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茶陵人又渡过了平安的一年。陆溥在自卫团很得人缘,已经从秘书提拔成为副参谋长。谭仲云很满意,尤其是去年组织《黄河大合唱》的排练,为他这位县长增了光,长了脸,省里说他谭仲云用人得当,宣传活动搞得是有声有色,提拔他为行署的副专员,只等新的县长一到,他就可以走马上任了。可就在这时,莫名其妙地接到了陆溥的辞职报告。
“你……什么意思……”谭仲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惑不解地瞪着陆溥。
陆溥递给他一张报纸,新出版的《开明日报》,上面有一则用红笔圈起来的启事,“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的招生通知。
“你想到南岳去培训?”谭仲云问。
“我想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陆溥说。
谭仲云说:“不行,你是独子!我国的《兵役法》规定,独子是不当兵的!”
陆溥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战火烧到家门口了。日本鬼子一旦杀过来,他论你是独子不独子,是独子就不杀你?”
谭仲云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我表示同意……不过,这事得问问你娘,如果她不同意,就不好办……”
蓝天香走了进来说:“别问了,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你就让他去吧!”
“你真是个了不起深明大义的母亲……我代表祖国向你致以崇高的敬礼!”谭仲云唰地站了起来,向蓝天香敬了一个礼,拿起笔在辞职书和申请参军的报告书上签了字。
“游干班”设在“五岳独秀”的南岳古镇,这里群山环抱,重峦叠嶂,古木参天。“游干班”全称“军事委员会军训部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由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兼主任,白崇禧、陈诚兼副主任;汤恩伯、叶剑英二人分别任正副教育长。招生对象是各战区部队营长以上军官,结业后回原部队办班训练基层军事骨干,编组游击队,到敌人的侧面和后方去开展游击战争。战况瞬息万变,现在的后方有可能就是明天的前线,甚至是沦陷区,要求地方选送一些自卫团的军事骨干来进行培训。
陆溥拿着县政府开具的证明,来到南岳古镇报名,通过统一考入录取在“游干班”第二期第五队学习。陆溥是在山里长大的,体能好,悟性强,无论学什么,都出类拔萃。三个月的培训很快就过去了,陆溥以总分第二的好成绩受到蒋委员长的接见。结业后,回到茶陵等待分配。
此时,第九战区在长沙附近与日军打得难分难解。南京武汉失陷后,湖南就成了最为重要的战略要地,对于重庆陪都来说,这里是一道最为重要的屏障。日军一旦占领了长沙、衡阳,就打通大陆上的交通线,把华中、华南连成一片,可直逼重庆。为了攻占湖南,日军在武汉、广东地区集结了10个师团、4个独立旅团的兵力,占侵华日军总兵力的三分之一还多。中国军队第九战区在湖南以及周边的鄂南赣北部署了53个步兵师,占国民政府军总兵力的四分之一。战况一天三变,一会儿说日军主力渡过了新墙河,到了汨罗江口的营田;一会又说到了捞刀河,占领了长沙以北的永安市、金井、上杉市、青山市、桥头驿……陆溥三番五次去请战,得到的指令是等待。为了渡过这段难熬的日子,他回到了蓝豹岭,一头扎进保育院,教孩子们操练、排演,帮助母亲做些杂务。
一天,蓝天香进城采购食品,陆溥正在操场进行防空演习。表妹蓝梦秋坐着马车,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对他说:“表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陆溥问。
“湘北大捷!鬼子从长沙城脚下撤走了,退到新墙河以北了。”蓝梦秋兴奋地说。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陆溥激动地搓着双手,“快说,还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是不是战区给我的任务下达了?”
