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政从牢房里出来,回了趟黄龙坳。匡一明见儿子回来了,连忙和小舅子黄树义商量,把艾艾喊了回来,给他俩举办了婚礼。酒席上,匡政听县苏维埃的人说,红军要在九渡冲打一场大仗,拜了堂还来得及入洞房,偷偷溜了出来,来到了九渡冲。
九渡冲,位于湘赣两省交界的界化垅。这一带地形复杂,地势险要,四围都是崇山峻岭,山里一共山冲有九条,被称为九路冲。其中,有一条长达九里的大山冲,连接湖南茶陵与江西莲花,又叫九里冲。这里两边山岭重叠,一条大路从山谷间穿过,历来就是打埋伏的好战场。中央红军特科截获了国军的一份密电,说被困在莲花的63师,近日将派出一支突击队前往茶陵接运粮食和辎重。湘赣省省军区得到消息,立即召会议,决定在九渡冲设伏,夺取这批物资。
打响九渡冲战斗第一枪是茶陵独立团。那天,黄皓正带领独立团,在高陇、界化陇一带游击。侦察员跑来报告,说九渡冲方向来了大批白狗子。黄皓带领战士们阻击了一阵,对方人马很多,来势汹汹,还有骑兵。奇怪的是这帮平日里骄横惯的家伙,这回收敛了许多。他们并不恋战,好像是要急急地赶到什么地方去执行任务。黄皓也没有蛮干,命令部队从正面撤了下来,带了十几个侦察兵,绕到他们的前面埋伏下来,待大队人马走完后,突然冲出来,截了尾巴,抓了两个俘虏。一审讯,方才知道,这伙人是到茶陵城新设的兵站接运粮食、辎重。
黄皓正准备向上级汇报,县委来了通知,要他立即赶到县委住地参加重要的军事会议。黄皓会心地笑了笑,快马加鞭,一口气赶到县苏维埃政府所地马首村。这里到处是红军,走进县委机关,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在这个小院子里走动的全都是红军主力和省军区的领导,就连省苏维埃主席谭雨宝也来了。
红八军军长萧克见黄皓来了,从地图边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去年我刚来时,就听说,在古塘基这一仗,你带领茶陵独立团唱了一曲好戏……这回在九渡冲,再唱一曲,如何?”
黄皓“啪”地敬了个军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萧克说:“好!茶陵独立团继续监视,派出侦察员化装进入茶陵县城,及时掌握他们的动态,向军部报告。记住,尽量不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
“是!”黄皓大声地回答。
第二天,陈光赞63师四个营外加一个骑兵连,押着大量的粮食和辎重,缓缓地从茶陵城出发,向高陇这边走来。一路上,沿途据点和碉堡里的正规军、保安团、义勇队纷纷从碉堡里钻了出来,在他们的侧翼担任警戒,待这支队伍远远地离开后,才缩回碉堡。
黄皓命令部分战士化装成农民,在沿途的山冲田野里砍柴干农活。他自己带领主力埋伏在界化陇雷打石附近的背屋后背和帐顶山一线高地。
下午五时,战斗打响了,黄皓带领茶陵独立团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阵地上。63师这次进山摆的是一字“长蛇阵”,前面两个营,后面两个营,一旦遇到攻击,前面两个营立即收缩,后面两个营见机行事,或前去解前面两个营的围;或抽身脱离战场,以救自保。没想到这恰恰给了红军可寻之机,红军主力见茶陵独立团咬住了运输队,迅速从藏身附近的山冲里包抄过来,把他们截作两段。前面的两个营,见大势已去,丢了粮食、辎重,赶紧突围。后面的两个营,本来打算去增援,可枪声响得太急,知道遇上红军的主力,连忙收缩靠拢,退到了花竹、木鱼坳一带。
黄牯带领湘东独立师猛虎一样冲杀过来。可困兽犹斗,63师为了逃命凭借武器的优势,杀开一条血路,很快冲到了楼梯湾和白露岭。红军两只拳头打人,力不从心,黄牯向萧克军长建议,对楼梯湾和白露岭的两个营只采取战略包围,用部分兵力看住他们,集中兵力消灭被茶陵独立团堵住的两个营。
茶陵独立团越战越勇,他们已经打退了敌人的五次冲锋。正当敌人重新部署兵力准备再一次发越冲锋时,湘东独立师杀了过来。敌人的阵脚顿时大乱,黄皓当即冲出战壕大喊一声:“同志们,红军主力来了,冲呀!”
