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本一走,洣水河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在外面逃难的县民陆陆续续回了城,面对满目苍夷的家,大家坦然地接受这一无法挽回的现实,默默地重建家园。那些在战乱中失去了亲人的家庭,又在自家的神龛上添了一张或几张牌位,有条件的将那些客死他乡的亲人迁到祖山祖坟堆里,没条件的只好让他们永远躺在异乡的荒山上,做孤魂野鬼……
黄龙坳是茶陵少数几个没有受到鬼子祸害的村落,这得益于黄牯的抗日游击队。这位传奇英雄终于轰轰烈烈地走完了一生,用一腔热血洗清了命运之神洒在自己身上的污垢。他死后享受了县葬的礼遇,灵柩抬到云阳山,安葬在蓝天云将军的旁边。谭仲云调到湖北当专员去了。战时儿童保育院解散了,那些孩子大部分回到了父母身边,蓝天香回到县城开了一家茶馆,生意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四十四军驻在茶陵还没走,那些当兵的和下层军官,经过了八年征战,身心疲惫,厌恶了战争,悄悄地丢了枪,离开队伍在茶陵找个女人,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艾艾怀孕了,她的肚子显形了,再也藏匿不住,索性公开和黄皓住在一起。黄皓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茶陵人有目共睹,他是抗日英雄,大名鼎鼎的国军团长。一俊遮百羞,他们这种拿不到台面上的儿女私情,反而成为了佳话。
上峰下达了命令,四十四军开往武汉整训。
黄皓很矛盾,很苦恼。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价值在部队,在战场上,离开了队伍,自己就一钱不值。现在日本人走了,他和谁去打仗,还不是共产党……这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另外一块心病就是艾艾,他们这种关系,妻不妻,妾不妾,好几次想和黄树义挑明,把艾艾娶过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部队要开拔了,非说不可了,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得在部队开拔前,把这事给办了,给艾艾一个正式的名份,这样才对得起她和肚子里的孩子……
深秋十月,林间的小路铺了一层厚厚的叶子,踩在上面沙沙的响。黄皓从父亲的坟地上回来,远远地瞅见黄树义带着一家人,也去祖山上坟,站在一边等。
“二爷,给老祖宗上坟哩。”黄皓叫了一声。
“哎。这么早就从你父亲坟上回来了?”黄树义说。
黄皓说:“部队要走了,我来和他说会话。”
黄树义点了点头,看了黄皓一眼,知道他有话对自己说,对家人说:“你们先走吧,我等下赶过来。”
黄皓望着黄树义,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见那一大帮人走远了,张开嘴说:“二爷,我想求你件事……”
黄树义说:“什么事?”
黄皓说:“我想,在部队开拔前,和艾艾把婚事办了……”
黄树义盯着黄皓看了好半天,摇了摇头说:“这个恐怕不行!”
