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和赵氏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人出现,那人头发花白,左小腿上打着厚厚的木板夹板,只能靠一条腿和手里那根粗木棍支撑着身体挪动。
那人就是张老爹!
老人家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一双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他被搀到留下镇最热闹的街口,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街坊邻居,嘴唇哆嗦了半天。
“各位街坊们…”张老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很厉害,但每一个字都像敲在人心头,“我老张头平白无故…遭了大祸啊!”
他吃力的抬起胳膊,颤抖着指向自己打着夹板的左腿,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我老汉就想种点地,幸得宋掌柜一家善心,照看我的菜,坏了还赔我养老钱…可…可天杀的贼啊!”
张老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悲愤:“他娘的!他们这次不是冲我这穷老汉来的!他们是冲着宋家来的啊!他们不敢明着来,就半夜蹲在小路上,背后推我摔破头,拿那么粗的棍子…照着我腿骨上就抡啊!”
他用枯瘦的手在自己腿前比划着那断裂的声响:“他们还抢走了宋家赔我的那几个养命的铜板!他们是要我的腿!是要我的命!更是要灭了宋家这份好心肠啊!天爷啊…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啊!”
嘶哑的哭喊,伴随着老人断断续续的控诉,再看他这惨状。
头还包着染血的布,腿断了,一个本分种地的老头,就因为跟宋家沾点关系,就遭此毒手。
在场的许多人,心里突然有了一股怒火和同仇敌忾的情绪。
“太不是东西了!”
“畜生玩意儿!”
“不能饶了那些黑心肝的!”
人群中,有位容易泪失禁的老妇挤上前,她抹着眼泪道:“这位老哥说得对!他们这是欺人太甚!当咱们留下镇的人都是死的,宋家行善积德,老天爷看着呢!要是不把这凶徒抓出来扒皮抽筋,河边的水都嫌腥!”
她激动的朝身边人喊:“有胆的!敢出头的!跟我去找周大人!咱们按手印联名请愿!不抓住那伙打断人腿的畜生,咱们就睡在县衙门口!”
“对!联名请愿!算我一个!”
“我也按!”
“还有我!给这位老人讨个公道!也给咱们这些百姓们出口气!”
有人不知从哪找来笔墨和半张粗糙的纸,人群里识字的不识字的,都争抢着在上面按自己的指印,不会写名字的,就在名字边上画个圈。
那联名单子越接越长。
街道的对面,几个扎着冲天辫拖着鼻涕的小娃,听着大人们激愤的话语,再看看那位老人家的断腿,小脑袋凑在一起嘀咕。
不知是哪个娃先开的头,拍着双手,用稚嫩清脆的童音,唱起现编的顺口溜:“黑心狼!坏心肠!”
其他娃儿立刻就拍手跟上:“黑心狼!坏心肠!”
“半夜拿棍敲爷腿儿伤!”
“抢铜板!耍猖狂!”
“官差捉你蹲大牢房!”
整齐划一的童谣简单顺口,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顺着街道传了出去,飘进每一条巷子,每一家门户。
这歌声里没有对事件的恐惧,有的只是最直白,最童真的审判。
宋瑞峰和苏明华站在留香居门口处,看着眼前悲愤的老人,激荡的人群,还有唱着歌的孩子,他们的眼眶都忍不住发酸发胀。
愤怒依旧积压在胸口,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澎湃的力量,正以留香居为中心,悄然的凝聚。
……
街上的空气透着湿冷的寒意,路上行人呼吸间都带出了白气。
阿奎迎着风往前走,带着一队腰挎朴刀的衙役,天天在德济堂,恒泰源和仁和堂等药铺门口来回晃悠。
官靴踏在土地上,嗒嗒嗒的响个不停,一声声都敲在围观百姓的心里头,更是像擂鼓一样,砸在几个药铺里的那些人耳朵里。
“仔细瞧着点啊!”阿奎的声音不高不低,透着股冷飕飕的劲头,正好能让铺子里头的人听得真真儿的。
“张老爹的联名请愿书,周大人那儿可是过了目的!上面按满了咱们留下镇百姓的手印子,血红血红的!这可是民怨!有胆敢再作妖,当街抢钱棍打老人的,让我逮住了…”
他手啪的一下按在刀柄上,声音突然提高喊道:“看老子不亲手给他脑壳上开个天窗透透气!”
阿奎的眼神刀子似的刮过济德堂那敞开的门,扫过里面那些个瞬间低头装鹌鹑的伙计,最后在那紧闭着的账房门板上定了定。
铺子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只有阿奎带来的兵靴声和隐隐约约的威压。
这叫啥?
