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君是作为第二十七师团第三联队小野联队长的翻译,跟着日军回到茶陵城的。几年前,他带着“横展社”的几个同学,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延安,在延安“抗大”学了两年。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国际反战同盟”,学得了一口流利的日语。不久,东北抗日联军遭受重大挫折,几乎全军覆灭。为了重组抗联,黄德君被秘密派往东北,从事秘密情报收集工作。日军一号作战命令开始实施,二十七师团接到命令长途奔袭到湘赣边界去摧毁遂川机场。正准备出发时,小野联队长的翻译得了急病住进了医院,在洋行工作的黄德君接到命令,要他赶到锦州“中国驻屯步兵第三联队”报到。
“中国驻屯步兵第三联队”是一支最早入侵中国的日本军队。义和团事件以后,清政府签署了卖国求荣《辛丑条约》,日本获得了在中国华北的驻军权。1901年,日军创立了中国驻屯军,司令部设于天津,下属北京步兵队和天津步兵队,后改为第一和第二联队。1937年,正是这支华北“驻屯军”,挑起事端,发动卢沟桥事变,把中国人民拖入了战争的深渊。1938年3月,从中国驻屯步兵第一、第二两个联队抽出部分兵力编成中国驻屯步兵第三联队,编入二十七师团,开始在华北与八路军作战。1943年8月,第三联队转到东北锦州,开始强化训练,准备应对苏联的攻击。此时,从遂川机场起飞的美国空军的B-25轰炸机轰炸了台湾新竹的日军空军基地。大本营担心,如果美国空军把正在研制中的B-29轰炸机用于实战,就能够空袭日本本土的任何一个地方,立即从关东军抽出第二十七师团,远程奔袭,去摧毁湘赣边界的盟军机场。
“中国驻屯步兵第三联队”,一路奔波,过黄河,渡长江,枪林弹雨,来到茶陵,兵力减少了三分之一,中队编制则减少了四分之一。从锦州出发时,联队有十二个步兵中队,还有三个机关炮中队,两个骑兵中队和一个炮兵中队,一共十八个中队,四千多人。现在只有十三个中队,三千多人。加之长途奔袭,营养失调、痢疾、疟疾,已经成了一支疲惫之师。“中国驻屯步兵第三联队”在茶陵与四十四军对峙,其布防如下:小野联队长带着联队本部和通讯中队、野战医院等直属机待在茶陵县城。第一大队本部与第一、二、四中队驻扎在城西汽车站至杨岭山一带,第三中队驻扎在洪山庙隘口。第二大队的第五、六、七中队和机关炮中队驻扎在城墙南面洣水河对岸的瑶里。第三大队开始在黄沙铺住了两个月,四十四军从茶陵以北撤到县城以南后,布防在云盘山小车狗子岭一线。四十四军将军部设在浣溪的小汾,并在附近的山洼里修了一个可停三五架飞机的小型简易机场。第三联队到茶陵后,兵锋直指马江浣溪,其目的是摧毁小汾机场,打通茶陵到酃县的通道,直插遂川、赣州,捣毁井冈山周边的中国机场。
黄德君的心在流血,天天看见小鬼子在杀人,杀的还是自己的父老乡亲。从锦州到茶陵,第三联队一直在跑路,偶尔打上一两次遭遇战。跟在联队长身边的黄德君,没见过血腥场面。到了茶陵后,就不一样了,鬼子天天下乡清剿,四处杀人,遍地冒烟,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他心底那个恨哟,恨不得操把机枪把这些畜生统统“突突”了。尤其是他来到沁园春酒店见到蓝孝德后,这种痛苦更厉害了。蓝孝德失踪了十多年,大家都以为他被狼吃掉了,可他居然还活着。这家伙为了报仇,竟然出卖祖宗,黄德君总想找个机会,把这个败类宰了。但他还是忍了,组织给黄德君的任务是长期潜伏,劫取日军的战略情报。他是组织在日军内部布下的一枚不能轻易动弹的重要棋子。他不能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一天,黄德君去沁园春订餐。刚走进酒店,就看见独臂神带着两个随从走了进来。尽管他们化了装,独臂神还做了只假臂,插在口袋里,黄德君还是一眼把他认出来了。
