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蘅推门而入,将茶酒端入案几之上,转身盈盈道:“父亲可有亲近文家之意?”
未等孟道章先答,孟朗率然出口:“自然不会!文家如此跋扈无礼,视规矩体统于无物,我孟家怎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孟道章微微扼首,问道:“阿蘅,你这话何意?”
“方才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若是父亲不想开罪于文家,又不想惹得陛下猜疑,阿蘅有一计策,不知父亲和表兄是否愿意一听。”
“但说无妨。”
“文家所求有二,其一求六百弓弩为文家子弟所使,其二则是武装上绣四爪之蟒,阿蘅之以为,其一弓弩一千,依文家所求六百,而我孟家自再拿弓弩数百补给,再私下如实相告之其余几家文家所求,这般行事,便可两全;至于绣蟒一事,蟒为四爪蛇类,蚺亦为蛇类,二者相似而不同,蚺远远贱于蟒,若以蚺绣于文家子弟武装之上,则为两全。”
孟蘅一席话听得孟道章二人眉眼舒展,心中明了。
若依照孟蘅所言实行,文家是断然挑不出错来了。
孟蘅擅刺绣,孟道章便将此事交予孟蘅负责,眼见围猎之期愈近,孟蘅惴惴不安的心从交上这一大批次的武装方才缓缓落矣。
大周朝的围猎沿袭了前朝的规矩,定在了白露前后,共七日,朝中世家子弟皆参与。猎场原本为上京京郊的一处郁葱密林,先帝为能尽兴狩猎,便命人擢木伐林,将密林东南角的一处地清扫了出来,建了座围场,又将这密林划为皇家所用,珍奇异兽多饲养于此,如今得以让后辈来此,年年猎得好彩头。
此番围猎之行,自是百家争鸣,文、孟、高、黎等凡是朝中略有头脸些的世家子弟,皆是来此,想着大展英姿,拔得头筹,因而足足有上千人,浩浩汤汤地盘扎于此地。
孟蘅跟着车马在营地驻扎下,唯见远处芳草萋萋,山峦隐隐,上京的繁闹喧嚣似都在这一刻寂灭了去。
秋风乍起,通彻的凉风轻轻触至孟蘅姣好的皮肤,不觉得生凉,反倒是多了几分清爽的拂面之感,令人神情通透了几分。
此番围猎带来的女眷不多,便一齐安排在了一处营地里,都是几个年貌相仿的世家女子,哜哜嘈嘈的,论着哪家的公子少爷会在此行围猎之中拔得头筹。
听说,今年的彩头,是皇帝的一诺。
果真是好彩头,重比千金。
只听得身旁一阵微微的轰动,孟蘅转身望去,一个着戎装软盔的妙龄女子排众而行,不算白皙的脸上缀着一双如寒夜冷星的眸子,明亮坚毅,极为平淡地扫过周遭的人群,眉宇间有着极为少见的英气,带着淡淡的桀骜,犹如密林深处的一匹孤狼,孤傲茕立。
“她就是端木昭?那个女将军?”不知是身边哪个女眷低低地来了一句。
“是啊是啊,将门虎女,代弟从军,她竟来此同我们一起住?”
“说哪里的话,我们这儿便是女眷所居营地,她不来这里住,那住何处?”
一身利落武装的她站在脂粉绸缎的莺莺燕燕之中,更显独特。
孟蘅怔怔地望着端木昭,心中波澜乍起,一浪高过一浪,惊得浑然战栗。
竟是她,竟是她!