蓝梦秋摇了摇头说:“这我可不知道……我妈今晚在家里请客,你跟我回城去。”
“哼,是得好好庆祝一番!”陆溥笑着说。
“那就上车吧!”蓝梦秋指了指旁边的马车。
“哎!”陆溥答应着,上了马车。
蓝梦秋跟着跳了上去,坐在表哥身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脸的幸福。
“驾——”马车扬起一阵烟尘,急急地向县城方向驰去。
“仁义”米行的后院,新盖了一栋小洋楼。蓝梦秋和她的母亲李竹梅就住在这幢小洋楼里。陆溥自从山上下来后,多次来过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非常熟悉,也喜欢这里幽静的环境。
“妈,我把表哥请来了!”蓝梦秋像一只快乐的蝴蝶,跑进后院,一眨眼,消失在院子里。
不一会,从小洋楼里走出一位穿黑色旗袍的中年妇女,那是蓝梦秋的母亲李竹梅。
“舅母——”陆溥叫了一声。
“快进去!大伙都到齐了……”李竹梅催促着。
陆溥点了点头,赶紧跑了过来。
大厅里摆了一张大圆桌,刚提拔不久的行署副专员谭仲云坐在首席,商会会长马明谦、独臂神蓝孝贤、保育院院长蓝天月、农民自卫军司令黄皓分别坐在两旁。他母亲蓝天香也早来了,这会正和省立二中的校长黄树信站在一边,小声地说着话。
陆溥走了过去,先见过母亲与黄校长,再走到圆桌边,转了个圈,一一打过招呼,回到表妹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酒菜上来了,锃锃发亮的铜盆火锅冒出了团团热气。
李竹梅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说:“我今天把各位叫到家里来,吃顿便饭,聊表一下谢意。说实话,天宇他们能在前方打胜仗,完全离不开后方的有力支持!尤其是在座的各位,我和小女梦秋,全靠各位照料……”
谭仲云说:“前方将士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我们做点实事,也是应该的!”
“对,应该的!”大家随声附和着。
谭仲云举着酒杯说:“来,为了湘北大捷,为了早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干杯!”
“干杯!”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举起杯子碰到一起。
席间,黄皓用胳膊碰了几次蓝天月,意思要她向李竹梅提起,推荐他去找蓝天宇。
蓝天月故作不知,夹了一块粉蒸肉,递到他的碗里说:“你尝尝这肉,很不错的。”
“大家随便吃。”李竹梅安排好大伙,询问起陆溥有没有分配的消息。
陆溥摇了摇头。
李竹梅说:“没关系,你就耐心等吧。”
大家敞开肚量,放肆地喝,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油光闪亮。酒这东西最能助兴,喝多了舌头就不受大脑控制,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全倒了出来。
“打仗,还得靠我们湖南人,是不是?”独臂神卷着舌头说。
“对,史书上有句名言,叫什么来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黄皓接过话茬说,“可惜老蒋不是湖南人,不然就不会出现‘炸黄河’‘焚长沙’的惨剧!”
独臂神说:“幸亏薛岳将军有点骨气,为湖南人的必死精神所感动,顶住了放弃长沙的命令,打了自抗战来第一场胜仗——迫使日军不得不退到原来的出发地。”
谭仲云说:“此次战役确实了不起,歼敌四万多人。”
独臂神说:“这次战役的打法也很有意思……在以往的会战中,国军常取守势,结果处处被动,只有挨打的份。这回攻守兼备,灵活机动,这样才掌握战争的主动权!薛岳司令命令战区先将主力隐蔽起来,用部分兵力逐次抵抗,消耗敌人,争取时间,寻找战机,对敌实施分割包围,再实行歼灭打击!”
黄皓说:“你们知道这打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吗?”
“哪里学来的?”谭仲云问。
“这事,陆溥最清楚,他才从南岳游干班训练回来……”独臂神说。
“这一套全是共产党的战法。”陆溥点了点头,“给我们上课的副教育长就是八路军的参谋长叶剑英。上一届的学员大部分是第九战区的,他们结业后,在岳阳临湘就地招收了一批学员,现炒现卖,传授游击战术,还真的起了大作用。”
黄皓说:“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独臂神瞟了黄皓一眼说:“黄老弟,这好像没你什么事吧!你早就不是里面的人了!”