“为什么?民国都这么多年了,寡妇改嫁已不是什么稀罕事……”黄皓问。
“那是大地方,我们这是山里,是黄龙坳……”黄树义话音不高,语气却很重,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按理说,你是我们黄龙坳的功臣,抗日英雄,你们两个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应该成全你们……可匡家怎么办?匡家一直单传,如今匡一明、匡政父子都走了,家里就两个女人,一根独苗……秀莲又身体不好……如果艾艾一走,这个家就没了……”
“二爷,别说了,是我不对,不该招惹艾艾……”黄皓羞愧地低着头。
黄树义说:“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你和艾艾都没有错……只是匡家的情况太特殊了……这样吧,你带她走吧,出了茶陵,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管不了……”
黄皓说:“她不会跟我走的……”
黄树义说:“这你就别怪二爷狠心……艾艾已经上了匡氏的族谱,永远不可能再进黄家祠堂,百年之后还得进匡家的祖坟……”
黄皓木在那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离开拔的日子一天天地近了,艾艾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天天接近临产。为了解除黄皓的后顾之忧,黄树义把秀莲、艾艾、黄皓、林水丰一起请到自己家里,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黄皓走后,艾艾生孩子由林水丰抱回黄家,跟黄皓姓,上黄氏族谱。艾艾留在匡家,月子里由秀莲照顾。婴儿一岁前,由艾艾喂奶,月子里由林水丰抱到匡家去;出了月,艾艾可主动到黄家喂奶,一天从早到晚分早晨、上午、下午、晚上四次,其余时间,饿了吃米粉糊糊。
黄皓随四十四军开到武汉整训,艾艾果然生下一名男孩,取名黄云天。四十四军在茶陵驻防一年多,在战场上牺牲了大量将士,加之生病的、逃亡的和留在茶陵当倒插门女婿的,减员一半多,仅编得两个师。黄皓战功卓著,被晋升为少将副旅长,但只是个空衔,没有兵权。一年后,他被正式编入第四师102整编旅,带着一个空番号旅去江南接兵,组建二线兵团。接足兵源,经过整训,开赴徐州前线,交给了邱清泉兵团,可上锋又玩起了十年在长沙玩过的把戏,黄皓和那些练兵的教官只得接受命令到南京汤山去继续接兵。为了安慰黄皓,上锋将他的官衔又往上挪了半级,正式升为旅长。黄皓,什么都明白了,无论自己怎么做,他们都不会信任自己。一个月后,黄皓在医院开了张病假证明,回到了茶陵城,买了几间民房,把艾艾、儿子和林水丰全部接了过来,住在一起,一家四口,过起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子。
黄树义听说黄皓回来了,又喜又忧。这些年的社会秩序又乱起来了,一是政府招兵不到就到处抓壮丁,搞得村里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二是那些散兵游勇占山为王,又开始打家劫舍,干起了土匪的勾当。黄树义想继续把山寨里的自卫队拉起来,却苦于找不到一个有素质的领头人,现在黄皓回来了,难题就解决了。
这天,黄树义起了个大早,赶到县城时,刚吃过早饭,艾艾挎了个菜篮正准备去买菜,在门口碰了个正着。
“舅舅,你来了?”艾艾叫道,依然用的是匡家媳妇的称呼。
黄树义点了点头,问:“黄皓呢?”
“在屋里逗云天玩……”艾艾回转身,领着黄树义走进屋来,大声说,“黄皓,你二爷来了!”
黄皓瞟了一眼,继续颠着膝盖上的儿子说:“叫爸……”
“爸——”云天叫了一声。
“哎——”黄皓大声地答应着,用嘴上的胡子去扎儿子的小脸,云天不住地躲闪着,“咯咯”地笑个不停。
“是二爷呀,这么早,进城有事呀……”正在收拾餐具的林水丰,解下围裙,走了过来。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看看我这个大侄孙……”黄树义不好意思地笑着,显得有些尴尬。
林水丰瞟了黄皓一眼说:“你这个大侄孙呀……没给我们黄龙坳少增脸吧……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倒把身体弄坏了……要不让你老这么一大早来看他……他早就来看你老了……”
黄树义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
“舅舅,你喝茶!”艾艾倒了一杯茶,递了过来。
黄树义接过茶。
艾艾走到黄皓身边,拉了下儿子,说:“爸爸和爷爷有事,你跟娘去买菜,好吗?”
“哎。”云天点了点头,走到了艾艾膝下。
黄皓的目光追随着艾艾,一直到他们消逝在小巷深处,才转过脸来。“什么事,二爷,你说吧……”黄皓看了黄树义一眼,冷冰冰的。
黄树义说:“我和村里的族老们商量了一下,想请你们回去,在黄龙坳补办一个婚礼……”
黄皓摇了摇头说:“没必要,我们现在过得蛮好!”
