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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平2023-06-28 09:303,914

  

  一九一一年,旧历辛亥年,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发生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世界的大变革。十月十日,旧历八月十九,在这个国家的中部第一大江长江中游的重镇武昌爆发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武装起义。武昌起义的枪声敲响了清王朝的丧钟,革命的烽火立即在全国各地蔓延开来,很快成燎原之势。首先响应的是湖南、陕西,紧接着江西、山西、云南等省也宣告独立。十一月初,随着上海起义的成功,贵州、江苏、浙江、安徽、广西、福建等省脱离了清政府。中旬,长江舰队反正;月底,四川省又宣告独立。至此有大半个中国脱离了清的统治,从秦王嬴政以来延续了两千年多年的封建专主制度迅速土崩瓦解。十二月,各省代表云集南京,选举民主先驱孙中山先生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清帝溥仪本想依靠袁世凯还撑一阵子,谁知袁世凯来个釜底抽薪,带着他那点家底投了革命党,实在是无回天之力,不得不下诏退位。这些日子,在茶陵值得一记的有两件事:一是中风脑瘫的绿鹰寨老寨主陆岳松突然苏醒,二是位居湖南省都督之职的谭延闿再一次归家省亲。

  陆岳松是在得知小寨主长成为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后,才醒过来的,随后又安安心心地去了他应该去的地方。那天晚上,蓝天香和陆矶初谙性趣,风起云涌,雷鸣电闪,两人缠绵了一夜,也搏斗了一夜……后来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睡就睡到第二天中午。史管家和众仆人到处寻找,见女寨主和小少爷双双从老爷的藏书阁里出来,惊愕得像是看见了一对天外来客。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大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那颗从老寨主中风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整个绿鹰寨喜气洋洋……为了庆祝小寨主的成人,陆家大院开了两天的筵席,唱了三天三夜的戏。第三天中午,也就是庆典的最后一天,吃过中餐,和往常一样,女寨主拉着陆矶来到了老寨主的病室。以前,她总是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这里向老寨主诉说,每诉说一次心里就畅快多了,她觉得老寨主能听见她的话,他在冥冥之中保佑自己,保佑着整个绿鹰寨……她什么都对他说,包括自己与小寨主做爱时的细节。

  “老爷,你就放心吧,小寨主已经成人啦……而且很勇猛,他一夜之间,要了我五回……真的,我不骗你,你的儿子是个好样的,你的儿媳妇也不赖……我们会给你,给陆家生一大群孩子……放心吧,老爷,孙子会有,绿鹰寨,一切都会有……”

  蓝天香絮絮叨叨地说着,如一泓清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渗透到干枯的土壤里,那些濒临死亡的秧苗伸出最为敏感的根系来拥抱这些久违了的甘霖,一片片叶子又舒展开了,大地又恢复了它本原的生命之色……

  奇迹发生了,昏睡了一年多的老寨主陆岳松竟然醒了过来。他动了动眼皮,慢慢地睁开双眼,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自己坐了起来。

  蓝天香一时吓蒙了,拉着小寨主连忙跪了下来,大声地喊着:“老爷,你是怎么啦……你别吓着我呀,别吓着你儿子……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是你儿媳妇呀!是你病倒了一心挂牵要史管家千方百计娶回来的儿媳妇呀……对,你的儿子长大了,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受过丈夫恩泽的真正女人……是真的,我现在肚子里说不定有了陆家的血脉……什么,你在说什么,我错了,我们都错了……”

  陆岳松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说了句什么,然而什么也没听清。

  蓝天香让小寨主守着老爷,自己去院子里叫人。一时间,老寨主醒来的消息传遍了绿鹰寨的每一个角落。大家从四面八方而来,全部涌到了老爷的病室。见老寨主在小少爷的搀扶下,居然能在屋子里走动,激动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又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老爷……”山民们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声音还没完全从喉咙里放出来。

  陆岳松怔了一下,没有什么反应。

  “老爷——”山民们又喊了一名句,声音比刚才大得多。

  陆岳松似乎听到了,抬起头,看了大家一眼,推开陆矶,向窗边的书柜走去。走到书柜边,操起一把剪刀,“咔嚓”一声,脑后的辫子断了。

  山民们全都吓蒙了,望着地上黑蛇一样蠕动的辫子,一股寒气直往心底窜。大家又望了望老寨主,目光首先定格在他的后脑勺,拖在后面几十年的辫子没了——长长的头发在后颈脖绞了,整整齐齐像一把大马刷。这位在床上昏睡了年多的老人,脸色蜡黄,颧骨高耸,下颏突出,嘴角极力下拉着,加上目光暗淡呆滞,眉额上的皱纹多而零乱,整个脸像一张揉皱了的肮脏草纸,又仿佛是一位手艺极差的工匠雕出来的拙作,缺乏力度和质感。山民们摇了摇头,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实。然而,这又确实是事实,铁打不变的事实:老爷的确是醒来啦,那剪下的辫子还搁在地上,像一条正在慢慢死去的蛇,还在轻轻地蠕动,他使用过的剪刀还散发着余温……只是……没有了辫子的寨主还像寨主吗……屋子里一片哗然……

  “寨主怎么啦?”

  “他得的是什么病,一睡就是一年多,醒来就把辫子剪了……”

  “没了辫子的寨主还是寨主吗?”

