,把那双自己花了十几个不眠之夜做成的布鞋塞到他的怀里,兴奋不已地说:“来,快试试看……”

  陆矶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把那双鞋子又塞她的手上,甩下一句话:“今后,少来点,同学们会笑话……”

  “哎——”蓝天香喊了一句,还想说点什么。

  陆矶噔噔噔地跑回了球场,一个同学跑过来问他:“这个女的天天来找你,是你什么人?”陆矶低声地回答说:“是我姐……”

  蓝天香当即一阵晕眩,险些栽倒在地上。俗语说:“一年土,两年洋,三年四年不认爹和娘。”他才来几天就这个样子,三年书读完后,他还会认我这个乡下媳妇吗?转念又想,罢了,罢了,只要他学有所进,出息啦,做得绿鹰寨的顶梁柱,我一个小女子吃点亏,忍受点屈辱,算得了什么……

  以后的日子就真的度日如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蓝天宇盼回来,一个霹雳炸在头上……蓝天宇的粮船,在回程中,被一支来路不明的部队扣了,他几经辗转找到了都督府,请出了茶陵老乡谭延闿,出面斡旋也无济于事。

  “这可如何是好……”蓝天香搓了搓双手,脸色灰蒙蒙的,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蓝天宇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息,说:“唉——我整日里东拼西杀,原以为能闯出一条路来,倒想不到把店里的老本都赔光了……我对不起死去的老爸,对不起信任我的爷爷,对不起列祖列宗……”

  “这不能怪你,时局太乱啦……”蓝天香安慰哥哥说,“你不要过分自责,还是想想眼下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仁义’米行我是无以为继啦……回茶陵没有什么意义。我想,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谭都督又回到了湖南,担任了湖南省的省长和督军,我拜访过他……他劝我留在他身边做事……”

  “事已至此,这样也好,你在谭都督身边,会有很大的发展的。再说,有你在这里照顾小寨主,我也就放心啦……我……我想明天回去……”

  “你在这里待几天吧,看有没有顺路的熟人……”

  “不啦,我再也不能等啦。出来一个多月啦,寨里还不知怎样呢……再说,爷爷和母亲那边也应该有个交代……”

  “我看你还是等等吧,现在到处乱哄哄,据说湘东山区茶陵边境又新起了一股土匪,为首的叫洪大麻子,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你一个女孩子家,我不放心。”

  “没事……我会当心的……”

  蓝天宇见妹妹执意要走,也就不再多劝。晚上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爷爷和母亲,另一封给林姑娘。

  临别之时,蓝天宇左叮嘱右叮嘱,要妹子一路当心,千万别麻痹大意。

  蓝天香紧紧地抓住小寨主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万万没想到世道会如此险恶,如果早知道如此的话,她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小丈夫送到这么个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来。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陆矶也很感伤,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这些日子,他的变化很大,就像一个冰封了窖藏了千百万年的远古人,突然,又回到了人世间……这里的一切是那么新鲜,那么富有刺激。他从来没想过人还可以有这种活法,他拚命地吮吸着那些新知识,不分青红皂白地一咕噜把那些新观念新思想全部接受过来,就像一个许久没吃过东西的人突然面对满桌的菜肴,茫茫然不知如何选择,索性不作选择,抓到什么样就吃什么。对于蓝天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依恋,甚至对她的天天到来,有点厌烦,尤其是当同学们知道他们的关系后,他更受不了。每次,蓝天香来看他,同学们都要取笑他,调侃他。“她是谁?”“我姐姐……”“什么姐姐妹妹的,全是假的,我打听过啦,是媳妇儿……”一阵哄堂大笑后,陆矶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出个缝隙来好让自己钻进去。他好希望好希望她不要再来,可她偏偏天天来,准时来,一次也不落下。他开始躲她,一放学就往偏僻地方钻,可她什么地方都找得着,操场上,食堂边,图书馆里……总听见那些“好心”的同学在大声喊叫:“陆矶,有个女的在找你……”另一些人则在一边阴阳怪气地大声喊着:“是——你——姐——”因此,当他听说,蓝天香要回茶陵时,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自己终于可以展开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啦!然而,真到了离别的那一刻,陆矶又觉得有些茫然,自己还是一只羽毛未丰的幼雏,以往在她的翼膀下待惯了,一旦失去了这翼膀的呵护,还真有点无所适从……

