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麻子才打着滚承认。饭馆原址的租赁合同给他烧了。他这儿替所有人保存着租房合同。几个月前有人来问他,麻子鸡贼,察觉到来者不善。就都烧了。
夏北无言以对。这种软硬骨头来回切换,见势不好就撒泼打滚以求独善其身的行为逻辑似乎是这片土地的特色。
“谷神街要是拆了,你去哪里谋生?”夏北蹲下来,看着在地上趴着不肯起来的麻子。
麻子不说话。
“你这小店,我在外头几乎都没见到过了。二十多年前还有,现在已经没有了。你在这儿,谷神街才像个样子。和我爹的饭馆一样。”夏北说。
麻子动了动,手指抽搐了几下。
“谢谢你给我装的纱窗。”夏北又说。
光线和时间在谷神街都会迷路,然后走得很慢。这就让一些不擅长那么快的人有地方可去,能在这里生活。
麻子终于动了起来,他慢慢把自己从地上撑起,像他那个修了又修的躺椅慢慢撑开的样子。麻子爬到了躺椅上,转身仰面躺下。
“你要合同,就是想知道和你爹签合同的人是谁……”
“嗯。”
“给我拿根盐水棒冰来。”他指着冷柜,“你也吃一根。”
于是夏北滑开冷柜的盖,拿出两根盐水棒冰,撕开外头包裹的蜡纸,递给麻子一根。
麻子开始嘬,嘬了几口咔嚓咬下一口,他含着棒冰的一部分含糊道:“这事儿其实也不用看合同,只要知道这房子是谁的就行了。你去问九叔公,他解放后就住在这里了,什么都晓得。”
九叔公在老鲍的棋牌室里。住在谷神街的老人很多,不然老鲍的棋牌室也不可能天天人满为患。但九叔公依然是重量级的实力派,据说这老头九十有余,接近一百。老到把所有同龄人都熬死了,又把比自己小的也熬死了,他还活着。九叔公住北街,两层楼的一间朝南的小屋。每天楼下的邻居都会上楼看看人是不是还在喘气,需不需要帮忙。这几个邻居也都是老街坊,十分担心有一天开门进去,发现老头已经躺地上硬了。
但九叔公终究是没有躺地上硬了。他每天早上都会准时从床上支棱起来,自己用盆水擦擦,然后开门从二楼慢悠悠地摸到一楼。这一层楼老头就要走个二十分钟,整个人像是慢镜头那样,每一个动作都和昨天一样,脚踩的位置也相同。这一踩几十年,那阶梯上都有一个个光秃秃发亮的脚印子。于是今天的九叔公踩在昨天自己的脚印上,这么下楼。下楼去,到东街街口那个早点铺吃个早饭,这又是一个多钟头。然后再慢吞吞地走到老鲍的棋牌室,往角落里那个藤条椅上一坐,这一坐就是半天。
每天周而复始,准得跟钟一样。而又因为九叔公过于固定的行进路线,据说还曾经让一个刚来这边的人以为自己进入了时间循环。
想想也很合理,要是有人发现每一次都是六点零九分一个老头的脚从二楼伸出来,确实会对今天到底是几月几号产生误判。
夏北找到九叔公的时候,他正在藤椅上打瞌睡。年纪大了的人好像都这样,大部分时候都在瞌睡。要是把人比作一直向前开的车,这会车其实已经逐渐没油了,全凭惯性还在往前走。到哪一天摩擦力和惯性相互抵消,车就彻底停了。
这么说九叔公应该至少算一辆重型集卡,吨位足,动能大,他这慢慢松开离合器的过程就占上了十几年。
“九叔公?”夏北走到他边上,凑近耳朵小声问。但老头完全没有反应,低着头,小声打着呼。
“耳背,你大声点。呔!将军!”下棋的老头说,棋子拍在棋盘上啪啪作响。
就这情况,九叔公还在睡。
夏北没有办法,转头问安柯有什么办法。结果后者面露苦色,说九叔公已经活成了波粒二象性,他也把握不住。这可真犯了难,九叔公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又没人敢碰。是的,谷神街的铁律之一就是:别轻易碰老头。
老鲍背着手在夏北身后看。见两个小年轻束手无策,他咳嗽一声。趁着夏北差异,他挤到两人前面,凑近了九叔公喊道:“阿九——起来上工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那个昏昏沉沉的老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上工……上工……得上了,不然东家要打人呢……”
他颤抖着将手放到藤椅扶手的位置,想要将身体撑起。但穿越回大半个世纪前的意识忘记了自己所处的老朽身躯,撑了两回都没能站起来。
“好了好了,九叔公,你又做梦了。”老鲍娴熟极了,慢条斯理地将老头扶回藤椅,扭头对夏北说:“快问,一会他又要睡了。”
夏北于是赶紧凑上前去:“九叔公,北街头上那栋楼是谁的?”
