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谋定】1
Marie2024-09-01 09:185,298

  州桥往北两条街,有条僻静的窄巷,叫青木巷。

  这日,已打了五更更鼓,但天还未亮小巷里除了寒风呼啸之声,其他一点动静也无。

  临近冬至,天亮得越来越晚,寒风愈来愈紧,更别说近来周围发生好几桩强人拦路抢劫案子,是以街坊都待天渐亮了才起床出门。

  然而,正当青木巷大多数街坊邻里还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巷子里忽然火光大起,有人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一阵猎猎邪风吹过,将一点点火苗燎得更高。

  街坊正起床要去救火,又听外面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接着又听到有人大喝一声:“凶手,别跑!”

  这功夫,周围街坊出来大半,小巷便如炸了锅一般,有的拿水灭火,有的被烟呛得咳嗽起来,有的离火区稍远的,没出来裹着被子趴家里窗口看热闹,还有几个出头扭送那“凶手”,押去开封府报官。

   

  *****

   

  寅时一刻,林真拄着拐杖来到开封府衙门口,见对面不远处,一群人拿着灯笼,架着个老妪朝开封府走来,那老妪大声喊冤。

  难道是抓了小偷送过来?小案子,林真不大在意。进了府衙,只零零星星几个人在把守。此时尚未卯时,大多同僚还没到。这么早,杨炳也没到吧?

  宋代办案讲究鞫谳分司,“鞫”即审案,“谳”即判案,两者由不同官员分别执掌。林真的职位是开封府“右军巡判官”,从八品,乃是审刑事案件的。

  杨炳为“法曹参军”,正八品,比林真高半级,和林真搭档,在林真审案之后根据案情检出适用法条,呈上判案人,小案由左右厅的判官、推官进行决断,大案则由府尹亲判。

  林真和杨炳是搭档,性格又投契,是以林真一迈进开封府最先想到的就是杨炳。

   

  林真正往前走,要穿过甬道到右军巡院的办公廨宇,忽然迎面正撞见杨炳走过来,“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然来这么早。”

  杨炳无精打采道:“不是来得早,今夜我值班。你腿好些了吗?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我过来拿姜徽父亲的遗物……不对啊,今天怎么是你值班呢?不是轮到司录司的人值班吗?”

  “昨晚睡不着,就过来替他们一晚。”

  林真见杨炳神色萎靡,眼睛红红的,“你回去吧,剩下一个时辰我替你。”

   

  *****

   

  林真目送走了杨炳,便进到大堂,升厅问案。

  架着刘婆那群人道:“我们正在家洗脸漱口,就听外面有人喊‘走水了’,从家拿水出来救火,却看到火苗下有个死人,一个男子抓了这婆子,说她是凶手,我们看她鬼鬼祟祟的,就拉了她过来。”

  刘婆道:“冤枉啊,官人,我是个卖馄饨的,今早出门,路过青木巷,不巧碰到死人,灯笼没拿住,就烧起来,老身想着还得卖馄饨攒棺材本,转身想走,哪知就被他们当成凶手了。官人你看我这半截入土的年纪,哪能杀得了一个大男人呢?上官明鉴!”

  林真听了,不置可否,问道:“死者何人?有认识的吗?”

  众邻里有个人站出来道:“我认识,死的叫马闲,二十来岁,没啥正经事做,经常在外面喝酒赌博,还欠了我们店二百文钱呢。”

  林真点点头,叫人把这婆子先押住,又差人取众邻里供词,他现在要跟仵作到现场瞧瞧去。

   

  *****

   

  她专往人多喧闹处去,行至汴河大街,见街边一家“张记”早点铺人不少,看穿衣模样,店里吃饭的皆是贩夫走卒,想必消息灵通。

  于是晁宝宝上前点了吃食,找了张空桌,坐下之前先用袖口擦了几遍椅子,她身穿华服,本就吸引人瞩目,行为又讲究得要命,旁边有两个男子神情怪异地看着她。

  晁宝宝发觉有人看她,立刻挺直腰板狠狠瞪了回去,“看什么看!”

