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柯去送外卖,就此一去不回。老张说这挺符合谷神街的日常意外。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啊!”夏北受不了了。
“新兵就是要锻炼。”老张义正辞严。
好么,锻炼没了。这会儿除了先前那个心不在焉说吃随便的,其他陆陆续续客人也都来了,毕竟现在已经是饭点了。厨子离不了灶台。
“丫头你去找一下他,等忙完这阵,指不定已经在小河上漂了。”老张面无表情地说着恐怖至极的话。
谷神街边上有一条小河,当年这个街区也算是依水而建,却想不到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夏北走出饭馆,整个混乱拥挤的谷神街扑面而来。她打开老张手写的外卖单,上面只有五个字:娇娇美发厅。
你出门左转,看见楼梯就往上走,但不要超过两层,然后看到第一个拐角,就进去,那儿应该有个箭头。跟着箭头上写的走。要是没路了,就敲敲窗,里头有人会给你开,你就从那里头过去。路上有盆栽的地方是可以走的,没有的地方是死路。
以上是老张给予夏北的指示。
夏北觉得这指示给了等于没有。她只记得“楼梯”、“拐角”、“盆栽”,然后顺理成章地在“应该有个箭头”的地方迷了路。夏北在过去就时常怀疑人生,她这一代的年轻人已经把怀疑人生当做瑜伽运动来做,时不时折叠自己一下。
但此时此刻她真正地感受到“人生确实是值得时刻怀疑”的分量,她站在两面墙中间,面前还有一堵墙。墙上写满涂鸦,但就是没有一个涂鸦的形状像是她概念中的箭头。除非说涂鸦中的垃圾话里那句“陈O芳我爱你”中的“你”那最后一笔有点指示的意思,夏北靠近了之后仔细研究了一番。却只看出了涂鸦笔触中难以启齿但又转瞬即逝的爱情,只配写在男厕所墙上的那种,只容得下一次小解的时间。
男人和女人对爱情的理解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不过这不是现在夏北需要思考的问题。
没有路了。夏北退了回去。离那段转瞬即逝的爱情涂鸦越来越远。
然后她站在了另一堵满是涂鸦的墙面前。
接着是另一堵墙。
再一堵墙。
最后她又回到了“陈O芳我爱你”面前。
斜上方似乎有窗户打开的声音,夏北抬头望去,却只见那窗户在她的注视下瞬间紧闭。窗户下倒是种着盆栽,疯长的叶子占据了窗台的所有缝隙,但是并没有肉眼可见的通路可以向上。
“喂!我在找娇娇美发厅!你知道在哪里吗?”夏北挥舞双手冲着窗户喊。
没有回应。
“瘸子歪嘴——快出来给老娘带路啊——今天有青椒炒肉丝!”夏北又企图召唤点什么。
还是没有任何响动。
啼笑皆非,原地打转。
所谓的泥泞人生就是每走一步都是如此费劲,脚下如有三百斤重。“死老头子……”她下意识地骂道,“都怪你……”
二楼的窗户有了响动,黑漆漆的窗户里探出一根胳膊,那胳膊揪了两片盆栽的叶子,突然停住了。仿佛是因为胳膊的主人看见夏北依然徘徊于此,那胳膊往后缩了一下,而夏北此时恰好抬头望见。
“别走,求你了,告诉我娇娇美发厅在哪里!”夏北对着窗户再度挥舞双手。
胳膊迟疑了一下,手指摆出了指示的姿势,向北边的方向指了指。
“谢谢你!”夏北大叫着致谢,转身跑去。
黑漆漆的窗户里,那揪着盆栽叶子的手过了好一会才缩了回去,将窗户重新关上。
夏北在错综复杂的建筑群里奔跑,那个指着北方的手指成了她所有的道标。北方北方北方,所有的路最后都必须往北。路过有盆栽的门口,路过画有箭头的过道,路过最初来的那条小巷,最终她精疲力尽地在一家低矮屋檐下的杂货铺前面停下来喘气。
她心里的那个小小念头又开始探头探脑。那个念头在说:老爸当年不知道是怎么搞定的,他和你一样认不清方向。妈妈那个时候叫他去亲戚家送个东西,他都能迷路到天黑呢。
那个念头越说越高兴,忍不住从躲藏的地方跑了出来,像小时候的夏北那样眉飞色舞,摇晃双脚。
闭嘴。夏北在心里说。
小小的念头被吓到了,逃进了脑海的最深处躲了起来。
“不好意思问您一下……”夏北对完全被遮蔽在口香糖打火机连袋装洗发水苍蝇拍子啤酒瓶的杂货铺柜台后边问,“娇娇美发厅……”
这次的手指转了转,意思是让夏北转个身。后者照办了,于是她看到了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小巷子里,一盏蓝白红相间的灯柱在旋转,灯柱旁的招牌印着一个浓妆艳抹,一头大波浪的女人,一看就是粗暴地从哪里剪切下来的。招牌女郎边上五个字:娇娇美发厅。每一个字都极尽千娇百媚,根根笔划都像在抛媚眼。
寻它千百度,不想就在转身处。
夏北完全笑不出来,她扶着腰,蹒跚而去。等她刚够着店铺门把手,正想着敲门询问一下店里伙计的去向,就听得里头一声浪笑:
“跑什么!不会弄痛你的,怎么舍得弄痛你这样的俊俏小朋友嘛……”
然后是疑似安柯的尖叫声。
夏北大吼一声,破门而入:“呔——!”
