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皓和陆溥骑着快马,一口气赶了四十多里夜路,跑到司令部,天快亮了。
蓝天宇一夜没睡,焦急不安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忽然听得一声马叫,赶紧跑了出来。
“怎么样?这一仗……”蓝天宇急切地问。
“大获全胜,鬼子的运输队全部报销了,我军无一人伤亡!”黄皓笑着说。
蓝天宇拍了拍黄皓的肩膀说:“你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黄皓说:“没有陆溥的特战小组,我可吃不下这份大餐。”
“哦。”蓝天宇笑着望着陆溥。
陆溥将如何定向爆破,把那面山崖炸下来,截断公路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还是黄团长,有经验,指挥有方。如果听了我的话,冲下去搬运那些物资的话,就陷在那里了。”
两人把马拴在树桩上,走进司令部。黄皓来到水缸边,灌了一大瓢水,摸了下嘴巴说:“这么急把我俩叫来,一定又有什么重要任务吧?”
蓝天宇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不急,先进屋,坐下来慢慢说。”
两人坐了下来。
“茶陵开战前有个保育院是不是?”蓝天宇说。
黄皓点了点头说:“对,日军来的时候,随战区司令部转移了。”
“可就在前不久,日军一支特战队偷袭了战区司令部,把保育院的老师和孩子全部抓走了。”
“啊……”黄皓惊叫了一声。
“这么说,蓝天月也落到了鬼子手里……”陆溥问。
“是的……”蓝天宇点了点头,“日军鬼子气数尽了,没有别的招数,就玩阴的!这些孩子大部分是抗日将士的孩子,日军打算将他们运到日本做人质,来瓦解中国军人的抗战意志。”
黄皓说:“这些孩子现在关在哪?”
蓝天宇说:“就在我们茶陵城。战区司令部指示,要你们别动队,联合地方抗日武装统一行动!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出这批孩子。”
黄皓说:“保证完成任务!”
蓝天宇说:“好,我相信你和别动队的弟兄……不过,从城里救人,你父亲的游击队和独臂神的自卫队更有优势,你一定要取得他们的帮助!”
黄皓说:“嗯,我这就去联系他们!”
云阳山北麓,潞水天堂山,“湘赣边抗日独立纵队”司令部,纵队司令黄牯和几个大队长在开会。
黄牯说:“小鬼子到茶陵后,烧杀掳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然而,茶陵人是杀不怕,吓不倒的。我们配合四十四军在城里城外与鬼子打了近一个月。最近,四十四军取得了狗子岭大捷,我们游击队端掉了云阳山脚下的炮楼,扩大了自己的队伍。在县城,商会会长马明谦不愿为虎作伥出任鬼子的维持会长,从城楼上跳了下来,血染城门。乡下民间的抗日武装,如雨后春笋,一个个冒了出来。潞水农元村的猎户温铁来,用地铳和土炸弹炸死炸伤七名小鬼子。前两天,洪山庙别动队炸毁了鬼子的运输车,那一仗,真痛快!”
大家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点了点头。
“不过,小鬼子也没闲着,”黄牯话题一转说到了当前任务,“据我们留在城里的眼线报告,日军一支特战队,在第九战区司令部驻地抓了原先在我们茶陵待过的那座保育院的学生关在文庙里。这些孩子大都是抗日将士的子女,鬼子想用这些孩子作人质……”
“报告!别动队队长黄皓求见!”门外的岗哨跑了进来。
坐在门口的匡一明连忙问:“谁?”
哨兵说:“四十四军一六一师四八一团团长,现在当了别动队的队长。”
“是小耗子,快叫他进来!”匡一明兴奋地说。
“站住!”黄牯喊了一句,哨兵站住了。“告诉这小子,哪来,滚哪儿去!”
黄风雷说:“不好吧……他是代表国军来的,说不定就是和我们商量怎样营救那些孩子……”
匡一明说:“那我先和他聊聊……”
黄牯挥了挥手,匡一明和哨兵一起走了出去。
黄皓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心里知道父亲还在恨他,不想见自己,猛然抬头,见匡一明来到了身边,叫了一声“匡叔……”,喉头哽住了。
“嗯,不错!这套军服很合身,很精神!”匡一明拍了拍黄皓的肩膀,“是金子放在那都会闪光,你这几仗打得太好了,为我们黄龙坳争光了!”
