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兵,北兵,商量嚼百姓……”
二十世纪初叶的中华大地,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夜,一抹曙色像油画家笔下的重彩已涂在黎明前的天际,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喷射而出,燃烧着她自己,也燃烧着这片沉睡了千百年的土地。然而,就像婴儿出生时的阵痛那样,一场血与火的洗礼正在悄然进行,新与旧,民主与专制,文明与野蛮,相互争斗着绞杀着……一时间,风起云涌。“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官僚、政客、军阀,一个个粉墨登场。袁世凯倒行逆施要做皇帝,在一片讨伐声中送了性命。张勋带着辫子军杀入北京城又拥出了溥仪,段祺瑞先是利用张勋赶走黎元洪,后又借讨逆张捞取政治资本,稳坐了国务总理的宝座,总揽了北京政府的大权。老百姓晕头转向,清早起来,开了门,你问我,我问你:“今天挂什么旗?”
在湖南,谭延闿三起三落。武昌起义时,谭延闿任湖南军政府参议院议长、民政部长。湖南正副都督焦达峰、陈作新被害,他被咨议局推出来主事,次年被北京政府正式任命为湖南都督,兼湖南省民政长,第一次主持全省军政大权。二次革命中,他保持中立,被袁世凯免职。在护国战争中,为排斥外省军阀控制湖南,他提出了“湘事还之湘人”口号。因此,在倒袁成功后,再次继任湖南省长兼督军,第二次主湘。几年后,又被吴佩孚、赵恒惕驱逐,流亡上海。于是投奔孙中山,重新加入中国国民党,担任全湘讨贼军总司令,即湖南省省长兼湘军总司令。这是他第三次主湘。此时的湖南一片战火,茶陵也未能幸免。据《茶陵县志》第十九篇《军事》第四章第一节《驻军》中载:“民国七年,谭延闿部(俗称南兵)独立第三旅第六团从醴陵、攸县退守茶陵。后放弃县城,退守浣溪墟,布防于小汾、龙下、梅林坑等地,以土桥为前哨。该部驻茶陵两年,曾在浣溪墟开办临时训练队。后因北兵进攻,撤往广东。吴佩孚部(俗称北兵)于民国七年与谭延闿部激战,并占据茶陵,与南兵对峙。布防于米筛坪、月岭下、河坞等地,以月岭下为前哨。”
……
这些天茶陵城,一片火海,枪炮声炒豆子般地响个不停。北兵在攻城,南兵拚命地死守。尸体在城墙脚下谷个似的堆了一大片。城里乱成一锅粥,店铺的门大部分紧闭着,一些逃难的人像没头的苍蝇,在大街上到处乱窜。
林水丰捏了张中药处方,气喘吁吁地来到“仁和”药铺门口,挥起拳头就“砰砰砰”砸起门来。
药铺露出了一条缝隙,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干什么?”
“对不起……我要抓药……”林水丰说。
“抓什么药,你没看见在打仗……”老人嘟囔了一声,就要关门。
林水丰走上前去,嗵的一声跪了下来:“老人家,我是蓝芝澧老先生的干孙女,我干娘病得很重,请老先生发发慈悲,帮我捡一服药吧……”
老人盯着林水丰看了好一阵说:“你是‘仁义’米行的?”
“嗯。”林水丰点了点头。
“蓝芝澧老先生是个好人,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可如今这世道,咋好人就没有好报呢……”老人摇了摇头,叹了声息,“‘仁义’米行老板被虫灾害了,他儿子好不容易整饬这个店铺,又偏偏遇到战乱……造孽呀,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偌大的蓝家就剩下一个女人,还是个病怏子,也难为你,不离不弃,遇到别人早就‘树倒猢狲散’,自己逃命去了。”
老人开了门,让林水丰进来,再把门关上,接了女人手里的单子。
“谢谢老人家,谢谢老人家……”林水丰鸡啄米似地叩着响头。
“好啦,好啦……”老人摆了摆手,眼睛有些湿润了,感慨地说,“唉——世事无常呀,‘仁义’米行当初是何等的气派,几年的光景就败成这样……你拿了药带着你干娘赶紧出城,不然就来不及了……”
林水丰从老人手里接过药,千恩万谢地叩着头。
回到家,蓝马氏蓬松着头,靠在床沿边大口地喘着粗气,地上又吐了一大摊血。
“娘……”林水丰叫了一声,眼睛立即模糊了。她放下药,打了盆热水给病人擦了擦脸,把病人抱起来重新塞到被窝里,麻利地扫除了床边的秽物,蹲了下来悉心地替病人熬药。
城外的枪声,只停了一小会,紧接着又炒豆子似的爆了起来。一颗流弹带着哨音从窗子里钻了进来,“噗”地撞在墙上,敲掉雀蛋大的墙泥,“砰”地掉在地上。林水丰打了个寒战,望着地上花生米粒般大小的子弹头,心里一阵发悚。她蜷缩作一团,双手掩住耳朵,等待着那声令人心怵的爆炸。
可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那弹头依然不响。林水丰麻着胆子站了起来,用火钳夹着那颗弹头扔到屋外,把所有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药熬好了,林水丰倒了一碗,拿了把汤匙,准备给蓝马氏喂药。
蓝马氏挣扎着坐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抓住林水丰的手说:“孩子,外面在打仗?”