孟蘅目不转睛地盯着端木昭,也不知是何人挤碰了自己,脚底一个没站稳,跌了下去。
眼见着灰暗的大地愈发逼近,一时间天昏地暗,不知如何反应,只得讪讪闭了眸子,等着痛楚来临。
未曾想摔到的痛楚未至,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牢牢扶住。
孟蘅这才缓缓抬眸,对上端木昭清碎如明镜的目光,听她低低道:“我似见过你。”
孟蘅乍然心头一跳,连忙收了手,低眸对着端木昭行了平礼:“端木将军,孟蘅久闻大名,多谢将军出手相助。”
端木昭先是一愣,只觉着面前人极为眼熟,却是一时间想不起来,随后略一思索,摆摆手道:“举手之劳,小姐不必客气。”
孟蘅静静立在原地,也没有要继续搭话的意思,端木昭也是了然,便转身回了营帐之中。
待端木昭走后,孟蘅才岿然叹了口气。
“小姐可是认识这端木昭?”锦绣上前问道。
算是认得,也算是不认得。
端木昭为端木奎之女,自幼习武谋略,不似寻常女儿家,去年代替了年幼的小弟从军,曾北上同陆沅一起,平定边境。
陆沅在写予她的书信之中有提,端木昭与他同在文阊麾下,并肩作战。
若是她未记错,长河一役,她和陆沅,皆为先锋。
更有甚者听说,陆沅是为救她,被敌军围困而死。
孟蘅静坐在营帐之中,听得外头簌簌冷风刮起,心头顿然如百爪挠心一般,痛的厉害。
听闻,长河一役,她亦身负重伤,听闻回京治了足足半年才恢复如初。
听闻,她伤愈后端木家得封赏无数。
听闻,陆沅生前与她是私交不错的朋友。
而陆沅身殉后,端木家与陆家的联系是断了个干净……
无数念头如洪水猛兽般一股脑儿地涌入孟蘅脑中,该有的,不该有的,悉数充斥在孟蘅耳边,似要将她的心肺都吸得一干二净。
忡怔间,见云舒踌躇在门口,面色微微凝滞着,好半晌才道:“小姐……那个端木,端木小姐来了……你,你要不要见见……”
孟蘅深深呼吸一道,琥珀色的眸光似明似黯,冷声断然道:“见。”
转眼端木昭掀开了帘帐便进来,此刻的她换了身寻常女儿家的黛青色绫罗衣裳,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不加任何的坠饰流苏,朴素干净之极,只见她盈盈俯身,行了个大礼。
“端木昭见过长宁县主。”
端木昭身着军功,自是有阶品,也不在孟蘅之下,见她明知如此还行了大礼,孟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我算是平级,何须行此大礼,孟蘅受不起。”孟蘅凄微一笑,命人摆了茶水。
端木昭凝眉,对着孟蘅又是两次大礼,后肃然道:“此三拜,拜的是我陆兄未过门的妻。”
听得“陆兄未过门的妻”几字,孟蘅突地猝然一抖,翻倒得茶盏碎裂,全身震撼如碎石坠湖,倏地激起千层浪卷。
未过门的妻——
妻……
孟蘅全身如冰霜冻结般,不知该如何动弹,后蓦地双目含泪,簌簌滚落。
“在军中,陆兄曾常常同我提起你。”端木昭道,“陆兄为人很好,心怀天下,兼济他人,他是个值得人敬佩的大将军。”
为人好?为人再好又有何用?
他终是成了那一抔黄土,葬入了地里。
孟蘅死死地攥住衣角,哽咽无声,压抑在心底中的悲恸一刹那翻涌上头,酸疼不已。
“人已去,何谈善恶。”孟蘅一字一句道,每一字吐出心口,皆如万难。
“是我端木家对不住他,当年陆兄同我以为可乘胜追击瓦拉,便率然进入了峡谷之中,谁也没有料到,我们会中了瓦拉大军埋伏,他不顾自身将我送出谷去,他只身一人在谷中恶战,为我争取时间,可待我率大军赶到之际,已经……”
孟蘅身子猛地一晃,毋地踉跄起身,脚步虚浮般走至端木昭身前,不敢置信道:“为什么,他为什么!他是个傻子,傻子!”
为什么他要这般傻,为什么……
他的死因,孟蘅听了千遍万遍,在心中不知痛恨嘶吼了多少次,可如今亲耳听到端木昭所言,才知他竟如此痴傻。
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他。
可偏偏就是他,只因他是前锋,自然是身先士卒,为敌军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他退不得,因为身后是他所带领的将士,他也进不得,因为他孤身一人……
髑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
孟蘅闭目怅然,陆沅音容笑貌浮现,最后化作一瞬缥缈虚无的空洞。
“孟姑娘……是我端木家对不住孟、陆两家。”端木昭英眉渐柔,想伸手去抚慰,却终是垂下,面上亦是难以自拔的愧疚。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你走吧……你端木家同陆家之事,我也无权过问。”孟蘅汲汲了涕泪,眼底一片凄凉哀悼,犹如深夜冷墙旁的青苔碎藓,饱经风霜折磨,残旧不堪,即便再曝晒于阳光之下,也无法恢复如初。
端木昭深深一黯,目光灼灼道:“坊间皆传我端木家如何忘恩负义,疏远于陆家,可谁人又知,我端木家为大周,如何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呢?”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末了,端木昭大礼而退出了营帐,独留孟蘅一人呆滞般独坐于营帐之中。
云舒与锦绣皆是守在营帐之外,不敢擅自进去,只得密切注意着里头的一举一动。
锦绣性子太使,急得直跺脚,一会儿贴着营帐听不见一点声音,便道:“怎么好半晌没个动静?小姐不会想不开吧?!”
“不会。”云舒淡淡瞥着里头一眼,有着从未有过的肯定与底气,定睛道,“小姐答应过老夫人,要好好活着,她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