  两人碰了钉子,讪讪地转过头,不再看她。

  晁宝宝冷哼了一声,方才坐下。

  她埋头先喝了口热汤,祛除寒意,然后竖起耳朵,听周围人议论纷纷,一个道:“嘿,知道昨天晚上离州桥不远,有人半夜被杀了吗?”

  旁边那人一面低头咔嚓咔嚓大嚼撒子,一面漫不经心道:“就知道逗人,州桥人山人海,呆鸟才去那杀人呢。”

  之前那人急了,声音提高了两个度,“我看你才是个呆鸟!州桥旁边隔两条街,半夜里一个人影子都瞧不见……”

  旁边另一个人打断他说话,好奇道:“死的男的女的?杀人的是谁?”

  “死了个男的,听说年纪不大,杀人的不晓得,没人瞧见……”

  晁宝宝目光立刻警觉起来,看来昨晚那人果然已死,当即撒子也不吃了,撂下筷子立刻就往出走。

  行了不过十来步,身后有小二匆匆追了上来,“客官,客官,你还没给钱呢!客官留步……”

  平时她出门都带着桃叶,不用自己结账。她停住脚步,摸出身上荷包,是桃叶见她独自出门给她带上的,问小二:“多少钱?”

  “一共二十五文。”

  晁宝宝拿出三枚折十铜钱,“多的赏你了”,便转身离去。

   

  *****

   

  不多时,晁宝宝行至汪清岚家,抬手刚要敲门,却见门外上了锁。

  晁宝宝心头一紧,难道她出门了?哎呦,不好!她不是要逃走吧?那自己的计划可要落空了!

  正思绪纷乱,不知该何去何从之际,突听身后有人声传来,“这么早?不是说好寅正时分过来吗?”

  是汪清岚的声音,晁宝宝这才心绪稍定,

  昨晚事发之后,三人不想让周围人发觉出异常,便各自回家了,约定早上寅正时分,到汪清岚家里商议后事。

  而现在刚寅时二刻。

   

  “我睡不着,就过来了,我打听到……”

  汪清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挡在门口的晁宝宝推到一旁,拿出钥匙开门进去。

   

  进到门内,是汪清岚家一间小厅,摆了一张圆餐桌和几把椅子,火炉旁还有一张低矮的摇椅。

  汪清岚脱了外套,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打量晁宝宝,见她穿了件瑰丽无比的紫色披风,围了一圈雪白的貉子毛领,毛领上还镶了颗浑圆的金色珍珠,汪清岚不禁摇头,压着嗓子,“你能不能别穿这么显眼过来?有人看见你怎么办?”

  晁宝宝心虚,但她就算再心虚嘴上也不肯认输,“喂,这件还不朴素吗?那也没有更朴素的衣服了!”

  汪清岚没心情和她斗嘴,“你打听到什么了?”

  晁宝宝也脱了外套,坐在汪清岚对面,“我听说昨晚那个人已经死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发你的。”

  “哦?你有这么好心?说吧,你昨天找我来是什么事?”汪清岚开门见山。

  晁宝宝微微一笑,“我想开家船行。”

  “我就说嘛,不趁火打劫不是你的性格。”

  晁宝宝贼兮兮道:“不可以吗?但我没开船行的钱,还需要你先帮我卖掉一艘画舫。”

  汪清岚盯着晁宝宝,半天才道:“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好,我答应你。”

  晁宝宝嘴角泛起了志得意满的微笑,伸出手掌,“击掌为盟!”

  汪清岚敷衍地伸手轻拍她手掌,把晁宝宝拉拢过来让她暂时松一口气,但她面对的麻烦显然不止晁宝宝一个。她紧握双手,眉头紧锁。

  晁宝宝站起身,背起手在厅里踱步,“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那个姜越岭,你跟她怎么认识的?她靠得住吗?值得信任吗?”

  汪清岚没回答晁宝宝,只是仰头长叹一声,“快到寅正时分了吧,她怎么还没过来?”

