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谦在石珠庙遇见的美人儿不是别人,正是蓝豹岭老族长蓝芝茹的遗孀九姨太。自从蓝芝茹死后,她和刚刚出生的儿子蓝孝贤,相依为命,安详富足。唯一闹心的是儿子的“八字大”,一般人怀胎九个多月就会出生,这孽障在娘肚子里待了足足十二个月,而且刚出生三天就克死了自己的父亲。老族长的丧事完毕后,七忌之日,一家人给老族长扫坟。奶妈抱着他给老族长叩头,才叩了两个响头,不知怎么的从祭品中滚出一颗“炸子”,将老族长的坟炸了个大窟窿……七七过后,九姨太抱着他到宗祠认祖归宗。新族长蓝孝德打开那本厚厚的蓝氏族谱,蘸了蘸饱满的墨汁,才写下“蓝孝贤”三字,一条肚子圆鼓鼓的菜花蛇,从大梁上摔了下来,掉在公案上,打翻了墨砚,一本好端端的家谱弄得面目全非。在场的人吓了个半死,他却没事一般哈哈大笑,伸出两只小手来抓那条蛇。那蛇也似乎很害怕他,从桌上滚到地上,噗地吐出一只硕大的老鼠,嗖嗖两下顺着屋柱爬到大梁上逃走了。种种迹象表明,这小子今后定不是等闲之辈,待到他长大了不把蓝豹岭搅得天翻地覆才怪呢。蓝孝德视他为眼中钉,总希望除之为快。怎奈老族长生前过于疼爱,现在老族长虽然不在,但他安排的那些眼线还时刻在盯着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弄得身败名裂。
这天刚吃过早饭,九姨太就打发女佣王妈来问搬家的事。
蓝孝德摆了摆手说:“这事我还得考虑一下。”
蓝孝德的女人蓝黄氏走了过来说:“你就让他们搬过去算了。如今,老头子不在,他们孤儿寡母住在这里确实不方便。”
“我何尝不想让他们搬过去呢?可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说,知情的才晓得是他们自己要搬,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蓝孝德洗出他们母子。”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先放放再说吧,如果她执意要搬,又找得到什么理由堵得住众人的嘴,就让他们搬过去。”
九姨太按照老族长蓝芝茹的吩咐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从正院里搬出去,到西院去独居是整个计划中的第一步。蓝芝茹非常清楚蓝孝德的为人,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他们母子的性命。九姨太找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搬出正院,离开那块有性命之虞的是非之地,这才长长地嘘了口气。接下来的日子安详而舒适,她时常带着她的贤儿、大虎和那两只八哥鸟在院子里转转,其乐融融。她看什么都新鲜,稀奇,仿佛生命于她才刚刚开始。那两只八哥也天天围着她撒欢儿,嘴里老是不停地说着那句原话:“大虎,看好这个女人!”她一点也不害怕,不恼不怒,嗔嗔地笑着跟着它们追:“打死你们这两只小妖怪!打死你们这两只小妖怪!”未了又搂着小贤儿,用那张樱桃小嘴亲了亲儿子粉红的脸蛋,逗了逗一直紧跟在身后的大黄狗:“大虎,看住这个女人!”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几年过去了。小贤儿五岁多,能满垅跑了,就是傻头傻脑的不会说话。九姨太虽觉遗憾,也感无奈。有时又觉得这样挺好的,这样的傻儿子是不会给任何人构成威胁的。
春天的风把洣水河的两岸悄悄地吹绿了,柳条儿舞着柔嫩的腰肢,一群鸭子开始在江面上戏水追逐。九姨太和女佣王妈带着贤儿穿过“一线天”,来到洣水河边踏青。她很兴奋,几年来她像一只蛰伏的小青蛙一直关在西院窄小的天空里,外面的一草一木对她具有特别强的诱惑力。她看见花就采,知名的,不知名的,一大把一大把的扎在贤儿头上,把贤儿装饰成一个花冠王子。鲜花引来了蝴蝶,贤儿和跟来的大虎追逐蝴蝶玩,一时间,蝴蝶飞,狗儿跳,小孩子闹,好不热闹。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远处的临江书院传来了琅琅读书声。
九姨太边走边捡石子瓦片在水上打漂漂,打累了扯了大把大把的青草放在嘴里嚼,嚼得满嘴的绿汁。王妈见太太这样高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拉着贤儿在河岸边狂跑,九姨太和大虎紧紧跟在后面追。大虎箭一般地窜过去,斜剌里从王妈和贤儿脚下穿过,把两人绊倒在地,九姨太没刹住势也滚在一起。三个人一条狗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春天的阳光里,倾听着洣水河的细浪声和远处书童们的读书声……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整齐划一的读书声像一支支催眠曲,使人顿生困意。九姨太迷糊着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直到一阵狗叫才把她惊醒。睁开眼一看,大虎不知何时从小贤儿身子下挣了出来,抖了抖筋骨,对着江心大声地狂吠着:“汪——!汪——!”