这就叫公开处刑!
哎!咱就不抓你人,就是要让你浑身不自在,让你门可罗雀!
这明面上的巡逻队伍是煞神,后头还有夜里的无常呢。
胖虎领着三五个便服的弟兄,走路说话都跟街溜子一样,专门挑陈掌柜家附近那几个成天混吃等死,替人望风传消息的地痞头子。
“虎哥!虎爷!这是…有啥指示?”一个被堵在小巷子里的混混头子,看着胖虎和他身后的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腿肚子有点转筋,赔着笑问。
胖虎也不答话,上前一步,在那混混头子的脸颊上拍了两下,劲儿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麻溜的,带着你那帮猴崽子给老子滚出这三条街去趴窝,这些日子镇上太平得很,用不着你们这些废物点心帮忙看场子,懂?”
那混混头子脸上火辣辣的,刚想反驳一句虎爷您讲点道理,胖虎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就咳嗽一声,右手捏得嘎嘣作响,朝他亮了亮拳头。
“…懂!懂懂!”那混混头子瞬间怂了,麻溜点头哈腰,“您放心!明儿一早,不!今晚!今晚我就带人换个码头要饭去!绝不给您添堵!”
消息风一样传开。
陈掌柜平时使唤得最顺手的几个眼线,一夜之间不是出门访友,就是回乡探亲,全不见了踪影。
镇上的犄角旮旯,一下子干净了不少,没了这些耳朵和眼睛,陈掌柜就像成了半个聋子瞎子。
钱府……陈掌柜汗珠子跟小溪流,顺着脸直往下淌,擦都擦不及。
“…钱爷!是仁和堂那帮蠢货,沉不住气低价抛货,弄得整个药材行都跟着砸价!害得我之前高价收的那些料子,还有花出去打通关节的银钱…全…全他娘的打了水漂!”
陈德贵对着面前桌子上一堆凌乱的账本,恨不得以头抢地:“就这还不算,周正那个棒槌,天天让人在铺子跟前晃!连给我传个口信的王赖子都让那群人给撵到了二十里外的邻县去了!这外面的谣言满天飞,都快说张老头那事,是我亲手干的了!”
他越说越气急败坏,竟不顾面前坐着的人是谁,就一脚踹在旁边的凳子上,凳子被他踹的倒地。
“这姓周的,他摆明了是受宋家的指使!他收了宋家的好处!”
书案前坐着钱世铎,他面色很是沉静,手指慢捻着一串温润的黑檀木珠,珠串相碰发出轻微的脆响。
他听着陈掌柜聒噪的抱怨和最后那声巨响,眉峰未动,只是手指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指节在木珠上微微的用力,又停顿了两息,才将珠串不轻不重的拍在了书案上。
他没有厉声呼喝,却让室内的空气忽然凝固了。
“够了!”钱世铎的声音低沉平稳,甚至没有刻意拔高,却带着一种冰锥般的穿透力,刺得陈掌柜瞬间噤声,后背发凉,“只是几铺货物的浮动和几条走狗的行踪而已,你就慌成了这个样子?陈掌柜,我看你屁股下坐着的这个位置,怕不是坐腻了?”
他抬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暴怒的情绪,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冷肃:“是我钱家养不起几个只会赔钱的铺子,还是周正那条野狗真能咬到我钱某人的身上?”
钱世铎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突然加重,“就让他吠,让他查,张老头的事无凭无据,他能奈你何?倒是你,若因此自乱阵脚,坏了事…”
他后半句的话并未说完,但那份不言而喻的威胁,比任何的谩骂都更让陈掌柜感到心胆俱裂。
钱世铎重新向后靠入椅中,指腹轻轻摩挲着书案上的木珠,眼神落向窗外虚空某处,声音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平淡:“你现在要做的是稳住铺子,管好手下的那些人,就这点风波都撑不过去,以后还谈什么?”
他微眯起眼,目光深处掠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宋家蹦跶不了几日了,今日亏的,日后自有千万倍找回来。”
陈掌柜被那目光扫过,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他哪里还敢再辩解抱怨?
只觉喉咙发干,舌头打结,只能拼命挤出谄媚,把头点得像捣蒜。心里的惊慌和怨毒,却被那强大的威压死死按住,不敢再有半分表露。
稳住?
他只觉得脖子上悬了一把看不见的利剑,随时都有可能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