战士们一个个如出海的蛟龙,大声呐喊着向前冲。红军主力三路合围,全歼了63师两个前卫营后,主力转移到界化陇的段家坊和楼下屋一带,将逃到了官城堂、楼梯湾和白路岭一线两个后卫营团团围住,等明天天亮后,再进攻。
战场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内耗的硝烟又起了。指战员们刚从战场上撤下来,饭还没来得及吃,水没来得及喝,就卷入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部队以连为单位,由连里的政治侦探员每人发两张表,一张填写自己的出身、成分、最近的表现,一张记载看到、听到的人和事,填好后,背靠背检举揭发。那些戴绿边帽子执法队员,横冲直撞,到处抓人。
“师长,救救我,我是冤枉……”黄牯从师部出来,准备到军部去开会,讨论明天的仗怎么打,刚一出门,就遇见蓝耀文带着执法人员押着一帮人去执行枪决。官运亨通的蓝耀文被匡政反咬了一口,在监狱里关了一个月,也不知走什么“狗屎运”,竟然完好无损地放了出来。从此,更加疯狂,杀起人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据说死在他手下的人有好几百。那个叫“冤枉”的是黄牯手下的一位团长,打仗很勇敢,不知怎么被怀疑是“AB团”。从被关进监狱后,黄牯就没再见到他。
“等等。”黄牯挥了下手,那帮人站住了。
“干什么?”蓝耀文翻着眼白,没好气地说。
“你们把这些人带到哪里去?”黄牯问。
蓝耀文说:“刑场!”
黄牯说:“他们犯了什么罪,要处以如此极刑……”
蓝耀文说:“这是些十恶不赦的反革命,AB团,改组派!”
“你们调查清楚了吗……”黄牯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怎么能这样随意地胡乱杀人,草菅人命……人头可不是韭菜,割了就不会再长出来……”
“黄师长——你什么意思……”蓝耀文翻着眼白,怒气冲冲地指着黄牯,“你这是什么言论?你是在怀疑指责政治保卫局吗?告诉你,黄牯……你怀疑保卫局,就是怀疑党中央!你私放独臂神的事,我们还没有找你算账……”
“你……”黄牯气得七窍生烟。
“师长,你自己保重吧……”团长喊了一句,被押走了。
黄牯无声地背过脸去。不久,山谷里传来了一阵口号,紧接着是一排撕心裂肺的枪声。
“唉——”黄牯猛地一拳,狠狠地击在自己的脑袋瓜上。
黄皓得到了确凿的消息,蓝耀文和那群戴绿边帽子的要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找了匹快马,连夜赶到师部,说:“爹,你去避一避吧。”
“怎么避?到哪里去避……你要我当逃兵呀!”黄牯瞪了儿子一眼。
“再不走就来不及啦!”黄皓搓着双手,急得团团转。
“我不走!”黄牯果断地说,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显得更加坦然。
黄皓摇了摇头,只好走了。
儿子一走,黄牯心里就有点发毛。他非常清楚,蓝耀文这般小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些家伙一旦咬上谁,不死也得脱一身皮……“唉——”他叹了一声息,推开门,走了出来。
夜色很美,墨蓝的天空镶着几颗闪闪发亮的星星,淡淡的碎絮一样银河,在云层中穿来穿去的月亮,剪影似的山峦、小溪、树林和村庄,仿佛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山寨很静,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才打破夜的平和。
黄牯一个人来到旷野,踏过一座独拱桥,走过村口的大樟树,便是战士们宿营的汉帝庙。
“来一个!来一个……哈哈哈——”一阵欢快的喊叫声从庙里传了出来,冲破了被黑夜紧紧包裹的村庄,飞遍星光密布的旷野。
黄牯的心一下子豁达了,一切烦恼都丢到脑壳背了。他连忙挤进庙,拉住正在站岗的蓝耀武问:“喂,这里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热闹?”
蓝耀武刚从县独立团,编入主力部队,他望着黄牯笑了笑:“师长,你不认识我……我是蓝豹岭苦崽的儿子蓝耀武……”。
“哦……原来是小老乡呀,长这么高了啦……那边在干什么,这么热闹?”黄牯问。
“我们连长没圆房的媳妇来了,战士们在‘闹房’!”
“你们连长……”
“匡政!你们黄龙坳‘梅仙老爷’的外孙,秀莲和匡一明的孩子?”
“哦!”黄牯笑着点了点头,朝人堆里走去。
“师长好!”大伙看见黄牯来了,全都“啪”地立正,举手敬礼,让开一条道来。
黄牯走到艾艾身边说:“对不起,艾艾同志,让你受委屈了。”
“没事……”艾艾摇了摇头。
“……我娘说现在的时局有点紧,我们匡家又一直是单传,看我们上次还没圆房,就硬带着她找到这里来了……”匡政有点不好意思说。
“好!好!好!”黄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你娘做得对!你们匡家一直是单传,她是怕你万一在战场上有个什么闪失,得给老匡家留个后嘛!你也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爱妻何必不英雄’,我们革命者也要后继有人嘛!大家说,对不对?”
