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夏北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的脚已经能从脚踏上面晃悠下来了。眼前是一个男人的后背，敞开的衬衫下摆飘着。
“爸爸！”夏北喊道。她手里捧着本画册，重重的，风吹过来的时候会替她翻书，有一页画满了月亮和星星。“爸爸！”夏北又叫起来，“星星上会不会也住着人啊？”
“会啊。”男人说，“就是外星人嘛。”
“外星人长什么样！”夏北快乐地摇晃起两条腿。
“长什么样呢？”男人似乎在思考，他突然回过头来，人类的脖子上长着一只猪头。和朱老板案板上的猪头一模一样。
夏北惊恐坐起，脑袋嗑在了阁楼的天花板上，痛到滚落地板。这座阁楼如今是她的住所，从饭馆背后支的楼梯爬上屋顶，走个十米就到了。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顺着另一个楼梯下去拐弯去公共厕所。浴室则要再走远一点，老张都给她指点过了。
阁楼地方不大，挤下一张床之后不剩下多少地了。夏北进来的时候， 夏九天的衣服还挂在窗口，桌上放着已经泡臭的茶叶。所有的痕迹让人觉得这屋子的主人随时会回来。夏北清出桌上一块，把遗像和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想了想又找了个碟子，把包里的糖放了上去。这糖还是前台小姑娘给她的，她还想着回头回赠对方点可爱的小零食，但谁会想到那天以后生活就开始狂奔了呢。
夏北捂着头从地上爬起，一眼撇见遗像似笑非笑。
梦里的画面还在盘旋，她仍然感到不真实。人在被迫向下坠落的时候，都会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她现在算是这家小饭馆给接住了，不至于流落街头。但谷神街的一切对她来说依然陌生。这就是夏九天生前生活的地方。一切的不合常理又如此像极了他的为人。这儿有人爱他，有人恨他。她非常想问老张：我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但花了十几年才学会与某个人无关地生活，此时却又要把他纳入自己的生活中，夏北感觉自己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她骂了句娘，又滚了两下从窗户爬出去，去饭馆了。
老张正在备菜。“太晚了。”老张说。夏北打着哈欠被赶去擦桌子，过了一会她指着收银台问：“这是啥？”
那收银台上原本应该摆了一个招财猫的位置，招财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分艺术的摆件，看起来好像是用一些线圈和螺丝在一个饼干桶上架设了两根小天线。
“那小子弄的，说是什么……能稳定这里的磁场。”
“……”
夏北抓起摆件丢进垃圾桶。十几秒之后，整个饭馆摇晃了起来。所有的器皿都在框框作响，柜子上的盐罐应声落地，在地上划出了一个圆弧。
摇晃渐止，夏北扶着桌子试探站起。
“啊！”安柯出现在大门口，他冲进店堂，越过夏北和老张，直接在倒地的盐罐前蹲了下来。
“我就知道……对，没错！这里的磁场随时会变化，这些盐粒的分布就是证明。”
盐罐洒落在地的白色呈“∞”形状。夏北看着那个∞，十分尴尬。
安柯从垃圾桶里掏出了那个极具艺术感的摆件，郑重地放在收银台上，然后转头对夏北说：“这个东西很重要，虽然按照你们的科技程度无法理解，但它必须放在这个位置。”
两人相视无言，看着彼此。
此刻夏北的手机上滑过一条地震信息，但两人都没有理。此时的夏北正在酝酿一些事，比如用几个八度的高音喊出“胡扯”能很好地震慑对方，亦或者干脆用冷笑开场。但在这酝酿的过程中，有个微小的念头在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那个细小如米粒大的念头在夏北思想的角落里，发出尖尖的声音。它说：万一这都是真的呢？