黄皓笑了笑,说了自己和蓝耀武,从华容“新四军第五师江南挺进支队”出来以后,怎样投的四十四军,自己又是怎样取得蓝天宇的信任,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匡一明也说了一些游击队的情况,再说起日本特战队抓捕关押保育院孩子的事……
黄皓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战区司令部把营救这批孩子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别动队。蓝天宇司令要我先和你们取得联系,争取早点行动,尽快营救出这批孩子……”
“好。”匡一明点了点头。
“我父亲……他还在恨我……”黄皓说。
“你别怪你父亲,他也真的不容易……不过,你放心,他再怎么恨你,在民族大义面前,决不含糊!”匡一明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对了,三天后,蓝司令亲自来黄龙坳商讨营救方案。”黄皓说。
“好,就这么定了!”匡一明笑着说。
“谢谢匡叔!那我走啦!”黄皓说完,翻身上了马。
“一路保重!”匡一明双手抱拳,做了个相送的姿势。
“驾——”黄皓抽了马屁股一鞭,马撒开了蹄子,狂奔起来,不一会,就消失在丛林之中。
回到司令部,黄牯问:“这小子来干什么?”
匡一明说:“战区司令部把营救这批孩子的任务交给了他们别动队,要我们游击队配合他们一起行动。三天后,蓝天宇亲自来黄龙坳商讨营救方案。”
黄牯说:“好!各大队抽调十个枪法好,身手敏捷的队员,后天赶到磨盘山,听我统一号令!”
“是!”几位队长大声回答。
时令进入了深秋,枫叶红了,梓树叶也红了,漫山遍野,像一簇簇熊熊燃烧的火。天气渐渐转凉了,山顶上的风,一阵比一阵紧,刮一阵,地上落上一层厚厚的树叶。
快到村口的时候,黄牯对匡一明和黄风雷说:“你俩带弟兄们到磨盘山休息,我到家里去看看……”
两人点了点头,带着战士们走了。
太阳早已下山,天空出现几片云彩,整个山村被一层半透明的雾气包裹着,像童话中的水晶屋。山坡,田埂,路口,那些从地里收获了喜悦的山民,兴奋地往家里赶。村口聚了一大群小孩,在快乐地游戏。这家那屋的房顶上,飘起了一缕缕的炊烟……黄牯怀疑自己走进了陶渊明老夫子的“世外桃源”……他想,这不是山野村夫一代代梦中追求的吗?可一代代都成了泡影……黄苍山和他黄牯都无法完成的事,竟让他的儿子小耗子弄成了。一时间,他的心空荡荡的,整个身子好像被抽空了,变成了没有一点分量的皮囊,飘了起来……黄牯觉得自己就是一缕从灶膛出来的炊烟,被吸进烟囱后,吐了出来,悬挂在烟囱的盖帽上久久不肯离去……他静静看着这个土砖屋,这个属于自己的家……从小就四处流浪的黄牯,根本就没有享受家的温暖。父母早逝,哥哥嫂嫂从来没把他当人,要不他也不会被蓝孝德骗去塞到死人的棺材里,去当破坏人家风水的“童钉”。陆岳松虽然救了他,也给过他一段时间的温暖,很快就把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真正给过他家庭温暖的,只有这屋子里正在烧火做饭的女主人林水丰……黄牯想顺着烟囱滑进灶间,看看自己的女人,可风曳着他,烟囱拉扯着他,他一点动弹不得……黄牯大喊了一声,可他的喉咙被卡住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我这是怎么啦,我是不是死了,飘浮在烟囱上的是我出了窍的魂魄……”他突然害怕起来。“我怎么就死了呢?我这样死对得起谁,对得起为了自己毁了面容最终殉了情的苗女吴伶兰吗,对得起黄龙坳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老乡亲吗,对得起那些聚了散、散了聚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兄弟吗……对不起,谁都对不起,尤其对不起的是这土砖屋的女主人……水丰……水丰……”黄牯反复念叨这个名字……也就在这时候,林水丰从土砖屋里走了出来,她的身边跟着一位穿军服的国军团长,那是她从小带大的小耗子。他们一起从屋子里出来,愉快地说说笑笑,显得很亲热,比任何一对亲生母子还要幸福。黄牯扯起耳朵,极力想听清他们说些什么,可一句也听不见。但他的眼睛很尖,他们俩的一举一动,脸部肌肉的细微表情,都被他摄入了眼球。他紧紧地盯着林水丰,盯着这位唯一给过自己家庭温暖的女人,与之相聚离散的影像,一幕幕地在眼前重现出来……这个舞狮班班主的女儿,一直敬仰他,帮他抚养一出生就没了娘的小耗子……黄牯经常这样想,黄皓他娘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激情和爱,林水丰则是大地馈赠给自己的最最温暖的家……对,女人就是家,无论男人走多远,有多累,一想到家里还有个人在惦记自己,日日夜夜盼望自己回去,就不会迷失方向……女人就是家,女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二十多年了,这个女人一直跟着自己,替自己抚养大了小耗子,还替自己生养了佑国佑民两个儿子……黄牯永远也不会忘记,在自己蒙冤受屈精神崩溃的岁月,是这个女人不离不弃,跟着自己四处流浪,浪迹天涯……回到茶陵后,黄牯重新拉起了队伍,林水丰一言不发,默默收拾这个虽然简陋却温暖如春的家。缸里有米,灶屋有柴,饭是热的,菜是热的,一门心思等丈夫和孩子们回来……
林水丰将黄皓送出了门,在门口的小桃树边站住了。桃树的叶子落光了,只剩下一片暗红色被虫子吃了半边的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黄皓也站住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屋顶上的烟囱,点了点头说:“娘,我走啦!”