“对!”大家齐声回答说。
这时,蓝耀武捧了一坛老冬酒走了过来,给黄牯满满地倒上了一碗。黄牯接过酒,走到艾艾的身边,瞅了几眼,连连点头说:“好!不错,美女配英雄!我们今天下午在九渡冲打了一个漂亮仗,晚上又替你们连长闹洞房,真是双喜临门呀!来,让我们举起杯,祝你们匡连长和他新媳妇艾艾,恩恩爱爱,早生贵子;祝我们明天全歼被包围在楼梯湾和白露岭的敌人,干杯!”
“干杯!”战士们把手里的酒举了起来,一饮而尽。
黄牯抹了把嘴边的酒滴,把碗递给身边的战士,对大家说:“俗话说:‘结婚一七,不分大细’大伙继续吧,继续……”
战士们“轰”的一声冲了上去,很快就把匡政和他的新媳妇围住了,大声地叫着,喊着,推来推去。
黄牯操着双手,默默地看着,会心地笑了笑。
战士们在屋子的中央摆放一条五寸宽的板凳,要新郎新娘,彼此从对面走过来,再走到另一头去。艾艾望着这窄小的板凳,心里就发怵,死死不肯动。战士们喊着叫着笑着,用软条儿抽打匡政的耳朵。匡政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艾艾低着头,咬住嘴唇,心痛丈夫,跨上了板凳。战士们连忙大声呐喊,两个人从板凳上摔了下来,软条子雨点一样落在了匡政的头上。
艾艾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们别打他好不好……”
“心痛了是不是?心痛了你就好好配合呀……”炊事班长怪声怪气地说。
“对!好好配合,我们班长还等着……听响动呢!”蓝耀武也跟着咋呼。
“去去去,这响还是你听合适……”炊事班长捅了蓝耀武一拳。
“哈哈哈——”院子里爆发一阵哄堂大笑。
艾艾害羞地低着头,脸色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妩媚。
匡政轻轻地咐在媳妇耳朵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交待了一番,艾艾连连点头。
大伙又是一阵起哄,随后,匡政先稳稳地站在板凳的一端,向艾艾伸出宽大有力的右手。艾艾紧紧地抓住丈夫的手。匡政猛地用力一拉,艾艾右脚轻轻地往板凳上一点,匡政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媳妇,迅速地转过身,女人就到了自己原来站的那边,自己则到了媳妇刚才站的位置。
“好!”战士们兴奋热情地鼓起了掌。
正在这时,集合的号令吹响了,战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整装待发。艾艾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一颗豆大粒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下来。
黄牯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匡政的肩膀说:“你今晚就留在这,明天六点总攻前,赶到阵地就行了。”
“这……”匡政显得有些为难。
黄牯大声地喊道:“执行命令!”
匡政“啪”地敬了个军礼说:“是!”
部队走后,匡政根本没心思留下来补过新婚的“洞房花烛”夜,与自己的新媳妇温存了一回,就离开了媳妇温暖的怀抱,奔赴了硝烟弥漫的血肉战场。
……
总攻开始了,匡政带领战士们冒着猛烈的火力,利用丛林的掩护很快地接近了前沿,向敌人阵地投掷了大量的手榴弹。战士们虎狼一般,乘手榴弹爆炸烟雾弥漫之际,突入对方阵地,一下子就把他们打垮了……仗打得很惨烈,陈光赞为了救那些粮食和辎重,花了血本,组织了一次又一次冲锋,都被红军打退了。
“冲呀!”匡政大声地喊着,挥舞着驳壳枪,冲向敌阵。他冲在最前面,一直将敌人逼进锁子冲的深沟里。山冲的桥头边的两个连正准备逃跑,匡政连忙带着几十个战士,从山坳里插过去,突然出现在这伙他们面前,逼迫他们缴械投降。就这样这位刚出洞房的新郎官凭借自己的机智和勇敢,以少于对手几倍的兵力,俘虏了他们两个连……
正当他带领战士们,押着俘虏,凯旋时,一位俘虏连长偷偷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手枪。
“呯――”匡政摇晃了一下,倒在了血泊之中。紧跟在他身边的蓝耀武停了下来,蹲在地上,把他抱了起来,大声地叫喊着:“连长!连长……”
匡政微微地笑了一下,慢慢地从胸脯上掏出一把长命锁,交给蓝耀武,断断续续地说:“……把这个交给你艾艾……告诉她,留……给……孩……子……”
蓝耀武咬了咬嘴唇,放下匡政,捡起地上的汉阳造,一抬手就把那连长击毙,疯了一样一枪一个枪杀着眼前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