林水丰点了点头,说:“北兵在攻城。”
蓝马氏叹了口气,说:“唉……南兵北兵,商量来吃百姓……他们今天打过来,明天打过去,这日子如何得了……”
“娘,你吃药吧,等下凉啦……”
蓝马氏咳了几声,说:“孩子,这年月让你受苦啦……娘,这药罐子娘不再想背啦……我……咳咳咳……我知道,是宇儿他爸在那边寂寞啦……他派人找我来啦……咳咳咳……”
林水丰摇了摇头,说:“不,娘……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孩子,答应娘,离开娘……宇儿这么多年没有音讯……你一个单身女子,留在这兵荒马乱的城里,不知有几多难处……咳咳咳……”蓝马氏说了几句,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不——!我决不离开你,天宇哥和天香妹不在,我就是你的亲女儿,你就是我的亲娘,我死也不离开你……”林水丰轻声细语地说着,安慰着蓝马氏。
“傻孩子,别说傻话啦……”蓝马氏气喘吁吁地说,“娘的日子不多啦,而你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呀……听话啊……我看,黄牯对你不错,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你们若组成一家子,我就放心了……”
“娘……”林水丰猛地扑倒在蓝马氏的身上,泪水簌簌地往下掉。
蓝马氏用手慢慢地梳理着林水丰的头发,轻轻地安慰她说:“孩子,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些……”
林水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蓝马氏说:“娘,难道我和天宇哥就真的这么有缘没分……”
“谁知道呢……缘分这东西是天注定的,谁也不能强求……据说,人还没生出来,‘注生娘娘’就给你缘定了终生,猫配猫,狗配狗,各自配好了对……只是到了人间,经历了几十年的沧桑变幻,许多人忘记了,才又派‘月老’来提个醒,牵根‘红线’……咳咳咳……”蓝马氏说着说着,越咳越厉害。
林水丰一阵揉胸按背,好不容易把蓝马氏理顺,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
第二天,北兵的攻势更猛啦,蓝马氏几次催促林水丰到城外去避一避。林水丰把那些药全部熬好,用瓦罐装起来,收拾了几件衣物,走进了难民的队伍里。
铁牛潭码头,人头攒动,喊声震天。
林水丰搀扶着蓝马氏跟在后面,两个女人好不容易挤上船,还没来得及坐稳,一股溃散下来的南兵冲上了码头。
艄公见不妙,连忙抽掉搭在岸上的桥板,拔篙开船。几个争着上船的老人妇女没站稳,全部掉到河里去了……
上了岸,两人随了逃难的人群继续往山里走。蓝马氏边走边咳嗽,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凡是从她们身边走过的人,都要停下来,同情地看上她们几眼,然后大踏步地跨过去,追上逃难的队伍。
她们掉队了,路上的人越来越少,走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天苍苍,野茫茫”,整个逃亡路上,就只剩下她们母女两条孤愣愣的身影,在夕阳残照的荒郊里踟蹰……
突然,一匹快马向这边驰来。两人慌忙躲在路沟的草丛里,可是迟了,还是被发现啦。
这是一位满脸络腮胡的老兵,也许是长年在外打仗好久没碰女人,一看见林水丰眼睛就拉直啦。他不但把抢到的包裹还给了她们,还说只要她答应他,从了他,他还可以给她一大笔钱。说完,“哗——”的一声把一大堆不知从哪里抢来的金银首饰全倒在她面前。
林水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捏了把小巧花油纸伞木然地向一堵废弃的土围墙边走去。
络腮胡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把拴马的缰绳在自己的脚踝上打了个死结。
林水丰一直走到那堵废弃土围墙背后才停了下来,仰面躺在草丛中,用那把伞枕着自己的头,一双丹凤眼挑逗似地望着那男人仿佛在说:“来呀,愣着干什么……”
络腮胡猴急了,丢了枪,三下五除二剥掉自己的裤子,单脚跪在女人的身边准备给女人宽衣解带。
林水丰叫了声:“等等……”
