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的公告一贴，城里城外开始人心浮动。情况如蓝孝德分析的一样，此刻的茶陵老百姓确实缺盐。自从开战以来，沿海的产盐区被日军占了，国内的食盐供应主要为矿盐。在盐源紧缺的情况下，政府实行“计口授盐”，规定每人每月九两（旧衡制十六两为一斤），由乡镇公所统一造册，每月一次集中购领，再按人口分售给各户。在购领分售的过程中，各乡镇保村的豪绅们，又层层掺假短斤少两，真正到老百姓口中的食盐少得可怜。日军占领茶陵前，在县城的东南角洣水河边的定林寺有个盐务验放处，全县的食用盐全部堆放寺庙的大仓库里。茶陵战事一开，“盐务处”仓促雇了一只船，装了满满一船盐，才走到湖口，县城就陷落了，仓库里的盐全部落入了敌手。运到湖口墟上才一船盐，供应四十四军还不够，老百姓就只能吃“淡”的。可长期没盐，四肢无力，各种疾病也跟着来了，实在没办法，一些人铤而走险，去定林寺偷盐，不少人被鬼子开枪打死。一些人侥幸偷得一二十斤，几经转手，流入黑市，卖起了天价……这会日本人出了告示说，希望老百姓拿粮食换盐，一担谷五斤盐。城里城外掀起了轩然大波，家里藏了点粮食的富人，蠢蠢欲动，可又怕鬼子是个圈套，花钱顾了个要饭的乞丐，背了半斗米，果然换回了一斤盐。从此，进城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背了米谷杂粮换盐的，也有进城拿衣物的，鬼子只象征性的盘问几句，就一律放行。可附近老百姓手头粮食究竟有限，加之害怕恐惧，换来的粮食非常少，根本解决不了部队的需求。
一天，负责换粮的蓝孝德正在发愁，藤原彰走进酒店说：“蓝老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城外来了一位大商人，要和我们做一笔大买卖！”
“什么大买卖？”小野问。
“这个……就是用他手里的粮食换我们仓库里的食盐……”
藤原彰比画了一下。
“大大的换？”
“大大的换！”
蓝孝德对身边的伙计说：“你去，快把那个商人请到酒店来。”
“哎。”伙计应声而去。
不一会，一个穿长马褂的汉子走了进来。蓝孝德瞅了来人一眼，这不是马明谦吗？这小子脑瓜子灵活，回到城里就做起了生意，后来竟成了茶陵城的商会会长。对，没错，这种时候，也只有他敢站出来和日军做生意。
马明谦本不想蹚这趟浑水。与日军做生意，风险太大，弄不好人财两空；侥幸赚了点钱，将来日本人走了，政府不追究，背个汉奸的恶名，千夫指，万人唾，也永世不得翻身。他开始怎么也不肯接这桩买卖，可行署副专员谭仲云，三番五次地登门，苦苦哀求，只差没给他下跪。原来运到湖口墟的那一船盐早已吃完了，四十四军也开始出现了盐荒。没盐吃，那还有什么力气打仗？谭仲云说，鬼子已经出了告示，以粮换盐，国军控制的区域老百姓为了那点活命的盐，纷纷向敌占区跑，长此以往，民心军心都会大乱。倒不如主动去和日军换点盐，以解军队和民众的燃眉之急。起初，马明谦横竖不肯，实在经不住谭仲云的软磨硬泡。马明谦说，为了免得将来人们说长论短，他谭副专员得写个字据，此次换盐系政府行为，以后任何时候都不得追究，写完再盖上县政府和行署的大印。经过了这样一番周密的部署，马明谦自以为万无一失，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一进城就遇到了宿敌蓝孝德……这家伙真的和日本人搅在一起。早些日子蓝孝德一回到茶陵城，马明谦就起了疑心，大家都以为他被独臂神杀了，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还没死，还在东北发了一笔横财，摇身一变成了沁园春酒店的老板……
“马会长，原来是你？”蓝孝德迎上前去。
“我也想不到和我做生意的会是蓝老板。”马明谦走了过来。
“不是我，是日本皇军，我只不过帮他们记记账。”蓝孝德说。
“那就好。”马明谦点了点头。
两个人尽管言不由衷，但四只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
蓝孝德双手握着马明谦的手，把他请到席上，大声地对伙计说：“快到厨房要厨师炒几个好菜，我要和马会长好好喝两盅。”
“哎!”伙计飞快地跑了下去。
酒菜上来了，蓝孝德、马明谦、藤原彰围三阙一，吆五喝六地喝了起来。
马明谦说：“蓝老板，听说你在东北，开了家大皮货店？”
蓝孝德说：“没办法，混口饭吃罢。”
马明谦说：“做皮货生意，那可得大本钱!”
