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岭大捷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洣水两岸，茶陵军民的抗日士气受到了巨大的鼓舞。黄牯的湘赣抗日游击纵队在茶陵城以北，四处开花，先后在潞水、腰陂、严塘打了几次胜仗。独臂神也慢慢恢复了元气，又拉起了一支七八十人的队伍。黄皓则和陆溥在一起，天天带了四八一团和中美联合特战小组，神出鬼没，炸炮楼，抢粮车。那些沦陷区的老百姓，也纷纷起来反抗，见到一两个离队抢劫的鬼子兵，一捅而上，用锄头砖块把他们打死。小野联队长焦头烂额，四面楚歌。为了整合茶陵的抗日力量，把小鬼子早点从茶陵赶出去，谭仲云报请战区司令部和省府批准，在云阳山绿鹰寨磨盘山的众家祠，挂起了“湘东抗日联合指挥部”，联络协调各种抗日武装，尽可能统一行动。
连绵几十公里的云阳山一绕到古城的正西方向，突然被迎面而来的洣水河冲开一个七八百米长两三百米宽的大豁口。滔滔江水，顺势而下，通过洪山庙隘口，进入前面的大河湾“回水滩”。从城西云阳山脚下的十八坵到洪山庙，两山夹一水，风景特别优美。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如火如荼，清香四溢。江面上漂浮着一列列长长的木排；山间云雾缭绕，树木危崖时隐时现。夏天，两岸青山，一江碧绿，山望着水，水映着山，凉风阵阵，无任多热的天，一进入此地，暑气顿消。秋天，枫林如火，把一江的河水全都染红了，两岸山上的山楂果和猕猴桃，红的，黄的，玲珑满目，引诱得人们馋涎欲滴。冬天，大雪纷飞，山舞银蛇，河岸的浅水湾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块，树枝和崖壁上挂着长长的冰凌，偶尔出现一两只打渔的小划子，打破了沉寂的世界。可自从小日本占了茶陵以后，这里成了战略要塞，谁也不敢冒险到这里来。这里很早前就着山势开凿了一条通往攸县、连接省城的官道。几年前，因围剿红军的需要，政府又投资把这官道扩成了公路。如今日军把持着条公路，他们分别在十八坵和洪山庙隘口驻了重兵把守，还经常派出巡逻队，来回穿梭地走动，以确保这条运输线的安全。
这年的秋天，当云阳山的满山红叶飘洒在这悠悠的洣水河时，山里的树林里，出现几个人影，那是黄皓的四八一团和陆溥的中美联合特战队小组成员，一起组成别动队。
近一月来，黄皓和陆溥并肩作战，两人带领别动队，连续三次成功地伏击日军的运输队，缴获了大量军用物资。几天前，黄皓得到了情报，日军的一批弹药粮食等辎重，将通往这条公路，从攸县运往茶陵县城。其他路段，已经多次遭到过多次袭击，这条路比较便捷，只是云阳山这一段实在是太险要了，鬼子在这一带加强了戒备。选择在这里拦截，可谓虎口拔牙，可越是最危险的地方也就越安全，鬼子万万料想不到黄皓他们胆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埋伏，另外这一带山势险要，得手后便于撤退转移。不过也有一个弱点，这里两端都是鬼子的据点，时不时出现巡逻队，根本就没有时间从容地埋设地雷，安装炸药。
黄皓和陆溥一天连观察了好几天，公路上一边是洣水河，一边是悬崖峭壁，别动队老虎吃天不知从哪里下口。
这天晚上，黄皓再次去侦察，日军一辆三轮摩托开到那悬崖下，突然熄了灯。他立马来了灵感，一个大胆的作战方案终于在脑子里形成了。回到指挥所，他画了一张草图，立即去和陆溥研究行动方案。
陆溥指着草图，在那块峭壁上敲了敲说：“你是说，我们就在这里设伏！”
“对!”黄皓点了点头。
陆溥摇了摇头说：“不行!这里四处都是悬崖峭壁，没法挖坑埋雷。”
黄皓说：“鬼子二十分钟，一趟巡逻，我们根本就无法在公路上埋地雷，就是埋上了，也会发现的。”
“那怎么办？”陆溥问。
“我们不埋地雷。”
“不埋地雷？”
“对！我们不埋地雷，在这面峭壁下藏上几十斤炸药，再放置一枚触发雷，别动队隐蔽在这……鬼子的车队到了这崖壁之后，用枪引爆炸药，把这石壁炸塌，堵住公路……来个关门打狗！”
“好，就这样办!”