  “好,我走啦,你在这凡事要听哥哥的话……要和同学们处好关系,要量大……不要什么事都斤斤计较……也别过分地争强好胜,有些事能忍就忍,退一步海阔天空……”蓝天香最后交代了几句,向停在路口的大车走去。

  陆矶使劲地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蓝天宇跟着妹妹走了几步,说:“……替我照顾好爷爷和娘……”

  蓝天香回过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的亲哥哥用劲地点了点头说:“嗯……”

  车启动了,蓝天宇又跑了过来,说:“告诉林姑娘,等时局稳定后,我就回来娶她……”

  “驾——”长鞭一甩,车便矣乃矣乃地上了路。蓝天香拚命地挥着小手绢,直到一阵狂风袭来,漫天的黄沙遮住了两个孤愣愣的身影,她才放下车幔……

  山高月黑,水急路险。蓝天香归心似箭,晓餐露宿,不觉来到云阳镇一山之隔的把集关。这里到处是崇山峻岭,路越走越高,最后悬在半山腰,上面是云雾缭绕的山峦,下面是滔滔不绝的洣江河,真像李太白所说的那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历朝就是土匪强盗们剪径打劫的理想之地。谨慎的车夫劝蓝天香等天亮了,有个伴儿再一起过关。蓝天香回家心切,这些日子,她承受的太多了,急于找一个人倾诉,否则她会憋疯的。车夫反复坚持说,这样摸黑闯关肯定凶多吉少,最好在附近的农家借个床铺歇上一宿,明天天亮了再走。

  蓝天香说:“我看还是走吧……不错,这一带以前是出过匪患,可最近几年平平安安没一点事。”

  车夫说:“你忘了临行前,你哥怎么叮嘱的,茶陵最近又冒出了一股新匪……”

  “你是指‘洪大麻子’?这你更多虑了,‘洪大麻子’在武功山,离这里百多里路。他就‘打天光时’,今晚就跑到这打劫我们……如果说,他们已经来了的话,我们就是明天走也一样不安全,要是遇上了商队反而树大招风,更会引起土匪的注意……”

  车夫见说不过女寨主,只好赶着车怏怏地往前走。可走不到一两里地,马突然停了下来,长长地喷出一口气,腿肚间不往地哆嗦。不一会,前面亮起了一串火把,几匹快马飞奔而来,把大车团团围住。