独臂神他们上了二楼,捡靠窗户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黄德君跟着他们上了楼,他知道他们此刻来做什么,想助他们一臂之力。
不一会,蓝孝德从楼下走了上来,黄德君故意大声喊了起来:“蓝老板,藤原彰中队长护送野战医院回来,顺利归建,小野联队长要我来这里订餐,代表联队司令部给藤原彰接风洗尘。”
“好,好,好!”蓝孝德边说,边往黄德君身边靠,眼睛往独臂神脸上睃了一眼。
独臂神掏出枪,“砰——”地搂了火。
蓝孝德已经不再是十几年的蓝孝德了,他在日军的特务机关,进行过专门训练。他上楼时就注意了窗户边的几个人,见独臂神在掏枪,赶紧向后一倒,躲过射来的子弹。
枪一响,大街上的警笛就吹响了。
独臂神他们对着蓝孝德藏身的地方连开了几枪,从窗户跳了下去。
黄德君这才掏出手枪了,对着窗户打了两枪,顺着楼梯追了下去。
大街上,一群鬼子跑了过来。
黄德君朝独臂神逃走相反的方向一指说:“这边!”
鬼子们赶紧追了过去。
小股反抗分子的骚扰并不影响酒店的生意,晚上给藤原彰中队长接风宴照样举行。
“黄桑,这就是第三中队队长藤原彰!我们联队最年轻的军官。”小野联队长,满脸堆着笑容,向黄德君介绍着。
黄德君打量了这位年轻的军官一眼,只觉得眼前的这个日本人比起联队里其他的军官眼睛里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丝书卷气。
“嗨!多多关照!”藤原彰“啪”地向黄德君敬了一个礼。
“好,彼此,彼此!”黄德君跟着回了一个礼。
这几天,小野联队长的胃口欠佳,他只是礼节性的打了个照面,喝了碗稀饭就走了,宴席由翻译黄德君作陪。藤原彰和黄德君特别投缘,两人相见如故,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藤原彰出生在东京府北丰岛郡西巢鸭町的植木屋,父亲是个职业军人。小时候,藤原彰迷醉文学,天天泡在图里书馆,以至荒废了学业,稀里糊涂地报考了陆军士官学校。在士官学校,学员们接受的都是正统的“军国主义”教育,大家也都认为侵华战争是“正义的日军”在惩罚“罪恶的中国军”,日本军队的使命就是要让天皇的“威光”照耀全世界,现在进行的战争就是“神圣使命”迈出的第一步——把中国民众从欧美列强的欺压之下解放出来。可已被“文学”浸润了灵魂的藤原彰,来到中国后,他每天见到的那些任意烧毁村庄、屠杀村民的事实,引起了反思。日军的暴行,将“圣战”的光环抹得一塌糊涂……
第三中队是联队中最后一个进入茶陵的中队。因为护卫着第四野战医院和第二十七师团卫生队,藤原彰带领第三中队一直走在最后。将第四野战医院护送到醴陵后,连夜赶了八十公里的夜路,再把第二十七师团卫生队送到攸县。其时,联队主力和四十四军在茶陵城四周打得难分难解。在赶往茶陵归建时,为了避免与中国军队遭遇,藤原彰有意绕开黄石铺到洪山庙的大路,穿行于洣水河北岸的山地,迂回茶陵城的东北角,打着“膏药旗”徒步涉过了洣水河,悄悄地进了城。
第二天晚上,藤原彰回请黄德君。蓝孝德说黄德君救了他,主动要求买单,捡酒店里最好的菜炒了一桌,三人吆五喝六喝地灌了大半夜。
酒过三巡,醉眼蒙眬的藤原彰大着舌头说:“这仗,我根本就不想打……可我们市川大队长看见我们第三中队没有经历什么损失,还有一百五十多人,硬要我们去攻打城西云阳山四十四军的阵地……你说我该怎么办,你们俩给我出出主意?”