蓝孝德说：“我是一穷二白，全靠日本朋友帮衬……”
马明谦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我记得，马会长开的是布店，怎么也做粮食生意来了？”蓝孝德问。
马明谦说：“这年头谁还惦记穿得好不好，可吃却不能少……只有做粮食生意才会稳赚……”
蓝孝德说：“那是的，你把粮食收购上来，在我这里换上盐，再把这些盐卖给老百姓，可以赚一大笔钱。”
“哟嘻——”藤原彰眉开眼笑地举起了酒杯，“你们俩，皇军的大大的好朋友！我们在茶陵城建立新秩序，就需要你们这样的好朋友。来为了我们的买卖成功，干杯!”
“干杯!”三只酒杯碰在一起。
第二天，马明谦运来了好几车粮食，换走了几麻袋食盐，很是赚了一把。如果马明谦和日本人做完了第一笔买卖后，全身而退，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这买卖的利润太大了，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也清楚这巨大利润是伴随着高风险的，曾反复告诫自己，就做了眼下这一笔，赶快收手，可偏偏就是收不住。他做了一笔，又一笔，而且越做越大，最后把自己在城里的店铺全部改成了仓库。
日军自从与马明谦做起交易以后，不再与老百姓换粮。
一天，蓝孝德来到马明谦的粮店说：“小野君说你有功，请你到司令部，要犒赏你!”
马明谦跟着蓝孝德来到联队司令部。
小野正从浴室里出来，身上穿着和服，见马明谦来了，连忙打着手势，要他过去，意思是要他去澡堂洗澡。
“嗨！谢谢太君！”马明谦学着日本人的样子，点了点头，躬着身子，来到澡堂。
天哪，满屋的酒香，几乎把马明谦熏倒了。他环视了这个屋子一眼，里面什么都没有就一个腰子形的半人多高的大木盆。走近一看，大木盆里装了大半盆烧酒，那浓烈的酒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马明谦瞅了一眼搁在木盆边缘的浴巾，在心底呐喊起来：“难道刚才的小野就是用这酒洗的澡，这不是暴殄天物吗……”他装作醉倒的样子，惹得小野“哈哈哈——”大笑。
马明谦想再也不能待在城里了，得赶快出城，这生意再也不能做了。可是已经迟了，他的身边时常有两个日本兵守着，就是吃饭睡觉上厕所都有人跟着……
半个月后，蓝孝德再次到他的店里说：“马会长，皇军过几天就要在城里成立日中友好维持会，小野君请你出任维持会会长。”
马明谦轻轻地笑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是商人故有的贪婪本性害了自己，怪不得任何人……他是想赚钱，却不能当汉奸，更不能出卖祖宗……蓝孝德什么时候走的，他不清楚……我马明谦不是汉奸，我是受副专员谭仲云的指派，来到城里做生意的，县里和行署还给他写了证明，盖了大印的……他极力为自己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可根本就找不到……行署也好县政府也罢，他们只让自己进城和鬼子换盐，做生意，没让他去当鬼子的维持会长呀……当了维持会长就是汉奸，他蓝孝德可以做汉奸，我马明谦坚决不能做汉奸，做了汉奸八辈子遭人唾弃，死了都不能进祖坟……可现在这处境不做汉奸，又能怎样，逃是逃不掉的，要摆脱这种结局，唯一的办法就是死……一旦决定了死，马明谦的心胸就豁亮起来。他很快回想起了自己一生，想起了九姨太……自从和这个女人分手后，他就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生意。这些年，他的店越做越大，几乎垄断了茶陵城的整个布匹行，还被店主们推举为商会会长。他终于混出了个人样，想不到日本人突然来了，一切全乱了套……马明谦本来想好了应付的对策，把金银财宝往地下一藏，剩下的贵重东西运到乡下去，躲到山里去，权当去歇业休了个长假，等日本鬼子走后，再回城，店还是他的店，钱也可以慢慢赚……可谁也没想到小鬼子搞了个什么“以粮换盐”，把自己绕了进去，这是一个死结，任你怎么解都解不开……罢了，罢了，既然注定活不成，就死吧……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关键是什么时候死，怎么个死法……投水，有小鬼子看着，根本没有机会；上吊、吃砒霜，有点窝囊……要死，就要死得其所，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名垂青史，让茶陵人子子孙孙都永远记住他马明谦……他想好了，决定就在维持会成立的那天，从城墙上跳下来，把脑袋西瓜瓤般地粉碎在铺满磨石的街面上……马明谦轻轻地笑了几声，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死亡，看见灵魂出窍的自己像大鹏一样张开双臂，从城墙顶上的“恢公楼”一跃而下，将红白相间的脑浆涂抹在城门的条石上……
