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北转头,正好与一个人擦身而过。那是个皮肤黝黑,身形高大的男人。就这擦肩而过的功夫,男人瞥了夏北一眼。
夏北报以回望,却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坠入冰窟。
男人向着娇娇美发厅走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半分钟,夏北这才开始大喘气。她发现刚才竟然因为恐惧而屏住了呼吸。
那个擦肩而过的男人身上有一种夏北从未见过的气质,在夏北的想象中,那种随便拿起路边的钢管,把偶遇的卖水果的老人骗到小巷中打死的罪犯应该就是这样的气质。
夏北不禁望向娇娇美发厅,那个男人已经推门进去了。但她那疏离的社交习惯在这会又开始起作用,这个社交习惯简单来说就是“少管闲事”。于是她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回餐馆的路十分顺滑,安柯在前头带路,任何一个拐弯和楼梯他都毫不犹豫地坚定某个方向,好像前头有什么东西指引着他一样,这家伙甚至不看墙壁上的鬼画符!夏北一边跟着,一边在心里嘀咕,小狗认路。
安柯杂毛横生的后脑勺在她前头晃着,在走过一段半空中的长廊时,夏北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住了安柯的一束翘起的头发。
安柯瞬间停滞不动了。
夏北吓得松了手。
安柯重新启动,开始继续往前走。
“……”
二十六岁女青年此刻突然玩心大起,再次上手捏住。
安柯又一次停住了。再松再捏,捏完又松。安柯走走停停,最后忍不住开了腔。
“你……你干嘛啊?”他的言语里透着委屈。
“你机器人啊?开关在头发上?”夏北问。
“我我头发很敏感的!”安柯护住了自己的头。
”我不信。谁头发上有神经啊?装的。”夏北伸手作势要再捏,安柯拔腿就跑。
“站住!我是你老板——喂!老板命令你让我再捏一下!”夏北追逐而去。
两人疯跑至炒菜招牌下,就听得店堂里老张的怒吼。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接着就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这白纸黑字的欠条,怎么能不认呢?”这声音夏北有点记忆,那就是夏北出门前说“随便”的。
“怎么了呢?”夏北进门。屋里只有老张和那个客人两个。两人一同转头看向她。那客人是个男的,看着起码六十多了,光秃秃的脑阔上没多少毛。至于身材,已经发福,颇有弹性的T恤也罩不住他的肚子,裤子和上衣之间露出了半截缝。
“你谁啊?”夏北问。
胖老头伸出短香肠一般的手指指着夏北,扭头对老张讲:“瞧瞧,就这态度。这新招的小妹不行。”
“我不管啊,欠条在这儿,要嘛你们谁掏个钱,要嘛就算个日子我们把这店给盘一下。”胖老头旋开随身携带的玻璃杯盖子,喝了一口里面的茶。这玻璃杯壁被茶渍浸成了褐色,黑漆漆的茶叶都沉了底,上头漂浮了几颗泡发的枸杞。
店堂里诡异地寂静着。
“不是,老鲍。”老张刚开了个腔,就被老头一声咳痰声打断,随后一口不明物被啐到了地板上。
夏北的脸拉长了。
她六亲不认地走过去,劈手夺下胖老头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倒。胖老头一愣,手在原地抓了抓,好像没反应过来他的枸杞普洱已经喂了地板。
夏北脸上堆满了冷笑,嘴角弯成十分夸张的角度:“来,你给说说。谁欠谁多少钱了?”