“北街……北街头上……”老头没牙的嘴里咕哝出几个音节,“黄家人,那一条街都是他家的。裁缝铺也是,所有店面都是找黄家人租的,大东家……七马路的大东家。”
老头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混沌中逐渐熄灭的火光又噌地亮起那般。“三九年,我十四岁,从宁州河捆了个竹排下来,到了码头就往七马路那个方向走。那个时候日本人还没打到这里,逃难的人都来这里。七马路,七条马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找个营生应该不难。”老头越说越精神,仿佛人已经重新回到了十四岁少年的躯体里。
九叔公说他在谷神街的裁缝铺找了个学徒工,管饭。那会谷神街还不叫谷神街,最大的那条路叫马力窦路,大概是个传教士的名字。属于七马路中的一条。马力窦路两旁的商铺都属于一位姓黄的商人,这个商人据说是做矿石生意,一家子就住在马路尽头的一栋小楼里。战争年代,矿石价格飙升。外头兵荒马乱的,而七马路这一带依然歌舞升平,繁华得很。那个黄姓商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成年,在帮父亲打理生意,小儿子当年和九叔公差不多大,在洋人开的学堂里读书。
用九叔公的话来说那黄姓商人家里很是有钱,光是小汽车家里就有两部,那会连警察署长都要问他家借。但后来时局越来越坏,关于这片地头九叔公就记得三件事,一件事是日本人一颗炸弹扔下,炸了半条街;第二件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黄姓商人一直想要把马力窦路的名字改掉,但这事还没实施他坐的小汽车就炸了。他和大儿子一起去见了祖宗。
黄姓商人一死,树倒猢狲散。整条街被家里人变卖换成金条,只剩马路尽头那栋楼没有卖。一家人簇拥着小儿子逃难而去。夏北问九叔公为什么没走,九叔公说当时和裁缝铺老板的女儿看对了眼。兵荒马乱的,家里总要有个男人才好,就这样小学徒成了上门女婿。
然后九叔公就开始回忆自己的青春往事。事无巨细,极其冗长。夏北几乎要听睡了。终于剧情到了解放后,黄家人回来了。那个时候当家已经成了当年的小儿子,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遵照父亲的遗愿把街改了名字,至此这里便叫谷神街。他们家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一种执着,无论如何都要改成这样。再过不久之后,黄家人的小楼被他们上交给了国家,于是乎一栋三层楼的小楼住进了起码是十户人家。九叔公继承了丈人的裁缝铺,也变成国营的了,他在里头和其他裁缝一起拿工资。九叔公就记得五几年的时候,黄家人添丁,很是热闹。那个新出生的孩子……
“叫……叫什么……黄弘宇……”九叔公好像没电了一般,说完这句话就把头低了下去,没一会轻微的鼾声响起。再喊,怎么都喊不醒了。仿佛魂已经去了别处,正在进行试驾,为将来某一趟单程票做准备。
老鲍这个时候倒是接了茬。说你们来来,不过我也是听说啊。九一年的时候海湾战争打起来了你们记得不?
“啊?”夏北茫然。
“海湾战争,夏天发大水,小日本泡沫经济。”老鲍掰手指数,“还有就是S市老城区爆炸案。”
“说是煤气爆炸。但当时人都不信,说爆炸现场那么大个坑,半条街的路都碎了。根本不像是家里用的煤气爆炸。那个案子直接推动了S市旧改建,一改二十年。”老鲍啧啧了一番,“你们知道这个案子,爆炸点在哪里吗?”
夏北摇头。
“就是你那间小饭馆。”
夏北一愣。
“神不神?半条街的路都塌了,但那栋楼一点事没有。查下来那爆炸点又是哪里,怎么看都是诡异的事。但这二十几年快三十年过去了,也没个结论。就是原本住在这儿的人陆陆续续地搬走,也不敢再回来。怕有一天那之前没塌的突然就塌了。你去查查,这个案子肯定有。当年打官司呢。把黄家人给逼得又跑走了。后来听说他们家里有人发达了,才还清了赔款。”老鲍说。
问题是上哪查呢?倒是麻子出了点子,说现在能在网上查民事诉讼案。夏北跑去网吧,一通操作,还真让她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