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晚些时候,食客们饭饱后便话多了起来。那几个老头要了几轮茶,开始说古,从国际形势到股票最后回到谷神街上。朱老板脚边堆了七八瓶啤酒空瓶,独自在那里抽烟。尽是些家长里短。
老头们说到谷神街的前世今生,说这里在解放前也算是个好地方,好几个显赫世家的后人都曾在这里住。不想时过境迁,大半个世纪过去如今成这副模样。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啧啧。又提到鲍德友好像回来了,但那棋牌室大概再也没戏可唱。再说开了桃姐的事,说她老家在哪儿哪儿的山里头,是跑出来的。为什么跑?好像是男人打老婆。哎,这回还好没出人命。就是啊,得亏了那个丫头。真不愧是老夏的女儿。
夏北偷偷地听着,冷不防话题就变成了自己。
老头们还在说,别个客人也加入了进来。夏北躲在收银台后面继续听,发现他们好像在集体怀念夏九天。
“那一年,还记得不?这私水费要涨嘛,东街的内谁实在付不起了,就去偷水。教人给打了一顿。”
“记得记得,那不是老夏刚来那会吗?谁都不觉得他能成什么事。结果他还真成了。”
“这事儿没惊动警察,都是老街坊,谷神街的事自己办。”
“那以后大家的日子就好了。”
突然就听得酒瓶子砸在地上的声响,十分突兀。众人抬头,瞥见角落里的朱老板,他用力抽完了最后一口,把烟头弹到了地上。“结个账。”他懒洋洋地说,摸出两张钞票拍在桌上,耷拉着拖鞋走了。
众人都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再悻悻讲起了股票,有人故作神秘地表示自己有个劲爆大新闻,说此地可能要拆迁。但食客们兴致缺缺,说拉倒吧都说了好几回了,狼来了狼来了再不来人都疲了。有人说拆了也好,这每天倒马桶的日子是不想过了。身边人推了一把,说有抽水马桶的房租得起?得卖多少只鸭子我?说话那人夏北有点印象,他每天支个小车,上头有玻璃罩子,红色油漆写着烤鸭,叉烧。就这么推着经过饭馆门口,不知道去哪里摆摊。鸭子很便宜,大约是卖给那些囊中羞涩却又想吃肉的人。
来小饭馆的食客也不外乎如此。量大管饱,有肉有菜。或许老张喜欢多放油也不是那么没有道理。
众人点头称是,结论是这样的生活虽然不咋地,至少还有一口好吃的。就这么过也没什么不好。
又说了一阵别的,但总是不得劲,再要了一轮茶,就各自散去了。此时夜已深,夏北拽过安柯开始收拾,却见门外杵了一个人。
是桃姐。
她没有化妆,一时半会竟然让夏北认不出来。原来那浓妆艳抹之下的桃姐,长得如此平和。
她看起来十分犹豫,尴尬地抬了抬手打招呼。“人都走啦?”她问。
夏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着她。
桃姐看了看,拿起先前朱老板没开的一瓶啤酒,“能喝酒不,陪我喝点?”她问。
两人就去了屋顶。一开始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桃姐拿着瓶子吹一口又放下。夏北沉默着,来来回回地捏手上的啤酒瓶。
“妹妹……我和你爸真没有啥。”桃姐过了好久,说了这么一句。
“你不用和我说。”夏北不耐烦地打断她。她心里躁得很,一是觉着自己的心思被人看出来了,二是尴尬。
“哦……”桃姐十分少见地怂了回去。又是窒息的一阵沉默。
“我,那个,其实吧。”桃姐开始挠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能让她更随意地说出一些词句来。“那些个传来传去的话里,有点是真的。我是从那个……那个地方来的。”她说了一个地名,在夏北的概念里那个地方多山又崎岖,有湍急的江水,雨季总是会出点事,离这座沿海大城市十万八千里远。桃姐说话逐渐带上了陌生的口音,是先前从未有过的。夏北想那或许是她真正的乡音。这个女人开始回忆起自己的人生,为的是说服一个年轻的妹妹自己老爸和她真的没有一腿。
桃姐十六岁结婚,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天看到她那小屋门前的田地里,来了一群写生的男女。他们坐着一辆破旧的小巴,在江边的公路上颠簸了几个小时,就为了跑到这儿支起一张纸。桃姐不理解,但出于好奇她还是悄悄地去看。那些流浪画家告诉她,这个季节的颜色最美。
桃姐看着他们纸上用颜料划出的一片片绿色黄色,又仰头看了看她每天都见到的梯田远山。那一刻她好像懂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冲进了脑子,把自己整个人浇了个遍。就好像发现世界原来是立体的,彩色的。
桃姐逃了。在那辆小巴启程的瞬间,桃姐赤脚狂奔追逐。小巴上的流浪画家们大喊着,对她伸出手。最终她上了车,公路蜿蜒,江水汹涌。