“小耗子……”黄树义叫着黄皓儿时的小名,眼睛湿润了,“以前是你二爷不对,让你们受委屈了……”
“不,二爷,你想错了……我从来没觉得受什么委屈……我小耗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知足了……”黄皓说到这里,哽咽着,停住了,也动情了。“我以前只是觉得对不起艾艾……现在想通了,名份不名份,这些都是空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黄树义说:“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不过,我今天来找你,还真有件事想请你出面……”
黄皓说:“什么事?”
黄树义把现在时局乱,想在黄龙坳办自卫队的事说了出来。
黄皓说:“办自卫队,保境安民,是好事……这种事,黄龙坳有经验,不难。”
黄树义说:“大伙想请你回去当自卫队队长。”
黄皓摇了摇头说:“这个不行……我是请病假回乡休息的……我不想授人以柄……”
接下来茶陵倒是过了一段安宁日子,可令人惊讶的是物价却莫名其妙地飞涨起来,城里贩米的小贩说,他们每次贩米卖出的钱比进价要多好几倍,可再用这些钱进米的时候,所买回来的米却比原来要少得多。蓝天香的茶馆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根本无法做下去,索性改作小饭馆,专门为省立二中的学生炒快餐,顺带接待一些进城饿了的农夫和散客。
这天上午,邮差送来一封信。蓝天香接过来一来,是儿子陆溥从东北辽阳寄来,说东北战事吃紧,前途堪忧,他想辞了官职回老家陪着母亲过日子……抗战胜利后,陆溥回到了茶陵,和蓝梦秋结了婚。随后离开了军队,带着新媳妇随军到了东北,当了辽阳县的县长……
不觉半个月过去了,蓝天香挎了篮子去菜市买菜,远远地看见士兵和警察在大街上跑来去,戒备森严,连忙问旁边的一位老人:“出什么事啦?”
“新县长要来……”老人说。
“新县长,谁?”蓝天香说。
老人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来了,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蓝天香随着人流来到了汽车站。
车站,一队士兵跑进站,站成一排,旁边站满了接待人员和围观的群众。蓝天香才挤进去,站稳脚跟,一辆班车驰了进来。车在大坪里停稳后,西装革履的陆溥从车上走了下来。
蓝天香特别兴奋,见儿子回来,买了一篮子菜,把黄皓和艾艾、黄树信夫妇请到了家里。蓝天香人厚道,口碑非常好,在这种非常时期,她的儿子陆溥能回茶陵主事,大伙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半。
陆溥出任茶陵县县长,是受湖南省政府主席程潜之托。陆溥刚到长沙,正准备回茶陵,就被省城的茶陵籍权贵留住了。原来现任茶陵县长见时势混乱在省府递了辞呈,挂了印,茶陵群龙无首。省城的茶陵籍权贵们认为陆溥系抗日英雄,又有几任县长的经验,一起拥着来到省政府,当面向程潜主席推举他当家乡的父亲官。
蓝天香虽然设的是家宴,但左邻右舍都来了,把小餐馆挤得满满窄窄。
饭后,大家散了,蓝天香安排艾艾、黄树信老婆带着蓝梦秋和孩子们去登城墙,看铁牛,煮了壶普尔茶,递给儿子说:“你们三个慢慢喝茶吧,我去门口做点针线活。”
陆溥会意地点了点头,开始给黄树信和黄皓倒茶。
三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说着说着渐渐说到了正题上。
陆溥说:“我这次回茶陵是带着使命来的,希望二位助我一臂之力……”
黄树信说:“现在广西兵看得很紧,政府手里没兵权,很难有什么作为……”
“大家一起想想办法。”陆溥说。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抓兵权。”黄树信说。
陆溥说:“怎么抓?”
