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资的事且不说,字迹也是对的。但有一页写着……”夏北还没说完,就听得店堂里一阵骚动。夏北十分惊慌,却见老张直接闯进了老头们中间,张开手作安抚状。那架势不知道为啥让夏北想起有部恐龙有关的电影里,男主角安抚迅猛龙的桥段来。
老张不愧是在谷神街混迹多年的老手,他先问“怎么了”,再表示“有话好好说,一定尽力解决”,“不要打电话给过房儿子!”
想不到老头们完全不买账,其中一个摊开手掌给老张看一枚小石子。“你……你这个……”老头的手抖得停不下来,“黑店!”
“怎么会呢?这店开在这儿多少年了,诸位老兄弟们应该也清楚啊。”老头的唾沫星子都快喷脸上了,老张还是憨厚着发言。“要不这么办,我给你们几位重做一份怎么样?”
“重——做——就——行——啊?”另一个老头说话了,这个虽然不颤,但说话慢得好像开了零点五倍速。
“看得起你,才到这里来吃饭!”还有一个脸孔极红,嗓门极大。
“胸闷,难受……”有老头开始擦汗,摸起了上衣口袋。夏北看这情境赶紧递上一杯茶。那老头还说了声谢谢。结果吞了片药,转头继续声讨黑店的问题。
夏北的脸又皱成了一团。
“不计较也可以。那就老哥几个天天到你这里来吃喝,吃出问题来你赔便是。没出问题,你就当包了我们的伙食。”口齿最清楚的那个说道。
“……吃白食还说得这么有理,臭不要脸。”夏北忍不住了。
“哎,姑娘你还在真说对了。不同意是吧?来来来,老兄弟几个,砸店吧。”这老头把拐杖一杵,其余老头各自开始动作。事后夏北才知道,砸店也需要有思路技巧,讲究的是一个快准狠,看准店里最容易砸的先砸个响,气势出来了再开始折腾主要的经营物件,最后必带上招牌,能摘则摘,不能摘的也要在有限时间里弄坏。这群老头无论是思路还是技巧都是娴熟无比,只不过因为年纪摆在这儿,所以一切的打砸都只能看做正常的零点五倍速。
店堂里的东西就这样在午后的阳光下,慢吞吞地被拎起,被丢出去,被洒在地上。时不时还会反噬一下,让老头大喊腰痛。
老张想阻止,但只敢嘴上喊得响,完全不敢动。夏北急眼,却也只能和老张一样舞动双手呼吁,只图一个气氛。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后厨窜了出来,只见他抓起桌上的鱼香肉丝,就往嘴里塞。
安柯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径惊呆了众人。安柯一大口接一大口地往嘴里扒拉,汤汁伴着白饭被接连不断地吞咽。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看向这个年轻人。
至少看起来是一个人科人属的年轻人。
就这么扒拉到半碗,安柯突然两眼一翻,饭碗落地砸了个脆响。他整个人也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昏了过去,好像木偶突然断了线地跌倒在地。
在场的所有人更惊诧了,夏北扑将上去掐其人中未有效果。此时此刻,老张眉头紧锁,转而看向站在一地狼藉中的老头们。
老头们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安柯。就听得夏北在那边尖叫:“你怎么了!醒醒!”
气氛凝重起来,好像大火收汁之后那般浓稠。
突然,一个老头开了腔。只听得他亮了一下嗓之后,开始唱道:“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唱到下半句的时候,这人已经后退着往外走了,就好像包龙图的开封府在召唤。退至门口,转眼消失。也不知道他拄着拐为啥能跑那么快,就听得下一句“尊一声驸马爷”已经是百米开外了。剩下的老头面面相觑,紧接着也鸟兽散。
小小店堂一下子空了。夏北还在捶安柯胸口,要给他做心肺复苏。她学过急救知识,但不多,搁现在这种关头给忘了。老张说你这是把肉拍松了一会炸起来才香是吗?夏北气急说那你来。
然后就看到老张甩了安柯两巴掌。
这俩巴掌十分有力。安柯的脸颊顿时肿胀了起来,紧接着就看到他呼出一口气,胸口开始起伏,眼睛也睁开了。
“你怎么回事,要吓死我……”夏北抓住安柯的肩膀,后怕的情绪正在积累。却看见安柯扶了一下眼睛,说道:
“我……刚才把意识通过味觉同调,转移到了那位大爷身上,看起来效果不错。”
夏北登时撒了手。
安柯没料到他会撒手,整个上半身又摔回了地板。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意识也是物质的一部分。通过味觉的同步协调,就能达到意识的转移。鱼香肉丝这样的食物,味觉层次足够复杂,所以——”
夏北和老张转身就走。一个说着收拾收拾,一个点头说嗯。
安柯挠了挠头,他看向窗外正逐渐在对门屋顶隐去的斜阳,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是夏北先前碰触的位置。他看向夏北的背影,年轻女孩此时正背对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片。斜阳独有的金黄色把她的轮廓勾勒得十分柔和。恒星总是温柔的。他想。却不知该如何继续解释温柔这个词在这颗行星文明上所承载的含义。
“愣着干啥!收拾!”夏北一块抹布丢到安柯脸上,截断了他所有的想象。
收拾完一清点,折凳坏了两张,桌子缺了个角。幸亏先前安柯已经提前砸了所有能砸的碗,导致老张从批发市场买了一堆仿瓷,这玩意经摔。但纵然如此,还是被那几个老头给摔了好几个。
“这群老东西……”老张很不爽,认定这笔账得找人讨回来。三人围坐下来召开战术会议。
“小子,你说说我这鱼香肉丝怎样?软烂不?地道不?”老张的开场白就已经把会议的中心思想给扔了。
安柯点头。
“就是嘛!”老张拍大腿,“那料我都洗得干干净净,就怕这几个老东西吃了闹肚子。怎么可能有小石头混在里面?”