  蓝天香一阵惊厥,轻轻地说了声:“完了……”昏了过去……

  绑架蓝天香这伙土匪号称“棱兵”,活跃在茶陵北部与攸县交界的武功山,为首的一位是打个喷嚏都要抖三抖的虬髯大汉,自诩为“洪大麻子”。这绰号有双重意义,一指脸上破相,二则暗喻精明厉害为人中之“王”。“洪大麻子”祖籍江西宁冈,姓洪,排行第八,人称“洪老八”。“洪老八”是罗霄山脉一带方圆百八十里祖上有名的老猎户,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猎物撞倒在他们爷们的枪口下。可“赶山”的死在山上,“赶海”的死在水里。“洪老八”的父亲爷爷,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爷爷,都是死在山上的。传说“洪老八”的爷爷跟着他爷爷的爷爷去“赶山”,走到一处地势险要的隘口,“洪老八”的爷爷的爷爷对他的爷爷说:“你在这守着,我进去‘昏山’,等下不管出来什么,你只管开枪!”“洪老八”的爷爷答应说:“行!”“洪老八”爷爷的爷爷猫着腰走进了密林深处。“洪老八”的爷爷装好铳守在隘口等呀等,等了半天没等到一只猎物,倒看见一大群穿戴整齐的人一排排从隘口走过。“洪老八”爷爷的爷爷回到隘口忙问:“打着了吗?”“洪老八”的爷爷说:“没有……”“洪老八”爷爷的爷爷说:“难道你就没看见什么?”“洪老八”的爷爷说:“一大帮一大帮的人,有戴礼帽的,有抬花轿的,有吹喇叭的……”“洪老八”爷爷的爷爷说:“正是正是,你怎么不开枪呢……”正说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娘子正向隘口跑来,见了“洪老八”爷爷的爷爷,一惊连忙想转身回去。可是迟了,“洪老八”爷爷的爷爷肩膀一斜,手中的枪响了,小娘子立即倒在血泊之中,四肢一伸化作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洪老八”的爷爷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放走的全是猎物。“洪老八”爷爷的爷爷的本事真是了得……就这样一位本事了得的老人,最终还是没有斗过大山,被大山“收走”了。那年冬天,七十三岁的老人独自进山,他先是在那隘口装了几眼暗铳,照例去“昏山”。他烧了几束香,念了几段咒语,手舞足蹈地忙碌了一番。然后,迅速回到隘口“守株待兔”,他有点累,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抽了一袋烟,可怎么也想不到屁股下的石头居然动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正坐在一条大蟒蛇身上。那大蟒蛇头挂在树杈里呼呼大睡,老人那一锅滚烫烟灰磕在它身上把它烫醒了。老人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中踩响早已装好了的暗铳,自己把自己给打死啦……有人说老人是自杀的,因为他这一辈子杀的生太多了,怕死后在阎罗殿里下油锅,选择这种自戕为的是减免死后的煎熬;但大多数人坚持说,老人是被山神土地爷“收走”的……“洪老八”爷爷的爷爷死了之后,其后代依然靠狩猎为生,但技艺则一代不如一代,传到“洪老八”这一辈就只有九牛一毛。这“洪老八”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一次铳响之后被熊瞎子搭去了半边脸,幸亏年轻身强力壮才和那牲畜耗着直到它把血流尽捡了条命……于是,那个英俊潇洒的“洪老八”不见了,代之而出的是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洪大麻子”。

  “洪大麻子”爹妈死得早,加上破了相,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常常是打了野味往哪家一扔就吃住在哪家,吃完了,扛杆猎枪又进山。其时,在茶陵的武功山和攸县的峦山交界的密林深处盘踞着两只白额吊睛大虎,一雄一雌,出没无常。它们经常跑到山下的村寨叼猪咬牛,闹得鸡犬不宁,更为厉害的是把持路口伤害过往行人。两县官府分别张榜悬赏,谁能除此二害可得黄金十两,银元五百。一些猎手被大把大把的银子惹得心神不安,一拨一拨地进了山,可都是有去无回,一个个做了老虎的口中食。一时风声鹤唳,太阳刚一下山,山民们就早早地关了大门小门,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路上的草越长越深,十天半月看不见一个行人。有人献计说,要除这两只凶猛的老虎,非江西的“洪大麻子”不可。当地豪绅刘员外应允,派人把“洪大麻子”请来好酒好菜地招待一番,许诺事成之后,除两县的赏金归他外,还由他在刘府的女婢丫环中挑选一个给他做老婆,并亲自给他们举行婚礼。“洪大麻子”喜出望外,觉得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当即拍拍胸脯答应了。随后,“洪大麻子”天天在密林里转悠一阵,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饱喝足倒头就睡。大家正犯疑惑,他又吩咐山民们砍来竹子制了两个大竹笼,细心地用火烤了又烤,一担挑了,独自进山,谁也不打个招呼。一连几天,死寂寂的,没有一点消息。正当人们盘算着,什么时候进山,去给他收几根尸骨的残骸……突然,两声枪响,紧接着是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啸,不一会,万籁俱寂。半个时辰后,“洪大麻子”走下山说:“两只老虎都被我关在竹笼里,要杀要砍都是你们的事,我可要喝酒去啦!”山民们半信半疑,跑上山一看,果然是真。那两只大虎见有人来了,张牙舞爪不停地咆哮,可怎么也啃不断那竹片挣不出竹笼。山民们七手八脚,一阵乱捅,把虎杀死,用粗大的葛藤捆绑了竹笼,把两只虎抬下山去。第二天,又抬到茶陵和攸县领赏。一时间,“洪大麻子”名声大振,刘员外也因慧眼识英雄而名扬四方。“洪大麻子”得了赏金,点了一个叫翠花的女婢,专等刘员外给他们成亲。也是合该有事,刘府大大小小十几个丫环“洪大麻子”偏偏不点,单单点了翠花。这翠花人虽不是十分漂亮,但嘴特别乖巧,善解人意,故而很得主子的喜爱。刘员外虽然有一妻一妾,但都已人老珠黄,心中早有收房之意,并且在两人私下里相处时放出话来挑逗,翠花是个聪明人,哪有不晓之理,只是碍于礼节和太太的管束,才没有做作一团。这下可好了,“半路里杀出个李逵”,如何是好?如果刘员外将这番隐情,向“洪大麻子”说了,相信这“洪大麻子”也能理解,自己究竟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山野之人,有什么资格要在人家府上横刀夺爱?既然人家答应了让自己娶个女人,娶谁还不都一样?可这刘员外偏偏不说,他不能让别人指着他的脊梁骨说自己是言而无信的小人,就这点虚伪害得全家丢了性命,害得一方土地不得安宁……