“我俩有什么主意……即使我俩有什么主意,你会听我们的,军令如山呀!”黄德君摇了摇头。
“就是。”蓝孝德连连点头,在一边附和着。
藤原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草图,递给黄德君说:“这是我前去观察,画的地形图,你给我做做参谋,这仗到底怎么打?”
黄德君接过图,猛地吃了一惊。这是一张犬牙交差阵地形势图,双方的主阵地分别以“寒岁三友”的“松”、“竹”、“梅”命名,另外几个高地则分别以“桃”、“鹰”、“雕”、“鸽”作为代号。黄德君看了一阵将图递给蓝孝德。
蓝孝德一边看一边点了点头说:“嗯,有意思,藤原彰君,你对中国文化很有研究。”
藤原彰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的研究的,谈不上,但我从小就喜欢!”
蓝孝德说:“‘松’、‘竹’、‘梅’我们中国称寒岁三友,你把它们作为阵地的名称,有意思,有意思……”
“市川大队长要你们占领这些阵地?”黄德君问。
“嗯。”藤原彰点了点头。
“那还不容易,你带领你的中队冲上去就是了!”黄德君笑着说。
“可我不想杀人……”藤原彰摇了摇头,一脸的迷惘。
黄德君双手一摊,说:“那可没办法……你总不能像古人那样,剪一堆纸人纸马,让他们对阴阵……”
“什么纸马……阴阵……”藤原彰问。
“那是《水浒》《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说得玄乎,不可以相信的。”蓝孝德说。
“《水浒》《三国演义》,中国的四大名著,我的喜欢,说来听听。”藤原彰催促着。
蓝孝德说:“就是请个道术高明的道长,剪一大堆的纸人纸马,做起法术,阵地上一阵漆黑,那些纸人纸马就化作真刀真枪上阵杀敌,不一会就把敌人赶跑了……”
“附近有没有这样的道士?”藤原彰说。
黄德君摇了摇头:“哪有这样的事,这都是书上编的,骗人的!”
“不!这可能是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藤原彰自言自语,然后对蓝孝德说,“蓝桑,你能不能给我请个道士来?”
黄德君惊讶地说:“不会吧,你真的要剪纸人纸马?”
蓝孝德说:“你这么说,我还真想起一个人,这人姓刘,道法不错,据说会‘赶尸’……”
“赶尸?”藤原彰说。
“有人突然暴病死在外面,就请这种道士,将尸体赶回家……”蓝孝德说着说着,平伸双手,蹦跳了几下,做了个赶尸的动作。
藤原彰说:“好!你去给我把这个刘道士请来。”
“你真的要剪纸人纸马……”黄德君说。
藤原彰点了点头,走到蓝孝德身边,深深地向黄德君鞠了一躬。“蓝桑,请你务必帮我将这位刘道士找到,拜托了!”
蓝孝德笑着说:“好,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刘道士请进城来。”
鬼子不发起进攻,在阵前装神弄鬼,剪了大量的纸人纸马在那一堆堆地焚烧。蓝天宇不知怎么回事,黄皓化装进城,抓了个舌头,才知道这一切全是刚从醴陵赶来的第三中队队长藤原彰做的文章。
蓝天宇问黄皓:“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黄皓说:“这个藤原彰特别喜欢中国的文学和艺术,是这批鬼子当中唯一一个良心没完全泯灭的军官,他可能在向我们传递什么信息……”
“什么信息?”蓝天宇问。
“我们的防御阵地都构建好了吧?”黄皓反问了一句。
“好了。”蓝天宇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送他一个顺水人情……”
“什么意思?”
