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满天燃烧的火烧云映红了小院子的沟角旮旯,却照不亮九姨太心底的阴霾。女佣王妈关好了游荡了一整天的鸡鸭,长工苦崽也扛着犁耙从地里回来了,小少爷却还没有回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她发疯似的跑了出来,来到镇上的临江小学,这才记起儿子蓝孝贤这两天没在学校念书,而是跟着他大哥蓝孝德去邻近的乡村收租去了。
马明谦吃了晚饭,正准备到“一线天”走走,散散步,老远就看见九姨太,心里不由得一阵恐慌……
“先生……”九姨太瞟了马明谦一眼,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鹿,赶紧低着头。
“哦,是太太,小少爷呢,今天怎么没来学校念书?”马明谦走上前去。
“噢……他呀……跟他大哥到邻村收租子去了。”九姨太瞟了马明谦一眼,脸上莫名其妙飞起一朵红云。
“他才多大,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收什么租子?”马明谦说。
九姨太苦笑了一下,说:“他哥说,先让他熟悉熟悉地方,等他长大后好将产业交给我们。”
马明谦笑着说:“哦……蓝镇长蛮公道嘛!”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了解蓝孝德这个人,别看他外面粉得光,装作一个大善人……其实……我真有点后悔,不该让贤儿跟他去……”
“你也不要把人家想象得太坏啦。”马明谦见九姨太急了,连忙安慰她,“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小少爷保证没事。要不,你先到学校里坐坐,小少爷也许一会就回来。”
九姨太五心不定,六神无主,正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段难熬的时光,便跟着马明谦到了学校。
学校的院里打扫得很干净,连一片树叶也没有,课桌讲台以及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太太,请喝茶。”马明谦倒了一杯茶水笑盈盈地靠了过来。
九姨太笑着说:“你是先生,怎么好意思要你倒茶……”
“来者都是客,何况你还是我学生的家属,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也不能有失读书人的斯文。”马明谦平平静静地说。
九姨太伸手去接茶,玉笋似的手指尖轻轻地从马明谦的手边滑过,心一慌,没接住杯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茶水溅湿了一地。
马明谦忙说:“怎么啦?”
九姨太说:“没什么,这开水太烫啦……”
正在这时,苦崽气喘吁吁地跑来说:“不好了,小少爷出事啦!”
九姨太脸色煞白,急急忙忙地赶回家。
西院聚了一大帮人,一个小男孩躺在血泊之中,眉额上一粒粒豆子大的汗珠正往外沁出,一截断臂裹在满是血污的衣衫里,满脸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青紫。大伙见九姨太来了,连忙让开一条道来。九姨太看见这么一副悲惨的景象,大喊一声:“儿啊——”昏了过去……
“太太——太太——”大伙一阵手忙脚乱方才把她救醒。
九姨太满脑子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弄清事情的原委。原来儿子在收租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踩着了一条毒蛇,那蛇呼地跳起来咬伤了儿子的手指头。蓝孝德说,为了保全弟弟的性命不得不拔刀砍掉他的一条胳膊……
马明谦也跟了过来,一边让人劝慰九姨太,一边备了车,连夜进城里请来了郎中。经过一阵紧张地忙碌,这小孩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九姨太满含热泪地拉着医生的手,感激地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儿子,谢谢你救了我的儿子……”停了停又问,“……让蛇咬了,非待要砍掉胳膊才能保全性命吗……”
郎中说:“哪有这种说法……不过蓝镇长不是医生,情急所致,请太太不要怪他……”
九姨太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蓝孝德打发人来到西院探望弟弟的病情,问要不要去城里看医生。
九姨太没好气地对那边的人说:“你回去好好告诉蓝孝德,小少爷死不了!我们等着分那半壁家产呢!”
时间流水一般过去了,一晃又是半年,蓝孝贤的伤好了。小孩究竟是小孩,丢了条胳膊竟像丢了件没用的玩具一样,照样兴高采烈地玩耍。只是苦了九姨太,再没从那阴影中走出来。
这些天,马明谦天天要去西院走走,有时是和郎中一起去,有时是自己一个人去。在这段日子里,他扮演了多重角色,一会儿是学生的老师和校长,一会儿是患者的知己和朋友,有时甚至充当这孩子的兄长和父亲。他不停地劝慰九姨太,替她的儿子补习功课,给他们娘俩讲自古英雄多磨难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很累,也很幸福。渐渐的九姨太脸上的乌云散了,又露出了几丝霞光……
这年的清明节是个大好晴天,一扫往年那种淫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阴霾。孩子们大都跟着大人去祖先的坟茔上扫墓去了,学校放了一天的假。马明谦闲得无聊来到洣江河边踏青。
屋外阳光明媚,山花烂漫,杨柳依依,到处是一派春的气息。河边几只大白鹅正在相互追逐嬉戏,河岸上水里头到处飘洒着白色的鹅毛。突然,一只大公鹅春情勃发,猛地跨上母鹅的背,用力啄住母鹅圆润雪白的长颈,做起了传宗接代之事。那母鹅故作矫情,“呷——呷——”地叫着,仿佛在向整个世界述说着自己的满足和幸福。一群山雀叽叽喳喳地唱着,闹着,见有人来了又“轰”的一声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
马明谦逛了一阵,不禁觉得有些周身发热,心底像这缓缓上涨的洣水河一样荡漾起来……
“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贤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下子窜到了马明谦身边,那只空了袖管一漾一漾的。
马明谦吓了一跳,摸了摸他的头:“怎么,就你一个人,你从哪里来?”