   

  *****

   

  林真携了几个小吏并仵作来到现场,此时刚刚破晓,天色灰蒙蒙的。

  陈旧而破败的小巷,尸体四周围了一圈人。林真他们散开人群,检视尸体。

  死者侧着躺在地上,所穿棉衣已经被烧得黑乎乎一片,所幸烧的大多只是衣服,尸身大抵完整。

  不过灭火浇了很多水,整个身体包裹了一层薄薄的冰衣。

  一盏烧得只剩支架的灯笼歪在一边。

  仵作蹲下,拿出工具进行初步检视。

  “死者男,年龄在二十上下,死于昨晚戌时到子时,致命伤在咽喉处,有一只五芒星飞镖直插入喉。不远处地上一串喷射状的血迹,证明此地正是第一现场。

  “胸口有重物砸伤的痕迹,断了一根肋骨,是死前伤;侧颈烧伤,是死后伤。其他细节,还需把尸体拿回府衙内,再做详细检验。”

   

  林真点点头,心想如果犯罪时间是昨晚戌时到子时,被邻舍抓住的婆婆便不是凶手。

  只是死者咽喉伤和胸口伤是怎么回事?咽喉的飞镖伤口,显示凶手和被害人有一定距离,而胸口伤则是近距离的搏斗伤。可惜现场烧过,看不出周围任何打斗痕迹。

  仵作安排人把尸体搬走,只是因为邻舍灭火曾在尸体上浇水,水结成冰,尸体牢牢粘在地面上,需用铲子一点点凿开冰,很费功夫。

  林真听着“咔嚓、咔嚓”刺耳的凿冰声,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又是一桩难解的凶案。

   

  *****

   

  寅正时分的鼓声刚响起,汪清岚便听到门外的敲门声。

  姜越岭到得很准时。

  姜越岭轻轻把门关上,见晁宝宝正坐在圆桌旁剥金橘。

  姜越岭跟汪清岚低声耳语,不希望晁宝宝听见,“听说了吗?今日天还没亮那里走了水,把尸体周围很多痕迹都烧没了。”

  汪清岚见姜越岭神情肃然,不禁倒吸一口气,也低声道:“我还想问,难道是你……?”

  姜越岭摇摇头,“是你吗?”

  汪清岚也摇摇头。两人都松了口气。

   

  姜越岭走到晁宝宝跟前,“晁姑娘,这事与你不相干,我知道你念及情分,不会把我们供出去,谢谢你,后面的事我们自己处理,牵扯进来对你没有好处,请你先回去吧。”

  这话在晁宝宝听来十分刺耳,她腾地站起身,怒目圆睁,“和我不相干?我为了保护你们知情不报,能算是不相干吗?算是不牵连吗?我家在明州有些势力,我哥哥明年春闱科举,他如果考中了,我的事势必也牵连到他,牵连到朝廷命官的事,算不相干吗?!”

  姜越岭不可置信地看着晁宝宝,她不明白怎么有人上赶着要趟这趟浑水,她被晁宝宝的模样气得有点发抖:“晁姑娘,昨天晚上拉着我们离开现场的是你,我是不希望你牵扯太深才让你离开!而且,我想不通,如果你害怕受到牵连,为什么不直接去告发我们?”

  晁宝宝一时语塞,面颊通红,总不能直说她这么做全是为了威胁汪清岚帮她做事?

  姜越岭继续道:“你不想你兄长受到牵连,就早点回家吧!你以为这桩案是什么?是过家家吗?死了人,你觉得开封府的人就随便查查案,查不到就不查了吗?一定会有人为这起事故付出代价的。如果运气不好,我和她,”姜越岭看了眼汪清岚,“都可能被绞死。这不是开玩笑!”

  晁宝宝被姜越岭的严肃吓得不敢看她,低下头坐回位子,讪讪道:“我……我知道这是件大事……我就是想帮帮你们。”

  汪清岚见此情形,忙走到两人中间,一左一右拉起她们的手,过来讲和:“所以,我们是在同一条战线上的,对不对?没有人希望事情败露。”她左右看了看姜越岭和晁宝宝,两人默认。

  汪清岚拉着两人坐下,“所以我们要齐心协力商量出一个对策来。”

   

  *****

   

  青木巷的尸体已被抬走,林真指派几个小吏:

  一个去调查马闲昨晚最后去了哪里;

  一个去调查那暗器是出自哪家店铺;

  一个去调查马闲生前在各酒家的欠债情况;