“怎么啦,莫非你反悔啦……我可是花了大本钱的,这些钱上花街的话,十回都够了……”络腮胡嘟嘟囔囔地说。
林水丰说:“让我撑开这把伞……”
“好当当的天,又没下雨,撑伞干什么?”络腮胡问。
“做这种事……总不能让别人看见……你说是吗?”女人嗲声嗲气地回答。
络腮胡站起来望了望,说:“哪里有什么人,鬼都没有半个。”
林水丰用手指了指天,打开那把血红血红的油纸花伞,猛地伸到马脖子下。
那马不知怎么一回事,先是在光屁股的主人身上嗅了嗅,既而又瞅了瞅花团锦簇的女人,猛然间眼前一道红光闪过,蓦然受惊,长啸一声,向山野田陌狂奔而去,把一个活生生的主人拖成了肉泥。可怜的络腮胡虽没有“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誓言,也真的在女人的石榴裙下送了性命。
林水丰见那马发了疯,一眨眼就跑得没了踪影,站了起来,掸去身上的几根草芯,轻蔑地一笑,倒回来去找蓝马氏,可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好不容易在一洼浅水沟里找到,蓝马氏早已停止了呼吸。林水丰“哇”的一声哭得昏死过去……
林水丰捡了枪,用刺刀挖了一个坑,把蓝马氏抱进去,草草地埋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颗颗星星接二连三地崩了出来,冷峻地看着这个乱糟糟的世界。起风了,阵阵阴风,越过荒郊野岭,在无月的夜空中哀号,像无数冤屈的灵魂在一起悲泣。
“娘,孩儿不孝,不能好好地安葬你,待战乱平息,孩儿一定接你回去,让你安安静静地睡进祖坟……”林水丰默默地跪在坟头叩了三个响头,提了包袱,向黑黝黝的夜幕里走去。
突然,远处亮起了两个火把,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林水丰躲在深沟的草丛中藏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握着那杆枪,屏声息气,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那马果然朝这边驰来,一到那堵围墙边就停了,从马背上跳下两个人来。来人不是别人,而是黄龙坳的黄牯和黄树义。两人举着火把四处寻找着什么,边找边说。
“应该是这个地方,我看见这匹马从这儿跑出去的。”
“那我们仔细找找……”
“喂——快过来看,这里好像堆了个新坟?”
“嗯,是这。”
“可是人呢?”
“死了罢……这不是有个坟吗……”
“死人不会自己堆坟的,一定还有活下来的……要不,枪怎么会不见了?”
林水丰藏在的水沟里,浑身发抖,听见他们说了个“枪”字,脑袋就“轰”地炸裂啦,搂了扳机“砰”地放了一枪,一声巨响把她震晕,醒来却发觉自己躺在黄牯的怀里,恍惚中好像做了一个的梦……
“怎么是你……”
“是我……”黄牯点了点头,告诉她说,“黄龙坳正在办团练,舞狮班的骨干趁现在战乱正在筹聚枪支。傍晚,我们俩看见了一匹快马从这里跑出去,跟踪了这匹马,好不容易才把它制服……骑着马找到了这里,想不到遇上了你……”
黄树义不解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干娘呢?”
林水丰摇了摇头,“哇”的一声哭开了,将怎样逃难,怎样遇着逃兵,蓝马氏又是怎样死的,一五一十地说了。
两个男人听了,好一阵唏嘘。
林水丰摇了摇头:“是我害死了我干娘,她一定是以为我遭辱了,才爬到水沟里自杀的……”
黄牯安慰她说:“你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你不要过分地自责,你干娘也许不是自杀,她是失足掉到水沟里淹死的,她怎么会自杀呢?她一定想爬过去救你,才掉到水沟里的……”
林水丰哭累了,眼皮一瞌,靠在黄牯的臂弯里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黄树义见状,悄悄对黄牯说:“我就先走一步了,你们在这待一会……”
黄牯说:“好,你走吧,明天叫匡一明他们早点起来练兵!”
“哎!”黄树义答应一声,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沉沉,星光璀璨。
黄牯轻轻地把林水丰搂在杯里,心痛地望着她那张蓝宝石般的脸,生怕惊醒了她的酣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