“老鲍。”老张再度开口,“快跑。”
几分钟后,被称作老鲍的胖老头逃似的弹出了店门。“你们几个!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叫嚣,冷不防一折凳砸了过来。胖头滚了个跟头,堪堪躲过。
“我最恨随地吐痰的!给我滚!”夏北举着折凳站在店门口破口大骂。
老鲍还想回敬什么,像是“我这是为你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姑娘还是太年轻太冲动”之类,结果转头看见老张捏着把菜刀,正在蓄力。
老鲍连滚带爬地跑了。
而至于安柯,在先前的几分钟内实在找不到杀伤性武器,最后只好举着筷笼作威吓状。三人站立在店门口,瞪着对方跑走的方向,一直到看不见了为止才转头进屋。而先前听到动静而打开了上下窗户,从门后面探出头,甚至驻足观看的街坊们,这会儿也重新缩回了门洞后面,继续走自己的路。仿佛刚才那一幕不过是生活中的小小涟漪,过后便不见了。
但对老张夏北安柯三人,这并不是小涟漪,而是大海啸。
“啥意思!我爸欠了那吐痰老头十几万赌债?!”夏北猛拍桌子,那筷笼里的筷子都仿佛被吓得弹了起来。
“……上次用猪腿打朱老板,这次用折凳削老鲍。你混黑社会的?”老张说。
安柯钻到桌子下面,在桌腿和人腿之间捡拾筷子。
“我生气。”夏北气呼呼地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只手捧住脸。
“生气也不能乱来。老鲍今年六十了,倒不是说我担心你把他打出点好歹来。我担心的是他在地上一滚假装自己有了好歹,你怎么办?”老张语重心长。
夏北不说话,她很不爽,但又不得不承认老张说的有道理。
自从她离开了原来的世界,就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或许这愤怒本来就存在,只不过在过去被死死地压抑着,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规训生活并没有消解她的愤怒,它一直存在,伺机而动,伺机爆发。
“那……要怎么办?”她挤压着自己的脸,挤出这么一句话。“十几万赌债……欠条……呃……我能不能现在给自己一刀,去阴曹地府掐死我爹啊?”
“我不相信你爹会欠债。”老张说,“他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那种人……”夏北让脑袋顺着胳膊滑到桌子上,搁在那里不动了。“我爹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伟大的好人?”
老张拢着手,两只拇指在相互绕圈。“他……是谷神街的神。”老张最后轻声说。“喜欢他的人很多,讨厌他的人也很多。但你要问谷神街任何一个人,夏九天是什么人。”
“神。”安柯握着一把筷子从桌子下面钻出来,“神明是你们文明用来解释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的一种方式,把不理解的东西阐释成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事物,就会消解恐惧,产生自己能够掌控局面的错觉,但事实是——”
夏北看着安柯,眼里满是怜悯。
老张也看着安柯,表情复杂。
安柯默默地闭嘴,钻回了桌子下面。
总之就是如此,老张坚持夏北爹不会做出欠别人十几万赌债的事。
“我还是觉得他在骗人。”老张说,“这个叫老鲍在东街那片开了一个棋牌室。你爹去过几次,就是打麻将而已。什么麻将能打出十几万债?”
“做局。”夏北说。
“……做局。”老张思考起来,“那这事儿我们不能认。”
“不认。”夏北点头。
“装死。”老张和她握拳。
但那张欠条还是十分让人在意,老张坚称老鲍那厮给他看的欠条上确实有签字画押的手印,但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不是夏九天签的。
夏北表示这个好办,只要能找到她爹的写过点什么的笔迹,比对一下就行了。问题是上哪里去找。老张一拍大腿说账本。
但遍寻却不见,老张又拍大腿说可能在你爹的小阁楼里。
于是便去找。夏北原本的计划是等忙过这阵再好好来整理自己爹的遗物,毕竟这个小阁楼里堆砌着的东西实在太多,又杂乱如谷神街本身。本就不宽敞的阁楼只有一张折叠桌和窗下的单人床尚有空间。如今折叠桌上摆着遗像,遗像后头用了两个铁皮饼干盒叠起来用作支撑。骨灰盒就摆在遗像前面,前面还有一个缺口的酱油碟,也是夏北在角落里翻出来的。先前的零食被夏北吃掉了,酱油碟里换上了桃姐给的水果糖。
平日里夏北一日三餐都在饭馆里吃,饭馆斜对面有个早餐摊,卖些饼子油条豆浆之类。最初夏北嫌它离公共厕所只有五十米远,死活不去吃。老张把油条买回来她也嫌弃。
后来就习惯了。不吃饿得慌,何况便宜。
所以这张折叠桌完全失去了饭桌的功能,变成了夏九天独占的祭坛。夏北依稀记得人死后要祭一段时间,但她记不清是四十九还是八十一。就记得头七好像要干点什么。那问题是,头七到底是算他归西的那天还是进炉子的那天?夏北寻思了半天,决定不去管了。
就算你倒霉吧,死老头子。
你最好把账本放在哪里告诉我。不然我今晚做梦去阴曹地府扇你。夏北瞪着遗像,在心里说。
遗像上的男人表情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