手机还在不识时务地提示有信息抵达，顺便一说这手机是老张带她去杂货铺赊的二手老人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
“你们谁去送个饭？”老张把锅里的菜嗑进透明打包盒，塑料袋套上转了一圈打了个结，提了出来。
两个人的目光落在打包盒上。
“我去。”或许是安柯察觉到了夏北正在酝酿的风暴。这个外星人抢过打包盒，跑了出去。
剩下两人在饭馆里干活。“你和你爹到底怎么回事？”先前说夏北说不出口的问题，老张倒是抢先问了出来。
“我中考那年他离家出走了，再没回来过。”夏北淡淡地说，却在狠狠地擦地，“托他的福，我高中被喊了三年‘没爹的野种’。”
“人都说他是外头有人了生儿子了，我妈也这么相信。一开始死活要找他出来，结果怎么都找不到。后来放弃了，但人吧就是这样……每次家里遇到点不顺，就会想象这人在过什么好日子。”夏北揉了一下脸。
“妈的，还以为他真的外头有人生儿子了，想不到十几年了居然是窝在这种地方开饭馆。他有病吧？”夏北讲。
老张沉默。
“等等，难道他真的外头有人生儿子了？”夏北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可能……”
“那你沉默是什么意思？”
“我感叹一下而已！你这丫头怎么那么疑神疑鬼的！”老张连连招架。
夏北哼了一声。
“哎，要我说你们好歹是父女。再怎么说也是血缘……”老张话还没说完，脸上就被丢了抹布,正是刚才夏北用来擦地的那块。
“这话我可不爱听啊。血缘只是基因方面的联系而已，除了这个之外一文不值。”夏北说。
“那你爸照顾你的份呢？”老张把抹布扯下来揉成一团，不服气。
“在他失踪的时候，就已经扯平了。”
老张还想说什么，夏北比出停止的手势：“停，这个问题可以搁置了！”
“但是——”
“没有但是——做饭去吧大爷——”夏北把老张推进了后厨。
“大爷？我有那么老吗？”老张陷入困惑，忘记了挣扎也忘记了先前想与夏北讨论的问题。
地板拖完了，桌椅也擦得十分干净。老张从后厨探出脑袋来，欣慰地说这家饭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整洁。
“整洁得都让人不敢进来了。”老张由衷地说。
“……你们谷神街的价值观好像和外面不太一样。”
剩下的就是洗菜，备菜。把一些食材按照分量品种分好。老张一把菜刀在砧板上动得飞快，眼见着青椒茭白化为细丝飞舞。随后他又拖出一块腿肉开始切。“教你啊，横切牛羊，竖切猪。猪肉要竖着切。”老张的菜刀斜四十五度往下一劈，那猪肉就分开了，切块切片切丝，猪肉也跟着飞舞。
夏北捏住了鼻子。“怎么了？”老张不解。
“朱老板说得对，生猪肉真的好恶心……滑腻腻的。”
“……”老张一愣，然后恍然大悟，“你没做过饭啊！”
“九点上班九点下班哪有时间做饭！”
肉丝下锅，滋滋作响。夏北又皱起眉头：“油也太多了。”
“你一个不做饭的话那么多！”老张一敲勺子，又倒进去一勺油。“油多好吃！”
“受不了了！”夏北逃出后厨，却见门外有人探头探脑。
“老夏的饭馆？重开了？”那人道。
“当然，当然！您是来吃饭的吗？”夏北在围裙上抹了抹手。
“吃饭，啊，对。吃饭……”那人看起来犹豫了一下，走进了店堂。夏北十分殷勤，拿了茶杯给对方倒水。但后者却只是环顾着店面，看起来心不在焉。
“那您要吃点什么呢？”夏北脸上堆满了笑。
“吃，随便。”那人的目光还是扫来扫去，就是没有正眼瞧过夏北一下。
夏北的脸拉长了。
“丫头。”这个时候老张突然从后厨出来了，“咱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啊？”
两人一同思考了十几秒钟才想起来。安柯，送外卖已经送了快两个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