蓝孝德见马明谦没作声，以为他答应了，赶紧回去报告主子。
接下来的几天里，马明谦天天泡在沁园春酒店，宴请已经回到城里的乡亲。最后一个晚上，在家里关起门，写遗书。他将自己的全部财产分作两份，一份留给老婆孩子；另一份捐赠给蓝天香的保育院，让这位好心的女人代替自己去救助那些在战火中失去了亲人的孤儿。蓝天香没有跟着省保育院一起撤离，而是将保育院留下来的教学器材搬到了黄龙坳，收留了一批新的难童，继续办起了保育院。
维持会成立那天，马明谦穿戴齐整，还在头发上抹了点油。当他昂首阔步走在大街上时，人们感觉时光在倒流，几十年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又活过来了。
城墙上彩旗猎猎，街面上人影幢幢，全城的老百姓在日军刺刀的威逼下，全部聚在三总桥至“迎熏门”的空坪上。
马明谦在小野联队长、蓝孝德的陪同下，从三总桥对面宽大的石台阶上，一级一级登上去，爬上古城墙，再往上爬，登上了“恢公楼”。
庆典开始了，小野唧哩哇啦地说了一通，大家一句也没听懂。
黄德君走了过来，把小野的话翻译了一遍。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马明谦看了一眼这个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小镇，瞟了一眼城墙下熟悉的街坊邻居，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小野挥了下手，笑了笑，意思是要他快说……马明谦点了点头，大声地喊了起来：“乡亲们，日本人成立个什么鸟维持会，小野联队长要我当这个会长……你们说，我会当吗？”
街面安安静静，人们紧紧地盯马明谦，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当马明谦爬过护栏，站在那只有一寸宽的悬梁上时，什么都明白了。
小野见马明谦翻过护栏，也觉得不妙，连忙向身边的蓝孝德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蓝孝德悄悄地朝马明谦身边靠过去，可是已经迟了。
“大家说，我今天漂不漂亮，年轻不年轻？”马明谦张开双手，如大鹏展翅。
城墙下的乡亲们大声地喊了起来：“别这样，马会长，快上去，我们明白你的心，你是不会做汉奸的……”
马明谦大声地喊着：“好！有大家这句话，我马明谦就死而无憾了……说实话，我马明谦这辈子可以说，对得起所有的人，唯一对不起的是一个鬼，一个女鬼，九姨太……我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了，我也要死了，也要变成一个鬼，我就可以与我心爱的女人日日夜夜地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蓝孝德一步一步地靠近马明谦，再走几步，一伸手就能抓住他。
马明谦回过头，看了蓝孝德一眼，轻蔑地一笑。“蓝孝德，这维持会会长我马明谦是不会做的，要做你去做……”然后，转过身对城墙下的乡亲们说，“乡亲们，请记住我今天的样子，这才是真正的马明谦……”话音未落，如一朵黑云，飘然而下……
马明谦死后，小野很沮丧，尽管他没答应当日军的维持会长，但在“以盐换粮”的过程中，确实帮过自己的帮，使整个联队安全地渡过了粮荒，下令厚葬他。
刚刚回到城里，才开业没几天的店主们见他们的领头羊马明谦横死街头，一个个腿肚打战，瞅个机会，溜出城，再也没回来。茶陵古城又变成了一座死城，小野无计可施，又张贴告示，与老百姓“换粮”。后来，他们抓到“王记子朝装裱字画店”店主王子朝，说要他当县长，用枣木雕刻了一枚印章，让王子朝去给那些回城的市民颁发“良民证”。王子朝没有办法，将印章挂在腰带上，在一群鬼子兵的押解下，走街串巷，给老百姓办证。可一到晚上，把那枚枣木县长大印往茅坑里一丢，从城里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