陆溥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第二天上午，别动队悄悄摸上了云阳山，利用树林草丛的掩护，刚爬到公路边，鬼子的巡逻队就来了。
陆溥学了声鸟叫，队员们赶紧躲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一个小鬼子站在公路中央，四周望了望，似乎觉得什么不对劲。
黄皓见小鬼子起了疑心，也跟着应了两声。
小鬼子笑了笑，摇了摇头，走了。
等鬼子的巡逻队一走，黄皓一挥手，跳出两个战士，迅速跑到两边担任警戒，其余的抱了炸药，赶紧上了那面石壁。
大家一阵手忙脚乱，刚把炸药放好，盖上茅草树枝，就又听见两声黄鹂叫。
“撤！”黄皓轻轻地说了一声。
队员们迅速攀上树枝藤条，一眨眼，消失在岩石背后。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一小队鬼子从洪山庙方向走了过来。走到石壁旁边，胡乱地朝树林里开了几枪，继续朝县城方向走了。
别动队在公路边埋伏了一整天，鬼子的巡逻队来来往往几十趟，居然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太阳下山了，回水滩河湾的风顺着河倒灌上来，在豁口旋了几旋，凉飕飕的，直逼人打寒战。
大家依然趴在那一动不动。
突然，远处传来的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在对面悬崖上负责监视的陆溥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来啦！”
“准备战斗！”黄皓小声地下达了命令。
战士们压上枪弹，纷纷揭开了手榴弹的帽盖，把引线抽出来，绕在手指上。
鬼子的车队终于爬过来了，前面一辆装甲车开路，中间三辆大货车，后面两辆大卡车，满满装了两车荷枪实弹的鬼子兵。
“轰——”当鬼子的装甲车刚爬到那面石壁边时，黄皓一枪击中崖壁边的触发雷，引爆了几十公斤炸药。顷刻间，公路和对面的崖壁消失了，堆在那里的是一堆高高的土石堆，鬼子的装甲车掩埋了。紧接着，战士们手中的轻重武器，一齐开火，手榴弹、手雷、炸药包、掷弹筒的爆炸声，响成一片。
鬼子被打蒙了，跟在货车后面押运的两车鬼子，前面那车，当即报销了一大半，那些命大没死的，连忙跳下车，躲到公路边上，找了个掩体，进行还击。后面那辆，一边打枪，一边往后退，很快就没了踪影。
“轰隆——”
“轰隆——”
队员们丢下来的手榴弹、炸药包，又引爆了货车上的弹药，火光把旁边的洣水河映红了。
爆炸声一停，陆溥舞着手枪，就要往公路上冲。
黄皓一把扯住他，对队员下达命令说：“赶快撤！鬼子的大队人马，马上就到！”
陆溥说：“冲下去，两分钟，就可以捡到几挺好机枪！”
黄皓说：“可就这两分钟，我们就陷在这，可能再也突不出去！”
话音刚落，左翼就响起了枪声，正前方一大队鬼子朝这边压过来。
“赶快上山！”黄皓大声地喊道。
队员们一连丢了几颗手榴弹，趁着腾起的烟雾，撤到山林里去了。接连翻越了几座高山，身上的硝烟火药味，被大风一吹，消失得一干二净。迎面是一座陡峭的高山，翻过这座山就是黄龙坳了，黄皓下令休息。
大家埋伏了一整天，又打了一仗，确实很累，一个个赶紧跑到小溪边灌了水，拿起干粮吃了起来。
陆溥没去喝水，他悄悄来到黄皓身边说：“黄团长，刚才多亏了你!”