一句话噎得黄皓满脸通红,他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
谭仲云见独臂神又和黄皓掐上了,赶紧出来打圆场:“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为了抗日,那还分什么里面外面……来,喝酒,喝酒!”
几只酒杯又碰到了一起。
陆溥悄悄地问李竹梅:“我舅舅是不是还在湘阴?”
“是呀,你问这个,干什么?”李竹梅说。
“我去找他,到部队去,和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地干!”陆溥说。
黄皓站了起来说:“夫人,我们云阳山农民自卫军的兄弟们都想跟着蓝军长去杀鬼子,请夫人给我们引见一下,写封推荐信!”
谭仲云说:“你们走了,保育院怎么办?”
黄皓说:“现在云阳山安静了,那些兵勇,其实也是迫于无奈,才聚啸山林的。他们已经同意,和我们一起,跟随蓝军长去前线杀敌。保育院没有危险。”
李竹梅说:“好,这封信我写。”
“我也要去前线杀鬼子!”蓝梦秋站起来大声说。
“梦秋,别起哄!”李竹梅瞪了女儿一眼,对陆溥说,“你的情况,你舅舅知道,你已经是有组织的人了,就得听从组织调遣!你还是耐心等待吧,说不定会委以重任哩!”
陆溥低头不语。
春节刚过,犀城人还沉浸在“湘北大捷”喜悦中没出来,省政府转来战区司令部的电话,说日军在湖北发动了新的攻势,茶陵籍壮士少将师长蓝天云壮烈殉国,指示行署和茶陵县政府立即派出专人前往湖北当阳将烈士的遗体运回,举行公葬。蓝天云系云阳镇蓝豹岭人,蓝天宇的堂弟,一直在蓝天宇的身边当参谋。抗日战争爆发时,他跟随蓝天宇来到上海,没想到战局失利,蓝天宇裹在溃退的队伍里,行动缓慢,被日军包围在安亭。在万分危急之时,蓝天云带领四个士兵,找了一块门板,用几根木料扎住,把蓝天宇背上门板。就这样,蓝天云凭着一身过硬的水上功夫,冒着枪林弹雨,推着门板,连过了四道河渠,救了蓝天宇一命。部队整训后,提拔为工兵营营长,发给了他一千元奖金。他用这些钱给全营的战士每人做了一件短袖衬衣,一条短裤,一时成为美谈。徐州失守后,蓝天云率部在湖北阳新扼守金鸡岭,与日军苦战三天三夜,为主力重新集结歼灭敌人赢得了时间,受到了战区司令部嘉奖,升为团长。长沙会战屡建奇功,被提拔为少将师长。“湘北大捷”后,蓝天云率部转战于京山、钟祥等地,历时两个月,毙敌上千人。日军恼羞成怒,集中了数倍的兵力,将他们那个师压缩在一个名叫大路坡的山洼里。时值三九严寒,雨雪交加,蓝天云忍饥挨饿,带领战士们拚命突围。经过六个多小时的殊死奋战,部队以伤亡过半的代价,冲出了包围圈,爬上了一面山坡。可就在这时,对面的树林响起了枪声,蓝天云左肩中弹,倒在地上。他忍着剧痛,爬起来观察,原来对面的山顶上埋伏着一队日军,正张着口袋,等待他们。他掏出望远镜四周看了看,远处的山口和公路到处是穿梭般的汽车,上面插着膏药旗,坐着鬼子兵,看来等兄弟部队来解围的希望很是渺茫。他打开公文包,撕下一张纸写下遗书,将所有的文件资料全部烧毁。最后的时刻到了,蓝天云将剩下的人马召集在一起,再一次组织突围。战士们群情激愤,纷纷表示以死相拚,报效祖国。蓝天云振臂一挥大声呐喊:“当此民族神圣战争,实为成功成仁之大时代,生而辱,何如死而荣!兄弟们冲出就是胜利,报效祖国在此一举!”随即带领特务营冲在最前面,战士们跟着师长潮水般地压向敌人。刚冲到半山腰,一排子弹暴雨般袭来,蓝天云打了趔趄,摇晃了几下,倒在血泊之中。跟在身后的卫队长立即上前搀扶,又一排子弹扫来,卫队长也被打死在师长身边。蓝天云牺牲后,副师长和两个团长幸存下来,带领剩下战士冲出了重围。司令部接到蓝天云牺牲的消息,立即命令副师长务必要找到他的尸体,运回来,举行公葬。接到命令后,副师长组织一支精悍的小分队,连夜出发,重返战场,一具具尸体辨认,终于找到了他的遗体送到了当阳县城。
接到省府的命令后,行署和茶陵县政府联合召开会议,组成以副专员谭仲云为首的治丧委员会。会议做出两项决议,一,组织一支由政府牵头,民间参与的队伍,往湖北方迎接蓝天云烈士遗体。二,烈士的遗体运到茶陵后,举行全县性公祭仪式,然后安葬在茶陵的圣地云阳山。
几乎就在第九战区通知送达的同时,李竹梅也接到蓝天宇的电话,要她协助当地政府做好蓝天云家属的安抚工作,如果可能的话陪同烈士的妻子一同前往湖北,将其尸体接回茶陵,以报当年的救命之恩。