黄树信说:“成立地方保安团,将全县零散的地方武装、独臂神残留下来的自卫队、警察中队,全部整合在一起,由一位懂军事会带兵的人来统领。”
“你这么一说,我心中就有底了。”陆溥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黄皓。
“你望着我干什么,别打我的主意……”黄皓说。
陆溥笑了笑,说:“你是茶陵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日本鬼子侵占茶陵的那几个月,你的所作所为,每个有良心的茶陵人都不会忘记……由你出面担任这个团长,众望所归。”
黄皓说:“我回来只是想陪着艾艾平平静静的过日子……这趟浑水我真的不能趟……”
黄树信说:“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三十万茶陵父老乡亲,陷入万劫不复的战火,让这座千年古城毁于一旦……”
黄皓低下头不语。
陆溥说:“黄大哥,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们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倾巢之下无完卵’……一旦开战,谁也过不上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
黄皓说:“这个我到没想过……不过,陆县长刚回来,就这样大张旗鼓的招兵买马,是不是太招眼……”
黄树信说:“这个好办……我们先把警察中队调过来驻扎在城隍庙,再下令悄悄的把各乡公所的枪支运到城隍庙……现在不是到了给城隍做寿辰的时期吗……我们借‘抬城隍’的庆典活动,把保安团的兄弟们全部集中到城隍庙,这样不会引起广西兵的注意……”
“行,就这么办!”陆溥连连点头。
新上任的县长准备给城隍做寿辰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县民们欢欣鼓舞,欣喜若狂。这些年一直处于战乱,政府好多年没举行什么祭祀活动。抗战胜利后的一两年,民间老百姓倒是抬过几次“城隍”,当时县城正处于恢复建设时期,规模太小,参加的人员也不多。这回不一样,县财政拨款,民间参与的积极性就更高了,来到政府要求捐款,报名做“香首”、“圆首”、“善士”的绅士和商贾几乎踏破了门槛。
庙会举行前,黄皓和艾艾悄悄地回了一趟黄龙坳,将蓝耀武训练的自卫队全部带到城隍庙,编入保安团作为自己的亲信。与此同时,各乡自卫队的人员也以帮忙操办庙会的名义,来到了城隍庙。茶陵县地方保安团水到渠成,悄悄地建立起来了。为了提高大家的战斗素质,黄皓让蓝耀武挑了几个当过兵的弟兄,在城隍里暗暗地训练。
庙会前两天,陆溥来到了城隍庙,明为检查庙会的准备工作,实则来检阅这支秘密组建的队伍。
茶陵城时而为州,时而为县,城隍庙比一般县要大得多。整个庙宇座落在城北“迎朔门”的右侧,占地三亩多。庙宇座北朝南一字形排列着三个圆拱式庙门,气宇轩昂,宏伟壮观。每个庙门前立雌雄石狮一对。庙坪右前侧丈许,立有石人石马,人执马鞭,伫立以待,神态逼真。庙坪左前方两丈许,凿有深约三丈的水井一口,水质甘冽。
陆溥在黄树信、黄皓等人的陪同下,来到正殿。正殿的主神龛上端坐着木雕贴金、锦衣绣袍的“城隍”神像。殿中“四大天王”的巨身雕塑,分别站立左右。殿外的廊檐立着身高八尺的“黑白无常”,两边有一副对联,曰:
任凭尔无法无天,到此孽镜悬时,还有胆否?