一条小船欸乃而来,逆流而上,船上坐着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去省城长沙求学的马明谦。三年前,马明谦在石珠庙遇到一位自己心仪的女人,然而当他打听到这个女人竟是蓝豹岭老族长的小妾九姨太时,满腔的激情立即冻到了冰点。他有几个脑袋,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火中取栗。一个老族长的女人,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纵然有天大的本事,能够夺得那一亩二分宝地,赢得美人之心,他能瞒天过海让周围所有的人做睁眼瞎吗?一旦东窗事发,他这条小命就葬身这崇山峻岭里了。为此,他选择了逃避,跟着燕师傅的排到了长沙,考进了长郡中学,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这三年,他读过不少书,也长了不少见识,也思考了不少问题,为什么一个七十多岁的财主可以娶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而许多二三十岁的穷汉却还在打单身……
船逆流而上,从湘江进入洣江,十来天后,才到回水滩。过了回水滩,穿过洪山庙便是茶陵县城。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九姨太。四年了,马明谦以为自己早就将她忘记了,谁知那种情感只是遇到骤然的冰冻尘封起来了,一旦出现阳光解冻了还是那么鲜活。这些年,尽管他有意不去想她,甚至故意不回家,可有意无意,还是打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信息。马明谦知道,蓝豹岭的老族长早死了,她成了寡妇,而且带了个有点傻气不会说话的儿子。
船刚从回水滩的河湾里出来,便遇上了从上游直冲下来的激流,撑船的竹篙绷成一张满弓。船上的纤夫跳了水,拉起纤绳,一步一蹬地往前走。
马明谦也从船上跳了下来,手搭在纤绳上,帮着纤夫一起拉。
九姨太几乎天天在河边玩,从没看见这么年轻的先生,还帮纤夫一起拉纤,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船过了激流,马明谦跳上船,站在船尾,耳边呼呼风响。他看了看两岸的青山,和远处越来越模糊的几个身影,放开喉咙大声喊叫:“哦呵——”
江面上,山谷里经久不息地回荡声:“哦——呵——”
河岸上,九姨太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塑成了一尊“望夫石”。
小船越走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圆点,消失在茫茫的雾霭之中。突然间从来不说话的小贤儿对着眼前的款款江水叫了起来:“哦——呵——”
九姨太一愣,木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哦——呵——”贤儿又喊了一句。
九姨太连忙跪了下来,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贤儿,我的好儿子,是你在说吗?”
贤儿在母亲在怀抱里拱拱,对着远去的小船大声地喊个不止:“哦呵——,哦呵——,哦呵——,哦呵……”
九姨太将儿子高高地举起,在河边转了起来,也大声地喊叫着:“我的儿子会说话啰!我的贤儿会说话啦!”
女佣王妈见小少爷终于能说话,兴奋地搓着双手,说:“我说了,小少爷这么聪明怎么会不会说话呢。这下好了,小少爷会说话了,太太什么都不用愁了。”
九姨太把儿子抱在怀里,又搁在地上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嘬起红唇在那小脸蛋上亲了亲:“我的小乖乖,真的是你在说话吗?”
“嗯。”大虎绕在九姨太脚跟,舔了舔像是回答。
小贤儿从母亲的怀抱里挣了出来,搂住身边的狗说出了平生第一个完整的句子:“大虎,看好这个女人!”