黄皓得知这个消息,主动找到李竹梅,要求带着“云阳山农民自卫军”的弟兄去给蓝天云烈士护灵。
李竹梅说:“这个我不能做主,不过我可以把你的想法转告给谭专员……”
谭仲云听了李竹梅的话,二话没说,爽快答应了。自从黄皓在黄龙坳扯起了“云阳山农民自卫军”的大旗,谭仲云就一直觉得是个隐患,一会进剿,一会招安,可这家伙“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那天在“仁义”米行,黄皓说要去投靠蓝天宇在外面打鬼子,谭仲云口头上说了一些让他留下来保护保育院之内的客套话,内心巴不得早点走,送走这个瘟神。这会他主动提出去护灵,谭仲云堂而皇之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惊蛰节那天,奇迹般地响起一声炸雷,笼罩了两十多天的阴云,忽然裂开一道缝隙。由黄皓带领的护灵队伍,在县城的文庙烧香叩拜之后,从西门出发,一路往湖北方向赶去。半个月后,到达当阳。在当阳举行完公祭,再上船由水路入湘。路过长沙时,在码头停了两天,蓝天宇代表战区司令部,在码头搭起了灵棚,举行了公开祭奠。
晚上,蓝天宇窝在黄皓的小旅馆里,彻夜长谈。当他得知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威猛的汉子,就是那个跟在林姑娘后面屁颠屁颠的小耗子,恍若隔世。尤其是当他得知黄牯蒙冤受屈,被这位小耗子从刑场上救了下来,神情恍惚,不得不再一次重操旧业,远离家乡,和林水丰四处流浪舞狮子,更是感慨万千……这个时代真的是太复杂了,大江东去,泥沙俱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法度不健全,民众缺乏起码的尊严和权益,一旦大权掌握在那些“恶人”手里,忠贞志士就会遭到残酷的杀戮,皇帝时代如此,没了皇帝四分五裂的当今社会,更是如此……
“你在黄龙坳拉了一支队伍?”蓝天宇问。
黄皓不好意思地笑了:“哪里算得什么队伍……二三十人,十几条枪,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劫了刑场,两边都容不得身,就跟我窝在云阳山……”
蓝天宇说:“我听竹梅说,你把黄龙坳河东一带治理得很好,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俨然‘世外桃源’。”
黄皓说:“有饭吃,有衣穿,不假,但扯皮打架的事还是经常发生。”
“嗯,不错……”蓝天宇一边点头,一边说,“你们还把当年毁掉的‘众家祠’建了起来。”
“这个……”黄皓见蓝天宇提起这个,脸色大变,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答。
“哈哈哈哈——”蓝天宇大声地笑着,“看你,急成啥样,我又不是二叔那样的老古董,当年毁祠堂我就有看法,没有这桩公案,我妹妹天香也不会嫁到绿鹰寨,更不会在山上当了十几年的野人……如今好了,黄龙坳终于有了自己的公祠,议事和祭祀都有地方。”
黄皓脸色缓了下来,但还是不知说什么,只是尴尬地笑笑。
蓝天宇转移了话题,问起了保育院和省立二中在茶陵的情况,黄皓都一一做了回答。就这样两个人一直聊了个通宵达旦,直到李竹梅打发人来叫他回去吃早餐,才觉得天已大亮。
临别前,蓝天宇说:“你说,你找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我想把那几十个兄弟带来,投奔你,哪怕是战死疆场,也算有个正当的归宿……”黄皓哽咽着,眼眶红红的,说不下去。
“好,我答应你。”蓝天宇点了点头,“等你平安地把我恩人的灵柩运回茶陵后,再来长沙找我。”
“嗯。”黄皓咬着嘴唇,极力忍住,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在长沙码头公祭完后,护灵队伍再次逆水而上,由湘江再转到洣江,沿途经过湘潭、衡东、攸县。每到一处,老百姓都自发地聚集在码头,举行祭奠,规模一县比一县大,耽搁的时间,一处比一处长。回到茶陵已经是五月底了。
