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一声雷,江西爆发了举世震惊的“富田事变”,红军和苏区内部开始了大规模的肃反和清洗。茶陵毗邻江西,这场红色瘟疫很快殃及茶陵。
古塘基墟场,老戏台的大坪里,围了黑压压一大群山民。
“同志们,乡亲们,我们今天趁赶集,在这里召开大会,号召大家一起来检举揭发十恶不赦的‘AB团’和‘改组派’分子。同志们,乡亲们,国民党反动派,在江西庐山办了一个训练班,专门训练特务。反动特务头子陈果夫还组织了一个‘蓝衣社’。这些特务训练好,毕业后,就专门派到我们苏区,混进苏维埃政府和红军队伍,秘密发展‘AB团’和‘改组派’,妄图瓦解我们红军队伍,搞垮我们的苏维埃政府……”蓝耀文站在墟中央刚用几张八仙桌拼凑的台子上,嘶哑地喊着。他在茶陵肃反有功,调到了湘赣省政治保卫局担任肃反特派员。
匡政摇了摇头,眉头紧蹙。他怎么也不明白,革命队伍中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冒出了这么多的“AB团”和“改组派”,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远远地瞪了一眼这个飞黄腾达的老乡,悄悄地挤出人群,来到小河边。艾艾看见匡政走了,也跟了过来。
河边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围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
“怎么会这样,哪有这么多‘AB团’、‘改组派’?”
“独立团有个叫凳子的司号员,才16岁,苦大仇深的,和县苏维埃政府的通讯员闹了点小矛盾。通讯员跑到特派员面前告了他的黑状,说他假装积极,是个‘AB团’,特派员就把人家拉出去毙了……”
“前几天县团委处决了两个女共青团员,也看不出什么大问题……就是平时爱打扮一点,说话直率一点……保卫局的人硬说她们是‘改组派’……”
“现在是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看今天这架势,又不知谁倒霉……”
那些正在议论的山民,见来了两个红军连忙缄口不语。
艾艾走到匡政身边,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对着河水发呆。
台上蓝耀文的演讲结束了,县政治保卫局的人正在带领大家口号。
“坚决镇压‘AB团’!”
“彻底肃清‘改组派’!”
“把地主富农土豪劣绅从苏区赶出去!”
“武装保卫苏维埃!”
……
接下来是检举揭发,开始大家都低着头,一言不发,一方面怕牵扯到自己头上,另一方面也确实没什么线索。蓝耀文和肃反人员,一再启发,说最近有没有什么人三三两两,走得特别近;有没没什么人离开过苏区,到白区走过“亲戚”……
“报告!我有线索……”豁嘴举起了右手。
蓝耀文挥了挥手,对肃反人员说:“让他到台上来说。”
豁嘴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说:“我们村的裁缝师傅蓝顺珠,前天外去过……还到西岭转了一趟……”
蓝耀文翻了翻眼白,问身边的肃反人员:“是红区,还是白区?”
“……从西岭过去,就是白区枣子园……”肃反人员吞吞吐吐地说。
“啪!”蓝耀文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这就对了嘛!赶快把这家伙抓起来!”
裁缝蓝顺珠是个本分的手艺人,平素胆小如鼠,树叶掉下来怕打碎脑壳。他就站在人群里,隐隐约约觉得什么人在说自己,还没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几个虎狼似的肃反人员拖上了台。
“你就是蓝顺珠?”蓝耀文秃鹫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是……”蓝顺珠点了点头。
“你知罪吗?”蓝耀文追问了一句。
蓝顺珠摇了摇头,一个肃反人员抬起一脚,猛地将这个老实巴交的裁缝踢倒在台上。蓝顺珠双膝一软,“通”地跪了下来,眼泪涌了出来。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墟场上空响起。“别装蒜,赶快把你‘反水’,加入‘改组派’的事,如实招来!”