九姨太双膝一软,噗的一声跪倒在地上,脸色像纸一样白。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又是几年过去了,再过几个月小贤儿就满八岁了。这些年,九姨太过得安详而又快乐,每天拉扯着贤儿串串门,看看风景;没事陪着王妈看看鸡鸭,做点家务或女红什么的,也其乐融融。她最喜欢老爷临终前留下的那条黄毛狮狗——大虎,有事没事常将它搂在怀里,替它梳毛捉虱子,帮它洗澡,有时甚至搂着它说上半天话。每当这时,那两只八哥会不经意地飞过来,落在她身边,咕咕地叫几声,然后大声高喊:“大虎,看好这个女人!”她开始很讨厌这两只鸟,甚至有些恨那死去的老头子,死了还要化作幽灵附在这两只鸟身上来吓唬自己。当刚刚开口说话的小贤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从八哥嘴里学来的“大虎,看好这个女人”时,她几乎吓得快要晕过去。时间长了,慢慢习惯了。再后来,慢慢地喜欢上这两只鸟啦,而且把和鸟们斗舌当作一大乐事。
这时节的九姨太觉得好幸福好幸福,她很感激,也很感动。感谢老头子临终前为自己安排了这么美满幸福的生活,很难设想假若没有大虎和这两只八哥,生活又将是一番什么景象,那会是何等的单调乏味呀。如今可好了,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田地有苦崽操持,家务有王妈张罗。日子就像这云阳镇前的洣水河,一天天相安无事地过去了,可万万没想到,等到她将儿子送进镇上的学校读书时,一切都改变了……
马明谦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位从小就厌恶“之乎者也”的纨绔子弟竟成了远近闻名的好先生。自从上次在河边再次见到九姨太之后,再也无法将她的形象从心中剔除。他知道自己这种感情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永远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为了压抑自己的感情,他把全部精力,全部投入到教学事业中。这些年,他和自己那帮一起在长沙求学的同学,在茶陵大办新学,让外面的风,轻轻地吹拂着这片古老沉寂的土地。他和自己的同僚们先后在茶陵创办了五座新学堂。在这五所学校中,自己亲自任职上课的就有两所,担任校长、名誉校长的三所,另外两所虽然没有任职上课,却也是来了股份投了资的股董。正当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云阳镇的镇长蓝孝德也接受了一些新思想,打算将蓝豹岭的临江书院改为新式学校,扩大招生范围,来向他讨教,并且说,如果可能的话就请他去当校长。马明谦听了,几乎没思索就立马答应了。他用极短的时间处理好其他学校的事务,该辞职的辞职,该退股的退股,然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云阳山当起了这山中小镇的小学校长来。
马明谦是一位天生的好老师,好校长。他年轻,有活力,孩子们被暮气沉沉的私塾先生管束怕了,现在来了个这么年轻的先生,从心理自然就贴近了许多。加之他能弹会唱,能说会道,那些桎梏于高墙四角的心,像冲出笼子的小鸟,终于可以在自由的天空里翱翔了。另一方面他与生俱来的文学天赋帮了他的忙,尽管他小时候在经书方面的底子薄些,但当时读的那些杂书以及后来在长沙读书时接触的新思想在关键时候起了作用,使他的课显得更有特色,更有吸引力。镇上的老人们,起初不放心,有事没事总往学校里凑。这帮没事找事的老头,喜欢鸡蛋里挑骨头。马明谦特别有耐心,无论这些人说什么,总是洗耳恭听。马明谦这份虚心和虔诚,很快就打动了那些老人,使他很快就在镇上站稳了脚跟,成了这个小镇上最受尊敬的人。
新学期开学的日子到了,九姨太亲自送她的宝贝儿子来学校读书,马明谦暗暗地告诫自己,自己只是一位普通的老师,是这个学校的校长,而眼前这个女人只是一位学生的家长,其他什么想法都不应该有。开始的时候,马明谦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是以纯审美的心境来对待这位自己曾经心仪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只要能天天看到她,感觉到她的存在,心底就充满着温情。
日子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一天放学后,马明谦去学生家家访。
“先生好!”那些放学了还在路上玩耍的孩子,有的和马明谦打招呼,有的低着头,把脸转向一边,生怕先生责备。
太阳才接近山顶,田里土里到处都是农人们的身影。
马明谦出了镇,向蓝豹岭走去,过了几栋民房,远远地瞅见“一线天”,一位美丽的少妇,牵着男孩的手慢慢地在前边走着,一条大狮毛狗静静地在后面跟着。
九姨太也发现了马明谦。开学的那天,她送小贤儿时,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位年轻的校长便是几年前在河边帮纤夫拉纤的那位先生。从那一刻起,她就有些莫名的兴奋。她每天都是早早地吃了饭,手牵着手送儿子去学校。下午,太阳刚挨近山顶,她就走出了家门,穿过“一线天”,来到校园外的古樟下,等儿子放学。放学的铃声响过后,九姨太从潮水一样往外涌的人流里,一眼看出自己的小贤儿。她颠着小脚迎上去,接过儿子的书包,边走边听儿子聊学校里的新鲜事。每逢这时,她的脸上显得很宁静,很幸福;尤其是当儿子说到他们的校长如何如何,心底一股春风般的温情滑过……
“娘,我们校长来了——”小贤儿也看见了马明谦,撇开九姨太,飞也般地朝这边跑来,拉着自己的校长来到母亲身边。
太阳刚落山,天空中的霞光罩在九姨太纤细的身材和玉雕般的脸上,晶莹剔透,十分可人。
马明谦的身子一酥,心立马沉到看不见的深渊。
九姨太嘟囔着红唇,一阵暗香飘来,说:“小女子这厢有礼啦!”