  “我们也要剪辫子吗……”

  “嘘——,快别乱说,这是要杀头的……”

  “那寨主……”

  正当山民们唧唧不休地争论时,陆岳松已走过了生命的最后历程。只见他一步一步地走了回来,像舞台上的被人牵着的傀儡,一蹦一窜地挨到床边,“砰”的一声倒在床上,两眼一瞌,腿脚一伸,永远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

  史秋明伸了手指试了试老寨主的鼻翼,向大伙宣布说:“老寨主升天啦……”

  “老寨主——”山民们又一次跪倒在地上,大声哀号着。

  可是没有一个人明白老寨主为什么要在这一刻突然醒来,剪掉自己的辫子,再神秘地死去。不过,经过后来的史学家考证,老寨主陆岳松突然醒来的那天,正是清帝退位,谭延闿回茶陵省亲的同一天。

  如果说,谭的第一次还乡是和风细雨的探亲,那么这次则是急风暴雨的革命……湖南是最先响应武昌起义脱离清廷的省份,这份历史的殊誉,立宪派领袖谭延闿自然有其不可磨灭的功勋。因此,湖南军政府在焦达峰、陈作新被害后,及时推举早就在湖南政界担任过咨议局长的谭延闿为都督兼湘军总司令是非常明智的。在湖南只有他才能不负众望,力挽狂澜。谭延闿一上任就派在长沙读书的青年学生回茶陵宣传革命,号召人们剪辫放足。一俟局势稳定,亲自打道回府来到茶陵。贴文告,开大会,出动军队和学生在大街上拦劫。“留发不留头!”一时间,鸡飞狗跳,心惊胆战。不出三天,街上的长辫一下子销声匿迹了,代之的是齐颈马刷。一些愚顽的遗老们将发辫盘在头顶,躲藏在地窖里,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一条条长辫像一条条黑色的长蛇胶合着扭在一起,如一座罪孽深重的大山。革命军把这座“山”推倒,一点一点地搬到南郊的“牧放洲”,一把火烧了。这把“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凛冽的北风将焦黑的烟尘吹撒在洣水河的江面上,江水一片墨黑,几天无法食用,远处上游几十里都能闻到那种特别刺鼻的恶臭味……

  蓝天宇是茶陵城第一批剪掉辫子留起了长马刷的人。

  蓝芝澧老先生从那堆高高的《茶陵州志》手稿里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满脸狐疑地看着蓝天宇空荡荡的后脑勺,说:“反正啦?”

  “反正啦!”蓝天宇兴奋地点了点头。

  “辛亥年辛丑月戊午日清帝溥仪正式退位,茶陵‘仁义’米行老板蓝天宇率先剪掉辫子……”老人在那部刚刚完稿的《茶陵州志》里记下了最后一行字,把笔一丢,再也不愿多写一个字。

  茶陵城是个弹丸之地,一横一竖两条街,放个屁也能臭半个城。城里的革命很快就闹完了,除了那些愚顽不化的遗老们盘起辫子躲起来以外,走在大街上的一律是齐整整的大马刷。在集市上,偶尔碰上一两个留长发的农民,蓝天宇带领一班人马冲上去摁住他,“咔嚓”一声,把那辫子绞尽了下来。

  “天哪……这叫我怎么活呀……”被强行剪掉辫子的人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勺,哭丧着脸。

  “就是为了让你更好地活……”蓝天宇笑着安慰这些人被剪掉辫子的人。

  一群举着三角彩旗的顽童跑了过来,大声地喊着:“留发不留头——留发不留头——留发不留头——”

  那些刚被剪的辫子的山民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都是一色的大马刷,心里得到了一丝安慰,但想到自己村寨里的人都没剪,自己这般模样确实吃了大亏。

  “这有什么,除非他们不进城……”蓝天宇说。

  被剪的人想想,这也倒是,摸摸后脑勺,总觉得别扭。

  “从明天起,我们就杀到乡下去,把那些长辫子一扫而光!”蓝天宇说。

  谭延闿在茶陵待了五天,忽然接到飞马传报说省城那边紧张,局势告急,要他十万火急赶回长沙。临行前,他把蓝天宇叫到身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反复交代了又交代,叮嘱了又叮嘱。车马启动之时,全城的老百姓都自发地涌到街头相送,谭延闿频频挥手,泪水很快地把眼睛迷糊住了……

  突然,一个半疯半傻的老头在前面怪声怪气地唱着:

  好婆娘,坏婆娘,

  男人应该有婆娘,

  没有婆娘就好兮惶;

  好皇上,坏皇上,

  百姓应该有皇上,

  没有皇上乱惶惶。

  ……

  街道本来就很窄,送行的人又多,这疯老头在前面颠颠倒倒地走着,一下子把路面给堵死了。那些当差的开始轰那老头,大声地吆喝:“走开!走开!走开!”

  谭延闿挥了下手,叫停车。走下来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半疯半傻的老头子原来竟是预测千百万人命运的“铁嘴神算”刘舜尧,忙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蓝天宇说:“怪只怪刘老先生对皇帝太痴情太忠心啦……自从那天皇帝下诏正式退位起,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再也不给人卜卦算命了。他说,皇帝没了,他的卦也不灵验啦……被强行剪掉辫子后,就变成这副模样啦……”

  谭延闿听了,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同情地看了刘老先生一眼,这个蓬头垢面的疯疯傻傻的老人还是当年茶陵万人仰目的“铁嘴神算”吗?命运竟然开了个这样大的玩笑,一个给千千万万人准确地预测了命运的算命先生最终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好婆娘,坏婆娘,

  男人应该有婆娘,

  没有婆娘就好兮惶;

  好皇上,坏皇上,

  百姓应该有皇上,

  ……

  那个疯老头还要唱下去,两个公差架着他的胳膊,想把他强行拖走。老头双脚悬空,整个下身在凛冽的寒风中杨柳般地摆动,嘴里大声地嚷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土匪!强盗——”

  谭延闿摆了摆手,让公差放了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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