“我没有……”蓝顺珠辩解说。
“没有,你到去西岭干什么?”又是一记耳光,比刚才的更响。
蓝顺珠摸了摸嘴角的血丝,哭着说:“我只是走了一趟亲戚……”
蓝耀文挥了挥手,对手下的人说:“这家伙嘴硬,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地地道道的‘改组派’……你们就这样拿他束手无策,动点真格的……”
几个打手轮番出击,一顿拳脚下来,蓝顺珠化作了一团肉泥,只有进气没出气。
“快说!谁是你的同党?反动派究竟派你潜伏在苏区干什么?”蓝耀文声嘶力竭地喊着。
蓝顺珠边呻吟边说:“你们就别再打了,我说……”
“还有谁是‘改组派’?你回来和哪个联系?”肃反人员揪着蓝顺珠的衣衫,恶狠狠地追问。
“镇上的衣匠陆保明……”蓝顺珠刚吐出一句话,就晕过去了。
蓝耀文挥了挥手,两个肃反人员架着蓝顺珠,拖了出去,砍了。
就这样蓝耀文在古塘基开了杀戒,一发不可收拾……蓝顺珠在被杀前,供认衣匠陆保明是“改组派”。陆保明被杀前,供认元记药店何老板父子两人是‘改组派’。何老板被杀前,供认饼子铺的黄彬辉是“改组派”。黄彬辉被杀前,供认火炮铺的张云昌是“改组派”。张云昌被杀前,供认蓝豹岭的蓝明任是“改组派”。蓝明任就刑前,供认月岭的屠夫谭明仔“改组派”。谭明仔被杀前,又供认绿鹰寨的陆苟生是“改组派”。陆苟生被杀前,又供认猫龙村江柏林是“改组派”。就这样,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十五颗人头“噗”地落地。可这人头又不是韭菜,割了还能长出来……
匡政觉得事态严重了,和艾艾商量了一下,骑了匹快马,跑到湘东独立师师部找到黄牯。黄牯听了匡政的汇报后,立即起赶了过来。
洣水河边跪了一大片,整个河里的水都被染红。江柏林还没死,每次当刽子手举起刀时,他都说,还有改组派要交代……就这样,他就把古塘基每家每户报一个是“改组派”……
刑场上,行刑的士兵已经架好了机枪,那些等待处决的“改组派”站成长溜溜的两排,对面是一片黑压压的群众,那里面其中有不少是那些即将被处决的人的妻子父母或儿女,大家低着头,一边哭,一边叫喊着:“冤枉……”
江柏林最后一个被押上来,在刑场上一站定,他就故伎重演,大声地说:“你们不能杀我,我还好多改组派没交代!”
蓝耀文皱了下眉头说:“这样吧,把这家伙提到一边。”
两个士兵把江柏林拉了出来,蓝耀文下令:“机枪,准备!”
“等等!”江柏林大声了喊着。
“你还有什么交代等到了审讯室再说,别耽误了执行!”蓝耀文瞪了江柏林一眼。
江柏林说:“这些人你都不能杀!”
“为什么?”蓝耀文问。
江柏林说:“你们不想抓住更多的改组派?”
蓝耀文说:“想!”
江柏林说:“你们不想将改组派一网打尽?”
蓝耀文说:“废话!”
“那你们现在还不能杀他们,”江柏林又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没办法,为了保住自己这条狗命,他已经害了这么多人,他就是死上一百回,也抵不上身上的罪孽,他只得搏一搏,而为了这一搏,他不得不用一个更大的谎言,来掩盖前面的谎言。他往蓝耀文身边紧走了两步,煞有介事地说,“知道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吗?”
蓝耀文摇了摇头。
“那我来告诉你,他们掌握了大量改组派的名单……”江柏林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沾沾自喜实地说。
“这你不是都知道吗?我们留下你说就够了……”蓝耀文说。
江柏林摇了摇头说:“不行,我知道的,是我知道的,他们知道的,我并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下线,而且所掌握的人员不比我少。你想,我供了多少,总有四五十个吧,他们每个人再供出四五十个,以后每个四五十个再供出四五十个,这改组派不就全抓光了……”
蓝耀文被说晕了,不停地搔着后脑勺,一时间,没了主意。
黄牯赶到现场,对蓝耀文说:“不能再杀了,再杀,这里就成为无人区了……”
蓝耀文瞪了黄牯一眼说:“黄牯同志,我知道你会打仗,是个战斗英雄……可我希望你不要干涉地方的工作,更不要妨碍我们肃清改组派!”
黄牯说:“你真的认为他们都是改组派?”
“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蓝耀文反问了一句。
“有这么多改组派吗?这完全是江柏林为了保命使的缓兵之计,他知道交代完之后就是个死,所以每次在执行前他都说,还有改组派没交代完,你们就不得不把他从刑场上押回来,这样他就又可以多活一些时辰……”
蓝耀文转动着眼珠,不知如何回答。
黄牯趁热打铁,晓以利害,说:“你把这些人全杀光了,谁种粮食,红军饿着肚子能打胜仗……”
蓝耀文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向行刑人员挥了挥手,说:“走!”
那些围观的群众一听说放人,连忙冲了上去,找着自己的亲人,解了绳索,抱在一起,大声地哭了起来。
云阳镇的闹剧刚一收场,肃反工作便全面铺开了,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了。只要有两个人一起上厕所解手,出来后,就有人找你谈话:“刚才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谨慎的人得出一个经验,凡是人少的地方一定不能去,如果要解手,得等别人从厕所里出来之后,再进去,免得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一天独立师打下一集镇,部队住进了镇上的学校。此时,战士们正在进行识字比赛,一个叫二愣子的新战士,刚学了几个字,很兴奋,看见教室墙上贴着一张纸色发黄的条幅,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之——自——由——平——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
匡政听了,赶紧走过去,拉了二愣子一把说:“别念啦……”
“怎么啦?”二愣子问。
“这是孙中山先生的‘总理遗嘱’……”匡政轻声地说。
可是已经迟了,站在一边的“十人团”,立即跑去向蓝耀文汇报。
蓝耀文说:“二愣子是个新战士,又不识字!教室里还有那些人?”