马明谦忙还了礼说:“如今都‘维新’,太太不必这么客气……”
“再怎么‘新’,‘师’还是得尊的……”九姨太瞟了马明谦一眼说,“这孩子太淘气了,没让你添麻烦吧?”
马明谦说:“没有没有,小少爷很乖巧,嘴又甜,整日校长长校长短的。”
“是吗?”九姨太轻轻一笑,抚摸着儿子的头,“这孩子五岁才说话,我还担心他是哑巴呢……”
“不会吧……”马明谦摇了摇头,“孩子们的语言发展不平衡,好些说话比较晚的,学起文字来,一点也不比其他孩子差,甚至许多地方还远远超过说话说得早的孩子……可能是没学会说话时,他们特别注意听,所以在注意力、记忆力方面,往往占优势。蓝孝贤就是这种情况,他的记忆力特别强。我今天教的那首诗,才读一遍,他就可以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哦,是吗,”九姨太一阵惊喜,对儿子说,“什么诗,你能背给娘听吗?”
小贤儿赶紧从娘的怀抱里钻了出来,迈着方步,摇头晃脑地背起诗来。
关关睢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九姨太听了这诗,瞟了眼马明谦,赶紧盯着自己的脚尖。
马明谦也后悔自己不该扯什么诗,正打算抽身走。小贤儿走了过来,扯着他的衣角说:“校长,我家有两只八哥,会说人话,我带你去看看?”
“你别听他瞎扯!家里是有两只八哥鸟,是老爷生前留下的,整天傻乎乎的,哪里能说什么话呢?”九姨太剜了儿子一眼,望着马明谦不好意思地说。
“不!能说的,我娘骗人!先生我带你去看。”蓝孝贤喊了一句,拉着马明谦的手就往屋子里跑。
“贤儿,贤儿……”九姨太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着,眼看实在是追不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虎箭一般地窜过去,挡在院门口对着马明谦龇牙咧嘴地大声狂吠起来,任小贤儿怎么也吆喝不住。
马明谦愣在那里,吓得腿肚直打哆嗦。
“没吓着你吧……”九姨太赶了过来,将大虎叫住,有些愧意地说,“这条狗是老爷留下的,这些年一直陪伴着我们……放心,它不会伤着你的。”
小贤儿拉着马明谦的手说:“校长快进屋吧,我给你泡最好的茶。”
马明谦抬起脚刚要迈进院,“噗”的一声,两只八哥飞了过来,在院子里盘旋了一圈,一边一只落在九姨太肩上,大声地叫喊着:“大虎,看好这个女人!”
马明谦倒抽一口凉气,四面环顾却不见一个人影。
“大虎,看好这个女人!”两只鸟又叫了一声。
马明谦这才听清这幽灵一般的叫声发自这两只八哥之口,连忙下意识地看了大虎一眼。那条黄毛狮狗正吐着红红的舌头,虎视眈眈地挡在他和那个女人之间。马明谦毛骨悚然,连着倒退了几步,车转身逃也似的跑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