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倒了一杯茶给夏北,让她慢点。后者捧着一碗蛋炒饭在使劲往嘴里塞。经过刚才那被卡在巷子里的惊吓,饭馆里明晃晃的灯光显得十分有安全感。“我经过深刻的思考,认为有必要纠正自己先前的肤浅观念。开饭馆也是一种非常值得深耕的事业。”夏北使劲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如此宣布。
老张十分高兴,他完全没有细想夏北所谓的“深刻的思考”是经历了什么。
夏北吃光了蛋炒饭,又大喝一口茶,开始给老张分析饭店经营的关键。“一个商业主体的关键在于什么?人员、物料、技术、服务!像这种规模的小店生存关键在于对成本的控制!”夏北拿出在公司里开会讲PPT的派头,把老张说得频频点头。其实她根本没干过餐饮,大学的专业是工商管理,念的每门课都昏昏欲睡,难以联系实际。
夏北说到成本控制,安柯从她眼前晃了过去,他似乎对桌上的筷笼产生了兴趣,以一种异常的专注盯着那些直立在其中的筷子。
夏北说到人员分配,安柯又瞪着收银台不吱声。
夏北说到削减开支,安柯晃进了后厨。一声稀碎的声响之后,接着无数心惊肉跳的声音全都响了起来。
待所有的声音消失,夏北闪进后厨,只见安柯手中拿着一个碗,身下则是无数陶瓷碎片。
“这就是要削减的人员。”夏北说。
“我和夏九天约定过!”安柯死死抓住饭馆的门,叫声凄厉,“你不能这样!”
“夏九天死了!现在是我说了算!”夏北拽着安柯的腰,觉得自己像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这个饭馆没我不行!”安柯喊得像即将被杀掉的猪。
“没看出来!”恶霸夏北不为所动。
“我要监测磁场!不然三个月后的暗物质跃迁能量会错位的!”
“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摔的那些碗是饭馆所有的碗!”
“给我两分钟!就两分钟!”
“别扯了!门要坏了!”这是老张的声音。
眼看门摇摇欲坠,夏北撒了手。安柯气喘吁吁,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不忘把眼镜扶正。
“两分钟。”夏北说。
“如果让我留下来,暗物质跃迁能量可转移物质的理论一旦实现你们的名字会被记在人类深空探索史上!”安柯举起右手。
“完了?你还有一分三十秒哦。”
“这可是很厉害的成就!只要文明不灭你们就能都被记住!”安柯说。
“一分钟。”
“物质终将湮灭,但只要文明还在这些名字就会不朽。人类的最终目的是永生,但螺旋上升的历史永远是在打转!所以——”
“你说我爹在这里租了个地方住?”夏北问老张。
“嗯,就在后面,我带你去。”老张说。“四点我来叫你,去市场进货。”
“这么早?”
“越早越新鲜。”
两人渐行渐远。“永远在打转,那么解决永生的方法是什么呢?是……是时间。”安柯站在锁了门的小饭馆前,目送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像逐渐没电似的,最终落寞地坐下了。
“只要意识到时间和空间……并不重要。”空无一人的小街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安柯的声音在黑暗中慢慢下沉,“人类就能得到答案……”
凌晨四点。整个谷神街静悄悄的,老张来接夏北。后者感觉自己压根没有睡,整个处于头脑亢奋和身体疲惫的矛盾状态。老张让夏北在电动三轮后边坐好,他一路骑着就往北边去了。夏北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么一条可供三轮车通过的路线的,要知道根据她前一天的观察,谷神街的街巷别说过车了,对胖子都不是很友好。
但夏天凌晨的风吹着,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电动车的电瓶嗡嗡作响。老张穿了件白背心,外头一件洗褪色的蓝衬衣,此时衬衣下摆像小旗子似的招展。夏北恍惚觉得小时候也见过这样的画面,她坐在自行车车后座上,前面那个人的衬衣也是这样敞开着,晃荡着。
电三轮钻出了巷子,在路上奔驰了一会,周围逐渐嘈杂起来。夏北看见路边停着几部卡车,卡车门上贴着擎天柱的贴画,几个穿着橡胶围裙的人正在从上头搬泡沫塑料箱下来,有只箱子裂开了一条缝,半条冰冻带鱼伸长了脖子滑落到了地上。再往前去,卡车上的东西变成了成捆的大葱,白菜,装在箱子里的土豆。卡车的车前灯明晃晃的,所有人都在无言地干活。
老张掏出一本小本子,翻到其中一页,给夏北下达任务:“你去批个两筐青菜,葱蒜都要。”
“啥?”夏北试图讨要更多的任务提示。但老张只是把她从三轮车上给放了下来,然后扬长而去。只留下她在原地发愣。前一天的裤子是不能穿了,高跟鞋也是。夏北这会全身套着在阁楼里翻出来的几件男装。裤腿长衣服也长,全都耷拉着。夏北环顾四周,撩起袖子,走起六亲不认的步伐,去了。