  刘员外真不愧为读书之人,“小九九”一拨弄,计谋一个接一个出来了。先是“缓兵之计”,接着是“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最后是“借刀杀人”,硬是把一个安于本分的山民逼上了梁山。他推说这会没完婚的好日子,要“洪大麻子”在他家住一段时日,等遇上了良辰佳期,再给他们操办喜事。“洪大麻子”生性耿直,不知是计,索性把那笔赏金也寄存在刘家,整日里只管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醉后躺在床上做他的春秋梦……一晃半年过去了,“洪大麻子”忽然记起娶媳妇的事,便和刘员外说了,刘员外说:“快了,快了,过了这个月,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洪大麻子”掰着指头想象着自己如何和选中了的女人圆房,可盼呀盼,他却把自己盼进了牢房。刘员外串通翠花把一个装有金银首饰的小匣子藏匿在“洪大麻子”的被子里,说家里出了贼,大张旗鼓地搜。一时间,昔日的打虎英雄成了身陷囹圄的盗贼,他哪里受得这般侮辱,逃出监狱,杀了刘员外全家,单单只留翠花一个,然后放一把火把刘家大院烧了,再一次窜进了大山。恰逢这一带闹“棱兵”,那些落草为寇的散兵游勇们,正苦于没有一个当地人给他们带路“吊羊”,爷一般地把他请了去。

  “洪大麻子”入伙后,“棱兵”们山威大振,吊了几只“大肥羊”,加上他性格豪爽,仗义疏财,很快被推举为山寨的“山大王”。做了“山大王”的“洪大麻子”对于女人几乎有一种本能的恨意,这恨是冒着冰寒之气从骨子里氤出来的。他虽然把翠花掳了出来,却并不要她,他恨她,恨天下所有的女人,是女人毁了他的一生。他要报复她们,报复那些女人。翠花不是一心想爬上主人的位子而昧着良心加害他吗?他就越要让她做一世仆人!他当初单单不杀她,留下她的性命就是这个目的。他把她囚禁在山寨,白天,让她做饭炒菜为兄弟们洗衣浆衫,晚上,则轮流供兄弟们取乐,而自己则从不碰她一下……他的这番举动自然感动了那些备受世态炎凉的难兄难弟,大伙对他敬若神明,在打家劫舍中一旦掳了女人,凡是有姿色的都献给他做“压寨夫人”。“洪大麻子”并不推诿,也不强迫那些女人,只是恶作剧地用那张麻脸挨着女人们的脸说:“看看我这张脸,你不会说不吧……”女人一口啐在他那张令人恐怖的麻脸上说:“滚——”“洪大麻子”挥了挥手,吩咐小匪把女人押出去毙了。如果女人低着头缄默不语不作反抗,“洪大麻子”便说:“恭喜你,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做新娘,不过,新郎不止一个,而是三十二个……”“三十二”是山寨里除了他以外的众匪之数,说完又开始放声大笑,一直笑得女人毛骨悚然,灵魂出了窍方才罢休。那些女人很难有经得起这一夜折腾的,往往天不亮就一领草席卷到后山上埋了……

  蓝天香就撞在洪大麻子的枪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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