桃姐跟着这群流浪画家去了很多地方,时常露宿、时常食不果腹。起初她觉得这群人疯癫,后来觉得他们幸福。后来他们在海边燃起篝火,头顶满天星辰。天亮时分,这群流浪画家决定就此解散,因为酒喝完了,钱也花完了。有两个女孩子往桃姐口袋里塞了几颗水果糖。那是临别的礼物。
桃姐往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她决定就这样活下去。
“为了生计啥都干过嘛……也拿过别人的东西。”桃姐窘迫地说,“头一回偷完东西,见到街边的警察都害怕。后来才晓得,店老板早知道了。她看我一个女人,偷的都是吃的,就把快过期的饼干放在容易拿的地方。”
桃姐撕扯着头发,最后用手捂住了脸。“也没有谢谢她,一直没有。”
好多人帮过她,也好多人欺负过她。桃姐讲述着,说自己害怕警察,害怕被送回老家,最害怕的就是她的男人找过来。
“他打人可凶,还有点死脑筋。”桃姐如此评价那个男人。彼时她被一家夫妻档的剃头店收留,帮人洗头的时候就听客人们聊天。人们热衷于讨论别人的私生活,桃姐热衷于偷听他们的讨论。她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什么叫做家暴、离婚要准备点什么。
后来那对夫妻回老家去了,做不动了。把店留给了桃姐。桃姐一人开店,白天给人洗头剪发,晚上她开始画画。她画白天见到的人,画夜晚梦见的事。她画了很多画,但她不知道那些流浪艺术家们见到了她的作品,会如何评价。
说不定会一起喝酒,唱歌,在海边哇啦哇啦的。她想。
但是后来有一天有警察来找她,说有人认识她。去了派出所,看见一个流浪汉一样的人。起初桃姐认不出来,后来才发现那是她的前夫。男人见到她,浑浊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而她尖叫着逃出派出所。桃姐又逃走了。
这次她发誓要去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她去了谷神街。
但男人还是找到了这里。
那天夏九天恰好给她送外卖来。桃姐自己不会做饭,里里外外打理干净了就开始跑动,她相信和街坊邻居打好关系就是帮自己站稳脚跟。谷神街的人排外,对这个喜欢浓妆艳抹的单身女人开的理发店,抱着戒备和好奇。
起初没什么生意,还会有人来轻薄。桃姐习以为常,好好地来剃头修面的,她就好好招待。来轻薄的,她先是躲,再然后被逼急了就请人吃耳光。这是剃头店老夫妻两个教她的,对付流氓不能客气。
对付流氓不可以客气。桃姐从逐渐相信这条人生真理到付诸实施,又经过了好多年。
“我懂,有时候退让是不行的。可好多人都喜欢叫我退让。”夏北举起酒瓶吹了一口,这啤酒又涩又苦。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喝这个。
“你爹他……”提到夏九天,桃姐又开始吞吞吐吐。她对夏九天的认知最初还停留在是一个饭馆老板,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不像是会待在这儿的人。谷神街收留的大都是人生一塌糊涂,一直往下遛的人。这个地方把这些人接住,这些人也因此组成了谷神街。
这个男人总是笑得很温和,推门进来,把外卖轻轻放在门口的桌子上,然后倒退着出去。要是桃姐忙着,她会抽空对他笑一下。要是桃姐不忙,她就要热情招呼一番。而后者总会局促地逃离。
桃姐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那一天也是如此。男人来的时候恰好是中午,店里没有什么人。桃姐想从后门跑,被男人一把抓住头发拖了回来。夏九天刚巧进门。他冲过去拦着,结果被男人抄起凳子砸到了头,顿时血流如注。
“瞎逞英雄……”夏北咕哝。
桃姐用生平最大的声音大叫救命,街坊们闻讯赶来。
事后桃姐眼睛哭得红肿,她担心自己好容易正常的生活被男人毁掉,担心街坊的风言风语,男人被扭送去派出所的时候叫了一路“野男人”。
她思来后去还是决定不避嫌,拎了水果去小饭馆看望。彼时夏九天脑袋上缠着纱布,对她局促地微笑。
桃姐的心一下子化了。
她确实想象过爱情的模样,因为自己不曾遇见。疲于寻找落脚之处,疲于谋生。疲于应付男人对独自生活的女人的轻薄。她讨好男人,也厌恶他们。但此时她竟然觉得她概念中的男人不应该加诸在夏九天这个人类身上。
桃姐说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
夏九天说那你送我幅画吧。
桃姐一愣。
夏九天转身擦起了桌子。
至此以后,桃姐再没去过小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