“有诈!”夏北拍桌子,“而且一来就来八个,这老头密度也太高了!”
“是看准我们这边只有八个座位吗?”老张摸下巴,“那说明能使唤的老头不止八个……”
安柯看看夏北,又看看老张。“那账本……”他怯怯地说。
没人理他。夏北豪饮了一大杯凉白开,把杯子狠狠嗑在桌上。“老张,谷神街谁能使唤那么多老头?”
“那当然是……”老张意味深长地说。
“那账本的磁场……”安柯终于找到机会说出了后半句话,“有点异常。”
“对,账本。”夏北只听到前半句,“带上账本!找那个混蛋盘一下!”
老鲍的棋牌室开在谷神街东边那一片的一栋楼的半楼。说是半楼那是因为这本来的一楼和地下室打通了,又把一楼隔出一个要弯腰才能上去的阁楼。结果堂堂三十多平,进门下楼又上楼。但地段极好,是谷神街少有出门便能晒着太阳的地方,因为边上就是谷神街的那条河。不过棋牌室不能叫棋牌室,得叫老年活动室,红彤彤的字写在门上。在东街那片的巷子口都有老鲍亲自画的指示箭头:老年活动室,向前右转。
棋牌室里摆了几张麻将桌,还有小包厢。麻将搭子大都是上了年纪,没什么地方好去的。老鲍今年六十一,在里面算弟弟。房东不准他们开火,把厨房的灶台给用水泥封了起来。但老鲍可不管这套,搞了两个电磁炉轮流煮馄饨下面给老客人吃。过去也会叫夏九天饭馆的外卖,都是夏九天亲自送来。一来二去两人也熟了。老鲍每次都招呼夏九天过来玩两圈,但这人总是推脱。
事到如今,这人驾鹤西去,听说才不到五十。老鲍坐在门口喝茶,心想人生真是无常。他坐在这个位置是有讲究的,能看到街对面的动静。那儿是谷神街的主要出入口。所谓主要出入口就是指能并排走上三五个人,来辆小电驴也没问题。
今天天气不错,初夏季节不算太热。棋牌室里的空调懒洋洋地打着冷气,刚过下午,陆陆续续的麻将桌边上都已经满了,还有人站着看。屋子里烟雾缭绕,二手三手四手烟蒸腾,洗牌声清脆。
老鲍又喝了一口茶,眯起了眼睛。
有人来了。三个人影从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下面走到他面前。其中一个老鲍是认得的,那是夏九天的厨子,老张。这人长相十分正直,但和夏九天相比,在老鲍心里的戳是:老实人。
老张身边那个皮肤白净的姑娘,面很生。这姑娘看着怎么都不像是谷神街的人,太干净了,瞧那裤脚都卷得整整齐齐。还有就是整个人的气质,这方面很难说清楚,简单来讲是有点相信这个世界是照章办事的。所以才敢下狠手啊,那一折凳用的可是真力气。
至于第三个,老鲍注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有点牛逼,先前那几个老兄弟回来禀报说,遇到个更狠的。
老张做不出来,那丫头肯定也不行。那这个更狠的自然是……这个刘海有点乱的年轻后生了。
老鲍又喝了一口茶,计上心来。此时三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为首的竟然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姑娘。
“老鲍,昨天来店里闹事的老头是不是你找来的?”姑娘问。
老鲍放下茶杯,仰头看向她。“啥?哎,你这可不能乱说啊。寻衅滋事,这我这个老头子可担不起哦。”老鲍说,一股子哄小孩的口吻。
果然这小姑娘生气了。她抬高了声音:“怎么不是乱说!老张,那几个老头在不在里面!”
在他俩讲话的时候,老张带着年轻人已经走进去了。在烟雾缭绕里走了一圈。“没有,没见着。”老张回答。
老鲍内心窃喜,他早就让那几个老兄弟避避风头去了,今天一个都没来。但他还是装作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哎哎,人家还在打牌,不要乱搞。小妹妹啊,不是我说你。年轻人有的时候吧,就是太容易冲动……”他指了指额头,“那天你打我这一下子,我后来去医院看,医生说要是变成脑震荡,那就完咯。我下半辈子就只好靠你养咯。”他摊开手,见女孩子后退了半步,脸色眼瞅着变了。
老鲍心想:嗯,稳了。
“好吧,既然如此。”想不到这丫头话锋一转,“既然那些老头和你没关系。那么,我们还是来讲正事吧。”
“什么正事哟?有事快点讲,我一会还要去买菜。”
“你说我爹欠了你十五万。欠条给我看看。”姑娘掏出一本笔记本,“我要比对笔迹。”
老鲍只听见“我爹”两个字,又看到那姑娘手上的本子,他终于从藤条椅上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