灵柩进城那天,谭仲云率全体政府官员出西门,站在三总桥头迎接,茶陵抗日自卫团的士兵全部扎上黑纱,分列在街道两边。城里乡下的老百姓都自发地跑了过来,举着灵幡一个劲往城墙挤。挤上了的,掏出纸钱,大把大把,天女散花般往灵柩上撒。挤不上去的,跪在城墙边,一边叩头,一边焚烧纸钱。
“魂兮哟——归来——”白云寺的方丈,身穿黄色袈裟,左手托住檀木法钵,右手轻轻一蘸,往空中一弹。
黄皓牵着拉灵柩的马车交到谭仲云手上。
一时间,鞭炮锣鼓齐响了起来,硝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过了桥,队伍缓缓向城里蠕动,人越走越多,后来根本走不动,短短几百米的街道,走了一个多时辰。
壮士的灵堂设在文庙。这是一座传统宫殿式建筑,红墙黄琉璃瓦,外围是八尺高赭红石板砌成的围墙。进入文庙有三个门,正门叫“文星门”,这个门一般不会打开,只有县里面出了状元,才允许打开,让新科状元,从这个门进去谒拜圣主。除正门外,另有两个用整块条石垒砌侧门,门前各立一块三尺高的石碑,上刻“文武官员至此落轿下马”十个大字。门梁巨大的横石也刻着四个大字,左侧为“德配天地”,右侧是“道冠古今”。每个大门两侧都装饰着青石镌刻的石鼓,石鼓上蹲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狮子。大门前为一平地,左右各有一祠。两祠之间耸立着一座十米高的大牌坊,牌坊上刻着“儒星门”三个大字。牌坊前,有半圆形的“泮池”。池子上搭一座拱形小石桥,这就是民间传说中的“状元桥”。
灵堂设在学署考棚里。考棚前用松柏黑绸白花扎了个拱形的大牌坊,上面写了一副对联:
喋血歼顽敌壮士殉国天涯欲祭疑公在
洒泪悼忠魂民众擎旗洣水挽唱载元归
运送灵柩的马车走到文庙的围墙边停了下来。谭仲云挥了下手,跟着他的官员们,围了过来,轻轻地托着棺木,从左侧的石门进到文庙,安放在学署考棚的灵堂里。
第二天,县城机关、省立二中、湖南保育院、《开明日报》,先后到文庙祭奠,再是商会、乡镇的民间代表,整个祭祀活动持续了一个礼拜。
公葬那天,铁牛潭码头再次架起了浮桥,洣水河对岸的河堤上搭起了大戏台,蓝天云烈士公葬仪式暨茶陵县抗日宣传演讲大会在这里召开。
陆溥很兴奋,也很激动。晚上,一夜未眠,依然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在公祭仪式上,他代表全县二十万父老乡亲登台演讲,赢得了阵阵掌声。蓝天香带着保育院的孩子坐在滚烫的沙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儿子。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台上那个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的年轻人,竟然是那个在深山里待了十几年的一天说不了几句话的“傻”儿子……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中国人的土地上!站在湖南,站在茶陵!我的身后,是陪都重庆!同胞们,我们已经丢掉了上海,丢掉了南京,丢掉了武汉和广州。”陆溥开始演讲,起先声音低沉,渐渐地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我的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民族,一个在屈辱中呻吟的民族!自从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之后,我们这个民族的骄傲就没有了!那些战争狂徒们任意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践踏我们的尊严,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最高贵的民族尊严!只要我们的国土上还飘扬着膏药旗,我们的尊严就不存在!曾经有段时间,别人欺辱我们,我们只会呐喊,只会表示愤慨和抗议,我们的政府只会哀求国联。这是没有用的,我们应该用刀枪用大炮用血肉之躯去和他们拚杀!我们应该用暴力对抗暴力,碾压他们的尊严!”