“除了我,二愣子,就是匡政。”
“哦,他说了什么?”
“好像说什么什么遗嘱……”
“总理遗嘱?”
“对,总理遗嘱!”
“好,快把匡政这个隐藏的‘AB团’分子抓起来!”蓝耀文大声地喊了起来。
他之所以这样恨匡政是有缘由的,一是因为艾艾,心生忌妒。在列宁学校时,蓝耀文追过艾艾,但艾艾心中只有匡政。一次上山砍柴,出了一身汗,艾艾邀了几个女生去江边洗澡,蓝耀文竟悄悄地前去偷看。艾艾告诉了匡政,匡政找个茬儿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这家伙一直怀恨在心,加之古塘基的事,也是匡政跑到独立师把黄牯搬了过来,搅了他的局,丢了他的脸面。他暗暗地在等待机会,想不到机会还真的来了。蓝耀文逮住了匡政,老账新账一起算,公仇私恨一起了。
匡政被带到监狱里的时候,显得出奇地冷静。他知自己犯在蓝耀文这小子手里,就是个死……但自己不能这么白死了,得拉个垫背的……对,最好把这家伙拖下水一并除掉,一个大胆的决定在脑子里形成了……
“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你的上级是谁,就可以饶你不死……”蓝耀文得意忘形,跑到监狱里亲自审讯。
“此话当真?”匡政反问了一句。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蓝耀文说。
“但我不能在这里说,我得当着大家的面,在大庭广众下说……”匡政阴阴地看了蓝耀文一眼。
“好,我看你耍什么花招!”蓝耀文挥了下手说,“带走!”
保卫局的执法队把匡政押到大市场。这里集聚了上千的群众,十几个“AB”团“改组派”被五花大绑捆在台上,等公审后,执行枪决。这会见又押上来一个红军军官,大家便散到一边,让出一条道来。
匡政走上搭在市场正中的戏台,刚才分开的人流又合拢了。大家围了过来,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望着这位年轻的军官。匡政在台上站定,扫视了一眼那些围观的战士和乡亲,大声地喊着:“同志们,乡亲们,各位老少爷们……我是一个普通的红军战士,根本就不知道什么‘AB团’‘改组派’,可这伙人硬说我是‘AB团’,还说要我交代出谁是‘AB团’……同志们乡亲们,这些日子我们根据地错杀了多少好人,我们不能再……”
蓝耀文见匡政在耍他,对手下的人说:“快把这家伙的嘴堵上,拉出去,毙了!”
一群戴绿边帽子扑了过来,一阵拳打脚踢,扭了匡政的手,要堵他的嘴。
匡政连忙装作害怕的样子,不住地求饶:“别别别,我这就说,我这就说……我老实坦白交代,我老实坦白交代……我就是一个‘AB团’,而且还是一个不小的官,是他们妈的什么组织部长,不过我这个部长还得听我们‘AB团’的大官指挥。这个大官就在这个台上,就在我身边……他是我们湘赣省‘AB团’的总头目……如果说保卫局以前抓的杀的是小‘A’小‘B’,他才是真正的大‘AB’。保卫局以前抓的杀的都是些小鱼小虾,他才是真正的大鱼……”
场子上突然安静下来了,大伙一个个低着头,生怕匡政点到自己,尤其是那些围在他人身边的肃反人员,更加紧张。
蓝耀文有些不耐烦了,瞪了匡政一眼说:“别在这给我卖关子,快说出你那个人是谁……”
“哈哈哈——”匡政放声大笑起来。
“你疯了……”蓝耀文说。
“我没疯……我笑你真会伪装,隐藏得这么深……”匡政止了笑,指着蓝耀文,大声地对大伙说,“我那个上级,‘AB团’的总头目,不是别人,就是他蓝耀文!”
整个刑场震惊了,蓝耀文傻了眼,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匡政会来这一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肃反人员松了口气,自己可以逃过这一劫,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蓝耀文怎么会是‘AB团’分子呢……”只有场上的观众最清醒,他们终于明白了匡政的良苦用心,那些平素因蓝耀文的草菅人命,失去丈夫妻子父亲儿子兄弟姊妹的战士和乡亲们,一拥而上,一顿拳脚,将蓝耀文打倒在地,几乎把这个家伙踏成肉泥……
肃反人员终于醒悟过来了,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掏出枪对天“砰砰”放了两枪,大声地喊道:“乡亲们,大伙静一静,我们知道,大家对反革命‘AB团’分子,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但我们也不能这么打死他呀,我们还得顺着他往深里挖,把他们的总后台挖出来!”
大家伙余恨未消,一松手,肃反人员赶紧把蓝耀文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