“没事，大家都是打鬼子嘛……”黄皓看了陆溥一眼，笑了笑，嘴里便轻轻地哼唱着最近流行的一首歌曲：
倭奴军阀逞野心，
只为侵略动刀兵，
占我中华千万里，
杀我中华千万人。
这歌叫《农民抗敌歌》，最早发表在抗战初期的《开明日报》上。鬼子打到茶陵后，有人将它重新找了出来，做了一点改动，谱上曲，唱了起来。先是在自卫队和游击队中流行，后来传到了四十四军。黄皓是茶陵人，也自然会唱。别动队的兄弟听多了，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全民抗战起雄兵，
拚得血肉筑长城，
哪怕全国成焦土，
深山大泽有农民。
别动队里那些美军队员们见大伙唱得这么开心，也跟着大家一起拍起了手，唱了起来。
没有枪弹和大炮，
自有鬼子给我造，
雄心壮志保家国，
锄头一举到东京！
“走！黄龙坳的乡亲们已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等着我们呢！”黄皓一挥手，大家全都站了起来，继续往前面走。
天色越来越暗，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天就完全黑了。大伙的情绪依然很高，边走还边哼着那首《农民抗敌歌》：
雄心壮志保家国，
锄头一举到东京！
转过一个弯，走在前面的蓝耀武突然喊了起来：“团长，你看，前面就是磨盘山！谭副专员和黄龙坳的乡亲们打着灯笼，举着火把，来接我们啦！”
大家猛地一抬着，只见对面山坡上，一个个火把连成一条巨大的长龙，映红了半边天。
“嗬——”队员们跑了起来，那些美国士兵也跟在后面，哇哇兴奋地乱叫一通。
乡亲们举着火把迎了上来，大伙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手拉着手，围成一圈跳了起来。尤其是那些红头发蓝眼睛的美国兵，见了谁都要拥抱一下，亲亲人家的脸蛋，吓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往人堆里钻。只有蓝天香和艾艾没跑，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让美军士兵，一个拥抱了一下，还亲了一下脸颊。
艾艾的脸红扑扑的，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自从来到保育院后，她的人生就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她觉得这十几年是白活了，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种生活。这些日子，她很累，却很充实，她再也不想回到黄龙坳，回到匡家做那个什么事都不能做的小寡妇。省保育院转移时，她本来是要求跟着一起走的，是蓝天香硬把她留下来的。蓝天香说，仗很快就要打到茶陵，这里马上就会出现大批流亡儿童，到时候，我们自己办一个保育院……艾艾真的留下了。事情果然如蓝天香说的，日本鬼子真的来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黄皓父子和四十四军……接下来发生的事太多，黄牯这位被儿子从刑场抢出来的红军师长又拉起了一支队伍，轻而易举地端掉了鬼子的炮楼。独臂神在城里与鬼子打了一场硬仗，虽然损失惨重，倒打出了气节……最让人敬佩的是艾艾的老师以前在列宁高级小学读书时的校长黄皓，五次三番大起大落，居然再一次起死回生，从一个普通的马夫升到了国军团长……简直就是一部令人难以置信的神话……
艾艾从人堆里钻了出来，站在黄皓身边，望着他笔挺的军服和厚实的胸脯，产生了一种靠一靠的冲动……她摇了摇头，被这荒唐的想法吓住了……丈夫死去这么多年了，留在她肚子里的遗腹子早已瓜熟蒂落，如今长成半大小子了，艾艾从来没对那个男人正眼瞧过，更没动过什么邪念……可今天，这是怎么啦……艾艾赶紧低着头，生怕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磨盘山沸腾了，大家兴奋地围着那些美国兵，东瞧瞧，西望望，嘴巴问个不停。那些美国兵尽管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也一个个“OK！OK！”地笑着，显得很友好。
艾艾转到了黄皓的后背，举起手摸了一下他的衣摆……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跑了过来，把艾艾冲到了一边……艾艾退了一步，脸转到一边，眼泪没来由的涌了出来……
篝火熊熊燃烧起来了，老冬酒端起来了，大家兴奋地笑着，闹着，不论士兵还是老百姓，也不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又手拉手地唱起了那首《农民抗敌歌》：
倭奴军阀逞野心，
只为侵略动刀兵，
占我中华千万里，
杀我中华千万人。