  一个到马闲家人那里,通知家属来认尸体,一并也做了笔录,看他们能否提供什么线索;

  剩下张星河年纪最小,跟在他身边。

   

  林真一一安排完毕,众人领命,分头查案。

   

  林真和张星河则分头在左近敲门问询,希望能找出个目击证人,只是众邻舍都说昨日早早睡了,未听见外面有什么声响,问了一圈,毫无收获。林真不免有几分沮丧。

   

  正这时,在距离马闲倒下不过几丈远的地上,林真看到一片黑色烟灰下面闪着微弱的金光,如果不细看还以为是晨光,林真走近蹲下看视,张星河也跟过来。

  林真吹一口气,将上面烟灰吹走,张星河不禁惊呼出来,那下面,藏着一枚极为精致闪耀的金色珍珠!

  林真拿起那枚珍珠,暗自寻思,“这会是线索吗?”

   

  *****

   

  “我想过,如果昨天那人是单纯拦路抢劫,我们去自首也无妨,按《宋刑统》,最多也就是为了自保而误杀了人,但是,”姜越岭看向汪清岚,“他竟然认识你?你跟他有仇吗?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算不上有仇,只是我做这行,难免要得罪人……”

  晁宝宝一时间思绪跟不上她们的对话,昨晚她到那条巷口的时候,几个人已经扭打起来,至于起因是什么,她一概不知。于是并不插话,只默默听着。

   

  *****

   

  几天前,已入夜了,但街上仍人潮涌动。

  汪清岚往家走,正行间,忽听旁边小酒家传来喧闹吵嚷之声,见两名店家伙计把一个人架着丢出来,骂道:“没钱来喝什么酒?!晦气!”

  汪清岚也没在意,凛风吹过,她把裹了裹棉衣继续往前走。

  忽听身后有人高呼:“岚姐!”又听到身后有奔跑过来的脚步声,在她身旁停下,“岚姐!”

  汪清岚转头一看,是个年轻壮实的男子,大襟前全是脏污雪痕,想必就是刚才没钱付酒账被伙计扔出来的那人。

  汪清岚没认出来他是谁,脚下仍未停赶路。

  “岚姐,我是马闲啊,您不认识我啦?”

  汪清岚想起来了,去年她因见马闲挺机灵,数算也快,介绍他到酒楼当账房,谁知他到了酒楼之后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为了酒钱他把自家酒楼账本偷偷誊抄下来卖给其他酒楼掌柜,没多久被发现立刻被掌柜的踢出来了,汪清岚非但连佣金都没拿到,还前前后后花了多少钱给掌柜的赔不是,这才挽回自己名声。

  汪清岚“哦”了一声,就当做没看到他,继续往前走。

  “岚姐,”马闲涎皮赖脸地跟在汪清岚旁边,“你再给我介绍个事做吧,我保证这回绝对不犯浑了。”

  汪清岚道:“不可能。一是,你给我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我不可能再帮你;二是,如果你不戒酒,没有任何牙人会推荐你到任何地方当伙计。”

  马闲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吓了汪清岚一大跳,“岚姐,岚姐,我这回是真走投无路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帮帮我吧!”

  汪清岚厌烦这样动辄下跪之人,喝道:“跪下也不可能。扔掉尊严换不来别人尊重,你好自为之。”

   

  *****

   

  窗外渐渐亮了,桌上三盏烛灯,晁宝宝拿起灯罩盖灭了两盏。只剩下一盏,烛光的影子在三人脸上跳动。

  汪清岚产生一种奇怪的联想:此刻,她们三人的命运联结在一起,同生同死,如这烛影一样,同起同落。

   

  她长吁一声,“前几天马闲当街跟我跪下,我骂他,很多人见过,现在去自首,也很可能被认为是故意杀人,而且我不信任开封府有些官差,所以自首不是个好选择。”

  晁宝宝听明白了,“但开封府查案,早晚会查到你,昨晚我们都在酒楼,查到我们三个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然后,是一阵沉默。

  姜越岭双手握紧拳头,“事到如今,我想只有一个办法了——与其和这么多不确定性对抗,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

  汪清岚和晁宝宝看了看姜越岭,又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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