“等等……”林水丰叫了声,靠了过来,帮黄皓扣上衣领上的扣子,又伸出手,掸了掸衣袖,“你走吧……记住,有空来看看娘……”
“哎!”黄皓答应着,刚迈开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父亲。
黄牯发了一阵癔症,不知不觉,来到了家门口。
黄皓和林水丰也发现了黄牯。
谁都没料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相见,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都瞪圆了,又全都空无一物。
天空中的彩霞早已消失了,暮色开始降临。村子里屋顶上的炊烟飘散了,这一家那一家的灶间,飘散出炒菜的香味。东家西家的老奶奶拖着长长的嗓音在叫各自的孩子回家吃饭。一只乌鸦窜过头顶,张开嘴,“哇——”地大叫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黄皓低着头,走了过来,“通”地跪在父亲身边,叫了声:“父亲……”
黄牯把脸别在一边说:“你走吧……你的父亲早死了……”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林水丰走了过来,拉了丈夫一下,“什么也别说了,进屋吧……”
“娘,你别拉我父亲,让我们父子俩说说……”黄皓说。
黄牯喊了起来:“说什么……你有功是不是?你打了胜仗,当了大团长是不是?你修了众家祠,来领受客家人的朝拜,是不是……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唉……”林水丰待在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息。
“哼!”黄牯推了儿子一把,转过身去。
黄皓双膝着地,跟着转了半圈。
黄牯抬起腿狠狠地踢了儿子一脚,说:“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林水丰扑了过来,护着黄皓,说:“你这个老头子,是不是疯了,不许打我儿子!”
“我是疯了!我是被这个畜生逼疯的!”黄牯歇斯底里般地喊道,“我就是被这畜生害的……这么多年,把我害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别人是人死了才腐烂,我还没死早就烂掉了……”
“父亲,是我不对……是我害了你……你就打我吧……只要你解恨,你毙了我都行……要不你就毙了我吧……”黄皓激动地喊着,也失去了理智,掏出枪顶着自己的脑袋。
“小耗子!你这是干什么……”林水丰扑过去夺黄皓的枪,纷乱中,枪走火了,“砰——”的一声划破长空。
林水丰猛然倒在血泊之中……
两个男人不再争了,双双跪倒在林水丰身边大喊起来。
“娘——”黄皓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林水丰躺在黄牯怀里,臂膀上的血汩汩往外涌,嘴角却挂着笑。
黄牯摇了摇头说:“你这是何苦呢?”
林水丰说:“只要你们父子不再吵……我就是真的赔上命,也心甘情愿……”
“还愣在这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医生?”黄牯瞪了儿子一眼。
“哎!”黄皓连连点头,临走时,回转身看了林水丰一眼,“娘,你可千万要挺住,我立即就把医生请来……”
“小耗子……你就放心地去吧,娘没事……”林水丰微笑地点了点头。
医生来了,检查了一番说:“没什么大碍,子弹打在肩膀上,而且是穿膛伤……只是流了不少血,没关系,休息几天,吃点药,调理一下就会好的。”
蓝天宇来到黄龙坳,原来并没打算去看林水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想去打扰她。可这会听说她出了事,和谭仲云一起赶了过来。
黄家的屋子太窄了,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连站都没地方。
林水丰看了蓝天宇一眼,不好意思地笑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哪能呢,他们父子都是国家栋梁,抗日英雄……”蓝天宇说。
“嫂子和梦秋还好吧?”林水丰说。
“还好。”蓝天宇点了点头。
“谢谢你来看我……”林水丰看了一眼蓝天宇,然后对大家说:“我累了,想睡一会……”
蓝天宇挥了下手,大伙都退了出来。
路上,谭仲云悄悄地对黄牯说:“都说你们共产党度量大,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黄司令怎么连儿子都团结不了呢……弄得刀枪相见,差点出了人命……”
黄牯一听,又爆了起来,大声地吼着:“你别给我提这党那党……我现在什么党也不是,就是一个打小日本的中国人,一个保家卫国的男人……”
谭仲云连连说:“不提,不提。”
刚爬上磨盘山,独臂神和蓝天香就迎了上来。
蓝天香着急地问:“怎么样,嫂子的伤不要紧吧?”
黄牯说:“没事,就擦破点皮。”
“那就好。”蓝天香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