小贤儿快活地说:“我和我娘到我父亲的坟上扫墓来。”
九姨太走了过来:“哦,是马校长呀,贤儿又惹你麻烦啦……”话还没出来,脸却先红了。
马明谦抬眼一看,不由得两眼发痴。九姨太一身素装,光彩照人,腰是腰,腿是腿,尤其是胸前两只颤巍巍的乳房就像刚刚出锅的水豆腐一漾一漾的。
小贤儿很开心,他用那只独臂捡起一块石头,往河里一丢,打了个水上漂说:“先生,你点的那篇文章,你昨天教的课文,我背熟了。”
“哦,那你背背看……”马明谦嘴里应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九姨太的胸脯。
小贤儿润了润嗓子,大声地背了起来。
马明谦点了点头,说:“孟子的话你是怎样理解的?”
小贤儿说:“孟子是说,一个人要成就一番事业,必然先要经过一番磨难。这是上天有意安排的,如远古的帝王舜以及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这样的名人,他们大都出生卑微,历经沧桑。因此,穷困挫折和灾难是人生的一大财富,它能坚定人们的意志,激励人们有所作为。”
“说得好!”马明谦连连击掌大声赞叹,“就像你一样,今天虽然为蛇所伤,失去了一条胳膊。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一定大有作为。”
九姨太被这番话感动着,眼圈湿漉漉的。
马明谦从口袋里掏出汗巾,悄悄地递了过去,那条黄毛狮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插到马明谦和九姨太之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大虎!你想干什么?”九姨太喝住了黄毛狮狗,吩咐小贤儿,“贤儿,你把大虎带到那边去玩。”
“哎,”小贤儿点了点头,打了个响哨说,“大虎,我们走!”那条黄毛狮狗跟着小主人紧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狠狠地瞪了马明谦一眼。
马明谦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有意思,你一个大男人竟被一条狗吓住啦!”九姨太在一旁抿着嘴巴偷偷地笑。
“大虎,你还磨蹭什么,快过来!”小贤儿在那边大喊,显然他可能发现了什么。那条黄毛狮狗这才丢开马明谦飞奔过去。不一会,从那边的草丛里,窜出一只小兔子。一时间,兔跑狗跳人叫,人狗兔滚作一团。
九姨太大声地叮嘱了一句:“别走远了——”
“知道啦——”小贤儿答应一声,早跑得没了影儿。
“你家的这条大黄狗也真是的……”马明谦看了看九姨太,心有余悸。
九姨太望着身边的男人莞尔一笑:“哦,是吗?我们家的大虎确实不简单,它还救过老爷的命呢。”
“真的?”
“贤儿出生那年,蓝豹岭和绿鹰寨械斗,老爷失足摔在地上,绿鹰寨人举起大刀就砍,大虎冲了上去咬断了那人的手腕,救了老爷一命。老爷去世后它一直不吃不喝,饿得都爬不动了,大家都以为它会死。可它居然又活过来了……”
马明谦赞叹了一番说:“简直是个神话……”
九姨太笑盈盈地说:“你别看那凶样,可它从不伤好人,也不吓唬小孩。”
“我是坏人吗?”
“这我怎么知道?”九姨太摇了摇头,大踏步地往前走了。
马明谦赶紧跟了上来。
九姨太停了下脚步,瞟了马明谦一眼说:“马先生就没个家室……”
马明谦摇了摇头说:“这些年,父母为这事没少唠叨,我也想找一个,可总没有适合的……”
“抓住啦!抓住啦!”远处传来了一声呐喊,小贤儿从那边的草丛里冒了出来。
大虎嘴里叼着兔子,一下子冲了过来……
不知不觉又是半个月。这天九姨太正在想心事,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很大,扯天扯地,似乎没有个尽头。九姨太正要吩咐王妈去给小少爷送伞,却听得苦崽在喊:“少爷回来了!”九姨太连忙探头一看,只见马明谦撑着雨伞护着贤儿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过来,那伞全部倾在贤儿这一边,马明谦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九姨太鼻子一酸,两眼立即被一阵雨雾蒙住了。
马明谦收了伞,站到走廊上,地上湿了一大片。
“快!找身干衣服给马校长换上。”九姨太大声吩咐。
“哎!”王妈答应了一声,走了两步,站在那里发愣。
九姨太知道王妈的难处,家里就少爷和苦崽两个男人,少爷的衣服还太小,肯定穿不得,总不能让一个先生来穿长工的衣服吧。
“这样吧,你把老爷的那些衣服找出来,让马校长凑合着穿吧。”
王妈点了点头,很快把马明谦带走了。
不一会,马明谦换好衣服走了出来。九姨太盯着他看了好一阵。说真的这些天,一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如果没有这个男人,还真不知怎么挺过来……
很快天就黑了,雨却越下越大。马明谦好几次站起来想走,又都被席卷着的狂风逼了回来。屋子里的灯花剪了好几次了,小贤儿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王妈安排他先去睡了。
夜色寂静得有些可怕,马明谦抓起靠在墙壁上的伞再次站了起来。是的,他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如果再不走的话,就走不了……然而,就在他走到门边,拉开门栓的那一刹,九姨太猛地扑了过来,双手紧紧地抱着了他的腿脚……
“轰隆——”一声炸雷打在头顶,电光中,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麻花般地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