须知我能宽能恕,且把屠刀放下,回转头来。
一行人从大殿的后门出来,到左右两边的配殿看了看。配殿里排列着“十大阎罗”,用木栏栅隔列,悬壁设座。第一栏栅内的“阎王”座下,是一群鬼卒行刑的木偶雕像,那些凶神恶煞正在对阳世间的恶人施以酷刑:甑蒸,锅煮,火烤,油煎,剔耳,劓鼻,挖目,拔舌,断肢,裂体,斧砍,刀铡,剖腹,挖心,磨碾,砻推,砍头,凌迟,铁铣钻嘴,倒立锯解……鬼气阴森,令人恐怖。从侧殿的后门出来便是后殿,后殿的主神龛上是遍身贴金“七手八脚”的观音像,观音像对面正墙上悬设神龛为“韦陀菩萨”的立身偶像。在正殿与后殿之间,是一块半亩地宽的大操坪,操坪的北端靠近后殿有一戏台正对庙宇的正殿。戏台为楼阁式分为上下两层,设有包厢雅座。戏台两边的立柱上有一副木刻的楹联:
尧舜生,汤武末,金殿上十分角色
日月灯,云霞彩,天地间一大戏场
陆溥看了看这副对联,环顾了一下台下的大操坪和后殿左右两边的厢房。
黄皓悄悄地走上前说:“保安团的团部就设在‘会首’‘庙祝’住的厢房里,另一间厢房作伙房和食堂,兄弟们住在配殿……这操坪,庙会演出时供市民们看戏,平时习武操练……”
陆溥会意地点了点头。
“保安团在戏台前集合!”保安团副团长蓝耀武见团长和陆县长来了,赶紧吹口哨集合。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戏台前站着一群服装杂乱,东倒西歪的队伍。
黄皓看了下一眼乱七八糟的队伍,苦笑了一下,向陆溥挥了挥手,两人一起走上戏台。
“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蓝耀武把队伍整好,跑到戏台前,向陆溥报告。“保安团集合完毕,请县长训话。”
陆溥挥了下手,蓝耀武跑回去,站在队伍前面。陆溥往前走了一两步,开始讲话。
“兄弟们,茶陵地方保安团,今天算是正式成立了!兄弟们,现在是多事之秋,作为地方的父母官,就是要保一方平安。这就是政府组建地方保安团的宗旨,也是我们在场的各位兄弟的职责,希望我们精诚团结,共同渡过这个难关。好,下面有请,我们的黄团长给大家讲话,大家欢迎!”
“啪啪啪……”陆溥的话音刚落,操坪上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黄皓走到队伍跟前,挥了下手,队伍里静了下来。“兄弟们,这是我第三次带队伍,也是最后一次……”黄皓话一出口,操场“轰”地一声乱了起来。他抬起头,用鹰隼般的眼睛扫视了大伙一眼,大家口若禁蝉。“兄弟们,我们为什么要成立地方保安团,陆县长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我就不再重复。我只强调一点,现在很乱,城里有很多广西兵。我们平日要抓紧训练,没事就呆在营地,千万别在大街上乱跑,更不要招惹那些广西兵。一有情况,就随政府行动……”
农历5月27日,是茶陵抬城隍举行庙会的节日。天刚蒙蒙亮,庙里庙外就忙开了。城里的市民们放下手头一切事情,彩服盛装以隆重的礼仪迎接城隍爷出巡。城里有亲戚的乡下人先天进了城,没亲戚的半夜就上了路,天一亮就赶到了城里。街道两旁到处挤满了人,大家翘首以待,等待城隍的到来。城内的百姓店主在城隍必经的路口,摆好了香纸蜡烛等祭品,等城隍到来时迎拜銮驾。
一切准备就绪,“当——”一声锣响,庙门正殿大开,从中走出两队高举“肃清”“回避”牌牌的人马。后面跟着两个脸上涂得墨黑身穿烂衣脏裤的少年,他们各提一竹筐子,所到之处,吃的,用的,见东西就往筐子里装。这叫“地里鬼扫街”,其目的是清除街道两旁的障碍,好让城隍出城巡视。