李竹梅搀扶着烈士的遗孀走上了台。
陆溥停了一下,向这位尊敬的女士鞠了一躬,继续慷慨陈词。
“乡亲们,历史把抗击日寇的使命交给了我们这些湖南人!抗战已经进行了四年,在我们湖南就打了三年,我们硬是没让鬼子前进半步,为什么?因为我们湖南有太多像蓝天云这样的勇士,就拿我们茶陵来说吧。自开战以来,我们茶陵籍将士英雄顽强,奋勇杀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到目前为止,全县已有127位烈士,为国捐躯。127,这是一个最值得茶陵人骄傲的数字,科举时代,茶陵曾出过127名进士!如今,在这场伟大的卫国战争中,又有127名茶陵籍烈士,实现了自己的誓言,用自己的一腔热血谱写一首千古传诵的壮丽诗篇。让我们一起来记住这些光荣名字吧,他们是:少将师长蓝天云,少校营长郭峻、谭绍前,上尉营附刘士竹,空军中队长蔡恒慎,连长罗岳……”陆溥一口气念完这一串长长的名字,从主席台边退了出来,转过身面对蓝天云烈士的遗像静静地鞠了一躬,台下的人也跟着他鞠了一躬。
“同胞们,先烈们已经走了,他们未竟的事业应该由我们来完成!茶陵将来会有更多的人去当兵打仗,也将有更多的人牺牲在战场。为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这种牺牲是值得的,也是必须的。两千年,当暴秦肆虐,大家纷纷躲进深山老林避难时,我们湖南人却留在家乡与之抗争,人们私下里赞叹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果不其料,秦都咸阳为楚国后裔项羽所破,秦朝灭亡。一百多年前,太平军兴,占住了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唯湖南岿然不动!为什么?因为湖南有一支保国安民的湘军!撼山易,撼湘军难!后来,这支英雄的湘军硬是剿灭了疯狂一时的太平军,挽救了大清的岌岌可危的江山。湖南名士杨度说过这样一段话:‘中国若为德意志,湖南当为普鲁士;若要中国亡,除非湖南人尽死!’张治中将军在湖南民众自卫总团成立大会上,把这段话稍微作了点改动,我引用了一下,作为我这篇演讲的结尾……那就是:‘中国若为德意志,湖南当为普鲁士;若要中国兴,只有湖南人尽起!’”
台下也跟着喊了起来:“若要中国兴,只有湖南人尽起!”
“同胞们,为国家民族而战!我们是从不屈服的湖南人!”陆溥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声呼喊。
仪式进行了整整六个小时,下午三时,蓝天云烈士的灵柩在全县人民的护送下,穿过大街,向云阳山缓缓移动。墓地选在坐西朝东的向阳坡上,墓前矗立着一块三米多高的汉白玉石碑,上面镌刻着:“抗日阵亡烈士少将师长蓝天云之墓”十五个大字,下面的小字,是他的简历和抗日作战的英雄事迹。抗战胜利后,他的英名入祀“南岳忠烈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