只见这小小店堂里,摆着两把理发椅,一名女子正与人隔着理发椅对峙。女子手中拿着一手持梳一手持剪。而正与她对峙的不是别人,正是安柯。这家伙巴着理发椅的靠背,一脸惊慌。不知道为什么让夏北想起那种不想洗澡而疯狂逃窜的狗。
“你送个外卖送到盘丝洞去了?”夏北只看了安柯一眼,却打量了对面女子好几眼。
这女子顶着一头蓬松的卷发,眼线把眼睛勾勒得极大。夏北总觉得有点眼熟,再一想这不就是美发厅招牌上那个风情万种,粗暴剪切的女郎吗?
“哈罗呀,是没有见过的小亲亲呢,宝宝是要剪头发,还是烫头发呢?”女人的声音夹得厉害,把夏北吓得一寒颤。
“我……我我来领走这个。”她捉住安柯的领子,仿佛是捉住了狗项圈。
女人笑得更甜腻了。“他是你男朋友哦?好好玩的小朋友呢!”女人放下拿梳子的手,试图去捻安柯的头发,却被后者以后仰的姿势闪避掉了。“看他刘海这么长,想给他免费修一修,结果他好抗拒!”女人说。
“毛发是这具肉体相当重要的部分,它的特化角质层和螺旋蛋白纤维可以用作接受信号!不能随便清理!”安柯躲在夏北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气急败坏又怯怯地争辩。
“他说啥?”女人问。
“我也不懂。”夏北回答。
“这人是我饭馆的员工,不是什么男朋友。”夏北说得十分严肃,她认为最有必要澄清的事实里头这是排行第一的,至于怎么解释这人脑子有点问题,那都是后面的事,毕竟眼前这个女人看着也不太正常。
想不到女人此时困惑地对她眨眨眼。“饭馆?”
“饭馆。”夏北点头。
“老夏的饭馆?”女人又问。
“我爹是姓夏没错。”
“你是老夏的闺女啊!”女人恍然大悟,一声浑厚的虎吼脱口而出,先前的娃娃音瞬间无影无踪。“我就说怎么个面生的大姑娘看着这么眼熟呢!叫桃姐就行了啊,来来吃糖,这水果糖可好吃了我跟你说……”
女人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先是把夏北的肩膀一搂,再一提,就完成了一个十分亲密的拥抱,待夏北回过神,手里已经堆了一捧花花绿绿的糖果。那自称桃姐的女人还在絮叨:“你说这人怎么就那么突然地走了呢,哎老夏可是个好人呢。怎么好人就没有好报,妹妹你肯定很伤心吧?没关系,以后就把桃姐这儿当姐姐家,有什么不舒心的……哦对!有谁欺负你,你和姐说!这谷神街上欺生的老不少了!”她突然转过身一把拍在夏北肩膀上,把夏北拍得摇晃了几下。
如此热情实在招架不住,与夏北认知里的社交也相去甚远。自她记事起,母亲就总是在夏北面前强调“我们家很普通,还人情很难”。而所谓人情的范围甚广,从夏北的同桌送给她的一块橡皮,到隔壁邻居塞过来的两个橘子。橡皮最后被要求还给同学,塞过来的橘子变成了一块上好的年糕塞了回去。
不能和别人过分接近,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不能去别人家里玩。夏北妈对此严格到近乎偏执。夏北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正确,长大后她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躺在一张床上吃零食的闺蜜,也没有可以随便为之两肋插刀的朋友。她精致,自以为世故,冷漠,并且认为这样是很不错的生活方式。
直到小行星撞击一般的命运把她扔到了这里。
如果夏北妈在场,指不定已经以“你是什么东西,少来碰我的女儿”为开场,和桃姐打起来了。而夏北只能难堪地找个地方躲起来,假装这一切和自己没关系。但现在夏北妈在另一座城市,现在只有桃姐这个自来熟狂人和一个大脑宕机,完全招架不住热情的夏北。
夏北且战且退,使出自己仅剩的社交伎俩,其中不乏包括尬笑、谁都不信的客套话和肢体纠缠,最终成功地在门口把桃姐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
“来玩啊!剪头给你打骨折!”桃姐的嗓门还在响。
“你……还好吗?”安柯怯怯地问,看着一脸劫后余生的夏北。
夏北使劲拍打自己的脸颊,好让自己清醒一点。“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她问安柯。谁能想到呢,送个外卖这么复杂。
“记得。”安柯说。
夏北心生欣慰,寻思这小子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跟着星星走就行了。”安柯补充。
夏北沉默,方才的欣慰之情被硬生生地塞了回去。却见到安柯瞪着眼睛,看着夏北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