艾艾夹杂在从堆里，也跟着在跳。她的灵魂，她的心，她的思绪早已穿越了时空，来到那座令他终生难忘的学校——“茶陵列宁高级小学”……艾艾在这里的时间虽然只有几个月，却受益终生……那时的艾艾单纯得很，一门心思只和匡政好，别的什么都不想。可是没想蓝耀文也喜欢艾艾，拚命地讨好艾艾，碰了几次钉子之后就对匡政心生妒忌，怀恨在心。从学校出来后，蓝耀文当上了政治保卫局肃反人员，拚命陷害匡政，抓住个把柄，把他打成“AB团”……是黄皓和他的父亲黄牯救了匡政，使她走完由女孩到女人的人生之路，为匡家续上了香火……可就因为这得罪了蓝耀文这个势利小人，致使这位湘赣边叱咤风云的红军师长，被打成“AB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艾艾想不明白，以后也干脆不想……她变得很麻木，一心只想把匡家的唯一的根苗丈夫的遗腹子匡云拉扯大……黄皓回来了，回到了黄龙坳，拉起了一支队伍，还居然把“众家祠”鼓捣成了。这可是“盘古开天地”的大事，再后来，他又鼓捣出一支一千多人的“志愿兵团”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洪山庙，走出了“回水滩”，开赴了抗日前线。特别是最近这些日子，黄皓带着四十四军的弟兄们，打了好几个硬仗，大仗，茶陵人只要说起他的名字，无不肃然起敬。艾艾死了十几年的心，开始一点点地复活了。她开始关注着一个人的名字，牵挂起他的安危，在梦中频频与他相会……她已经好多前没做这种梦了，梦中总有一条大青蛇，在追赶自己，追得她无处躲藏，最后这大青蛇，又变成无数条小蛇，一条条全部钻到了她的肚子里……这个梦，当年匡政死后不久，匡云上身时就经常作，如今黄龙坳新娶的媳妇也时常和她说起过类似的梦，这叫“子梦”，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是在走“子运”。可她一个寡妇，一块死了丈夫十几年没人耕耘的荒地怎么会开花结果……艾艾一想到这脸就红红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自己真的偷了人，养了汉……过去，寡妇偷人养汉，是要绑了沉潭的，如今虽然废除了这些私刑，但“千夫指，万人唾”的滋味，还是不好受的。艾艾总是闹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去“以身试法”，“前赴后继”。小小的黄龙坳隔三五年总有一两起偷情养汉的丑闻败露，那些被捉了“双”的小寡妇时常被族老们捆了，脖子挂一只破鞋，敲着铜锣，满村子游荡……现在她终于闹明白了，她们是在为自己活……这个念头一出现，艾艾就激动不已，身子不住地抖动，牙齿一个劲地打战……
山民和士兵手拉着手，转了几圈，还在唱：
全民抗战起雄兵，
拚得血肉筑长城，
哪怕全国成焦土，
深山大泽有农民。
黄皓在黄龙坳后生的拥簇下，围着火堆转了一圈，又走了过来。
艾艾兴奋地跳着，倒了一杯酒，喝了，脸红扑扑的。
没有枪弹和大炮，
自有鬼子给我造，
雄心壮志保家国，
锄头一举到东京！
歌停了，舞也停了。艾艾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跑到到黄皓身边，端着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说：“我是艾艾……”
“嗯……”黄皓点了点头。
“我是在列宁学校读书的艾艾，你以前的学生……”艾艾说。
黄皓点了点头。
“我是匡政的媳妇。”艾艾说。
“我知道。”黄皓说。
“匡政死了十二年了，他的儿子都十一岁了……”艾艾紧紧地盯着黄皓，突然想起那个梦，她觉得他就是那条大青蛇。
黄树义不安地看着艾艾，觉得自己的外甥媳妇今天有点异样，悄悄地拉了她一把。
艾艾轻轻地拨开黄树义的手，说：“舅舅，我这十几年，在黄龙坳咋样？”
“不用说的，好！为匡家抚养了一蔸独苗苗……”黄树义说。
艾艾说：“那我有个事相求……”
黄树义问：“什么事，你说？”
艾艾说：“我想像女寨主拥抱美国人那样，抱一下我这位以前的老师……”
黄树义看了黄皓一眼，他根本没料想到艾艾会提出这样一个难题，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答复。
别动队的兄弟和在场有美国佬，见自己的长官被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拦住了，都围拢过来。一听说，这个女人主动提出拥抱自己的长官，就高喊着起哄：“来一个！来一个！”
黄皓回头看了弟兄们一眼，开心地笑了，张开双臂，大大方方地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艾艾猛地扑了过来在黄皓的嘴唇上嘬了一口，转过身钻进人群跑了。
“嗬——”别动队的兄弟们一起冲过来，把黄皓抬了起来，向空中抛去。
突然间，一匹东洋快马跑了过来。大家一阵慌乱，几个自卫队员竟举起了枪。
黄皓说：“大家不要慌！自己人，日本鬼子不可能到这里来……这东洋马是上次狗子岭大捷缴获的战利品。”
说话间，那马已经跑到了篝火边，从马上跳了一位传令兵，“啪”地向黄皓敬了一个礼，拿出一份密令递到他手上。
黄皓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令四八一团团长黄皓和中美联合特战队小组组长陆溥，火速赶往军部待命!”
陆溥悄悄靠了过来问：“什么事？”
黄皓说：“让我俩立即赶往军部待命！”
“那我们走吧！”陆溥点了下头。
不一会，两匹快马飞奔在月光朦胧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