“小野联队长一直在和我们争那些高地,城里和附近的中队都被我们打残了,唯有藤原彰第三中队没伤元气。小野叫他与我们血拚,他内心上有点不太情愿,才在阵地上装神弄鬼……”黄皓仔细地分析了一番,“我们作好撤退的准备,将主力先撤出去,只留少量掩护部队。他率队来攻,我们放几枪,扔几个手榴弹,就撤走,给他一个脸面……这家伙,或许今后有用……”
蓝天宇点了点头说:“好,就这么办!”
太阳下山了,暮色悄悄降临,刘道士做了一天的法术,已经很累,焚烧了最后一批纸人纸马后,在收拾道具,准备回城。鬼子的阵地上哨声急促,人影幢幢,不一会集合好队伍向四十四军阵地进发。天很快就黑了,雾霭朦胧,云薄星稀。
藤原彰带着他的中队沿悄悄接近“桃”高地,在“桃”高地的东麓重新结集起,分头行动。村井少尉的第一小队为右翼向“竹”高地进攻,其余人马按指挥班、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的顺序向“松”高地进攻,占领“松”高地以后,再继续进攻“梅”高地。
出发前,藤原彰给部下下达了严格的命令:“为了保证此次攻击的突然性,在冲上阵地前,一律不许开枪射击,否则军法从事!”暗地里想,如果刘道士的法术灵验的话,那此刻那些阵地上的中国军队应该早就撤走了。果然如藤原彰料想的那样,第三中队此次攻击非常顺利,除“竹”高地响过几颗手榴弹以外,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解决了战斗。
夺取了城西至云阳山一带的阵地,扫清了茶陵县城外围的障碍,小野很高兴,在城里的沁园春大酒店宴请了第三中队全体军官。
酒宴上,藤原彰频频举杯说:“我们中队能顺利拿下四十四军的阵地,没什么伤亡,全凭蓝老板的锦囊妙计。本人十分的感谢!”
小野问:“什么妙计?”
藤原彰将请刘道士烧纸人纸马的事说了一遍。
小野连连点头说:“这叫心理战术——‘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战,而屈人之兵。’两位对中国的文化,非常精通!”蓝孝德恰到好处地拍了几下马屁。
小野说:“蓝老板,你真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好朋友!上次皇军攻城,你提供了很重要的情报,立了大功,这回又帮了藤原彰君的忙。来,这杯酒,我敬你!”
蓝孝德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小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日本皇军是我的再造父母,为小野君和皇军做这么点事,应该的,应该的。”
“哟嘻——来,我们一起干杯!”小野举起了酒杯。
“干!”几只酒杯碰到了一下。
几杯酒下肚,小野的眼睛开始发红,嘴上唇的那撮胡须一颤一颤地抖动。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再给蓝孝德倒,边倒边说:“蓝老板,有件事你得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什么事?”蓝孝德问。
“我们从东北跑到茶陵,部队的补给断了,上峰命令我们就地筹粮,可老百姓跑了,我们一粒粮食也征不到……”小野说。
蓝孝德说:“皇军不是占了一个盐库吗?”黄德君问。
“是的……我们是缴获了大量的盐……可这不能当饭吃,我们需要的是粮食……”小野说。
“我们可以拿这些盐来换粮食……”
“换粮食?”
“对,换粮食。”
“和谁换?”
“老百姓呀!你们想,我们手里有盐却没粮食,老百姓呢,恰好藏了点粮食,却没有盐……没有盐,他们总不能吃淡的呀!他们也想得到盐……”
“那怎么换?”小野和藤原彰同时问。
“怎么换?”蓝孝德又摸了摸脑壳,“这倒是个问题,城里和近郊杀了这么多人,老百姓害怕,是不敢贸然进城的……先得在城里城外张榜公告,皇军要在茶陵建立‘大东亚共荣’新秩序,请大家回城安居乐业,不要再在外面‘躲难’……皇军不再杀人……”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小野连连点头,“前些日子,是为了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如果老百姓能回来做我们大日本皇军的顺民,我们当然网开一面。好,蓝老板,这事就交给你。联队明天就出告示,让老百姓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