夏北面前被扔了两筐青菜。那叶子眼见着又烂又蔫,菜杆也都变了色。“什么意思?”夏北问。
“菜啊。”菜档老板说。
“这菜也太差了吧!”夏北说。
“只有这个。”老板都不正眼瞧她一下。
“哎?谁说的!那后面几筐呢!”夏北眼尖,跳起来问。
“那不是给你的。”老板盖帽一般把夏北给拦了下来。
“新来的吧?”隔壁卖大蒜的档口探出一个脑袋,“之前没见过你。”
“是又怎样?”夏北说。
菜档老板哧地笑出声。那卖大蒜的也乐了,就好像在看一个特别好笑的事,只有夏北不明所以。
“教你个事儿啊,就教你一次。”卖大蒜的乐不可支,“在这儿可不能说自己是新来的。新来的,就配拿这个。”他抓了一把筐里的烂菜叶。
“你们这是什么做生意的规矩啊!”夏北难以理解。
“是谷神街的规矩。”菜档老板说。
夏北瞪着菜档老板,后者回以冰冷的目光。
“便宜点。”夏北说。
“爱·要·不·要。”菜档老板出了绝杀。
夏北背着两根麻绳,麻绳连着后面的菜筐。她举步维艰,嘴里骂骂咧咧。“还不带送……沉死我了,这什么破地方,破规矩……欺生写在脸上!和那死老头子扯上关系就准没好事!呜呜……我的手机……”
不远处老张的电三轮停在一个档口前,档口前横了半头猪。夏北刚想出声叫老张来帮自己一把,就听见那边老张在和人剑拔弩张。
“你什么意思?”这是老张的声音。
“没别的意思。听到夏九天死了,我高兴。”这是另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夏北放下菜筐,悄悄靠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壮士如此直白。
只见一个穿橡胶围裙的中年人,嘴里叼着烟,烟灰堆得快小指长了,手持一杆切肉刀正在划拉猪的后腿。
“老夏对你不薄啊,朱老板。”老张企图讲道理,但明显生气了。“当年要不是他,你就进局子了。”
朱老板冷笑:“进局子又怎样?几年后出来又是一条好汉。想当年我也算是谷神街的一个人物,就这样被他打发了到这儿卖猪肉!生猪那么恶心的东西!喏!腿肉!”这个男人恶狠狠地把猪腿装进黑色塑料袋。
“那之前你私接水管电线还收费本来就不对嘛。”老张还在讲道理。
男人把猪肉扔得更响了。
突然一个人影从电三轮上盖着的塑料布下面钻了出来,“腿肉脂肪含量超30%!脂肪与瘦肉比重不同,你刚才装进口袋的体积明显不对!这不是腿肉!”
“你说啥子!”朱老板一把刀指着跳出来的安柯,“老子顶天立地的好汉,坑自己人的事情不做的!”
“袋子打开。”老张严肃了起来。
“你也不信?”朱老板瞪起眼睛。
“打开。”老张的脸更黑了。
黑色塑料袋被打开了,里面装的肉膘白花花的,还有半袋子水。
老张把塑料袋一扔:“搞什么!”
朱老板挠起了头。
夏北翻了翻白眼:“奸商。”
朱老板转头看向夏北。“你刚说什么?”
夏北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切肉刀,犹豫了一秒钟,还是叉腰喊出了口,“我说你们这儿一水的奸商,就知道欺负人!”
“这小妮子谁啊?”朱老板问。
“我叫夏北!夏九天是我爹!”老张刚想说话,被夏北抢了。她照着先前卖大蒜教她的,不要说自己是新来的。
朱老板脸上表情一变。“他还有女儿啊?”
“老朱。”老张出声试图阻止。
“说我人品差可以,说我奸商?你这妮子胆子大得很,和你爹一个样,是不是特别想见点血?”朱老板,向前踏了一步。
夏北抄起边上的猪腿砸在朱老板脸上,他整个人向后倒去,烟头停留在原地。安柯说这叫相对速度。
老张的电三轮飙上了60码,几乎是亡命狂飙。安柯,夏北死抓住电三轮车斗,中间横着一条完整的猪腿。
整个批发市场的人都追在他们身后,挥舞着切肉刀铁钩和冻带鱼。领头的是朱老板,他像一个兽人那样往自己脑袋上倒了半盆猪血,边追边叫唤着某种意义不明的战吼。想来他说“见点血”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咋个回事!?”老张迎风大喊。
“我怕他捅咱们!”夏北叫得特别大声。
“对奸商不能客气!”安柯帮腔。
“你怎么会在这里?”夏北转头看向他。
“我我我……”安柯结巴起来。
“蹲点是吧!堵我们俩是吧!”夏北抬手就打,连环掌。
“别闹了!车要翻!”老张一个飘移急转,猪腿和夏北差点飞出去。所幸安柯眼明手快一把捞住。两人中间隔了一条猪腿,勉强算是搂在了一起。
“不许动!再动真翻车了!”老张大叫。
于是夏北只好不动,安柯也死抱着猪腿和她不撒手。
“我……我想向你们证明我还是有用的。”安柯说。
夏北不吱声。
“我对天琴座α发誓!我绝对不惹麻烦!求求你们,让我留下来吧!”安柯说得十分诚恳。
“为什么是天琴座α?”夏北问。
“它是夏季星座最好认的,就在织女星那颗一等星边上。在古希腊文明里它象征着忠贞不渝,我对亘古不变的恒星发誓,直到组成我的物质湮灭之时我都会信守承诺!”安柯说得更加诚恳了。如果不是猪腿的存在过于强烈,夏北几乎要被感动到了。
“转弯超车咯!”老张大吼,电三轮几乎飙出火花。
三人在蒙蒙亮的天空下往谷神街的方向逃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