“当——‘地里鬼扫街’罗——”敲锣的边敲边吆喝。街上的摊贩连忙收摊,动作稍微迟了一步,就被“地里鬼”捞了一把丢在筐子里。
上午九时仪式正式开始,万炮齐鸣,锣鼓喧天。主坛道士率领陆溥、黄树信等香首顶礼膜拜,将城隍庙里端坐銮驾的城隍爷塑像请出大殿,坐放在八抬大轿之中。
“起驾——”随着礼生的一声吆喝,“砰——砰——砰”手捧填满土硝的铁铳一声一声炸响。两队手持响竹片的杂役,不停地敲着响竹,说:“让开,让开,城隍爷来了!”围观的人群赶紧让出一条道来。
不一会,两列手持“肃静”“回避”的黑衣人走了过来,紧接着是击打的大鼓、铜锣和一列长长的大型响器队伍,后面跟着一条条舞着的“龙灯”,然后是牙边旗、万民伞、幡、扇之类的仪仗队。再就是几十个童男,排成双列,各捧一个横竿挑挂青烟袅袅的小香炉。
“城隍爷”终于起程了,八位身着黄衣黄裤保安团士兵屏住呼吸,“嗨”地一声,抬着端坐在大轿中的城隍木偶像,缓缓朝大街走来。身着法袍的道首率着一群道士紧随其后,他们一边走一边沿途敲击着磬、钟、锣、钹的打击乐器。
陆溥和香首、善士们身着“斯文相”的白色夏布长衫,双手捧着焚着檀香的香炉托盘,跟在道士后面,鱼贯而行。陆溥的托盘中,摆着由主坛道士用黄纸缮写的“奏章”。
随后,是“抬囚笼”“站马戏”的童子队和两三米高的高跷队。艾艾一身素装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前面,她和黄皓的儿子黄云天站在一米见方的小“囚笼”里,由两个保安团士兵抬着,跟在一边。他们身边是两个挑着箩筐的汉子,队伍一边走,街道两边的人,不停地往箩筐里丢封好的红包和糖果副食品。城隍出巡时,有“站囚笼”“坐马戏”的习俗。一些有钱人家,为求小孩子健康长寿向城隍许下心愿。在城隍出巡这天,预先做好一个小木栏栅,形似送解犯人的木制“囚笼”,那些穿戴齐整的小孩坐于其中,让人抬着,跟在抬城隍的队伍后面,俗称“坐囚笼”。另外一些小孩子则化装成“三国”“水浒”等戏剧人物,如:刘备、关羽、张飞、林冲、李逵、孙悟空、猪八戒、穆桂英、岳云、花木兰等,坐在马背上,让人牵着走在队伍里,这叫作“装马戏”。为了显摆,那些“坐囚笼”“装马戏”的孩子后面,各家都跟着一大帮家人和亲朋好友,有的还挑着空箩筐,沿途接收亲友馈送给小孩的红包和糖果饼干等零食。人缘好的有时能接上好几担,于是相互攀比,排场越搞越大。
黄皓是茶陵有名的抗日英雄,如今又是茶陵县地方保安团的团长,他的儿子“站囚笼”,收到的礼品自然比别的孩子多。不一会,两担箩筐就满了,艾艾、抬囚笼的士兵、挑担的汉子连连示意“满了,别丢了”,可市民们还是往冒了尖的箩筐里丢,很多糖果副食掉在地上,被跟在后面的半大小子捡了去。
走在“囚笼”“马戏”后面的是高跷队伍。“高跷”俗称“踩高跷”,又叫“踩高脚”。高跷队伍一般人数不等,少则三四十人,多时六七十个,不化装,两脚分别踏在离地米多高木头横把上,有的干脆把脚捆绑在高高的木头上。“踩高跷”的人鹤立鸡群,一边走一边在半空做着高难动作,引起了市民的阵阵喝彩。
队伍浩浩荡荡,前呼后拥,从城隍庙出来后,经州衙门前,沿着城内的一总街二总街走出大西门,过三总桥,一直走到六总和七总街。队伍所到之处,人头攒动,喊声震天,市民商贾们点燃炮竹,跪在家门口的大街上,迎送城隍老爷。
这一天比过年还要热闹,城里人谁家都要炒几个菜,备一壶好酒,乡下来山民,即使城里没有熟人,随便走进哪一家都有酒喝,都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