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沉沉,凉风习习,营帐外卷自密林而来的湿冷气儿宿在残枝上,留在营地里。晚风轻地拂扫过地上枯叶,沙沙作响。银白的月光透过帘帐,悄悄落在地上,隋然倒映出一个浅淡昏黄的影子。
营地里纷纷燃起烛火,似千家万户前的明灯,又如盛满在碧空里的星星,远远望去犹若一道湍动着的银河,流着无数碎钻光晕。
“阿蘅。”孟朗在营帐外头,低低叫了声,“你还好么?方才端木昭可有同你说些什么?”
不知是锦绣见况去叫了孟朗来,还是孟朗自己心思细腻,陆家与端木家的事情,他定是略有耳闻,趁夜来此,想必是担心孟蘅。
“明日围猎便要开始了,你若身子不适……”
“表兄,我无妨。”孟蘅仰头直视着外头细密无垠的灯火,声音幽微,“明日围猎,愿表兄拔得头筹。”
孟朗扼首,得了孟蘅的话才宽心离去。
围猎伊始,皇帝居正中央,一身明黄窄袖短袍,外罩软铠金盔,一顶龙冠将额间鬓发束起,显得意气风发了不少,居其右的则是一身洋红富贵祥云翟服,添之缃色外衣的皇后,平添几分沉稳从容,高挽着双刀髻缀上凤凰明珠,以矜皇后身份,其余皆以简朴为主,与皇帝之着装大有相得益彰之处。
在皇后再右的便是后妃之首,兰贵妃文心,一身瑶红桃心金缕宫装奢华张扬,下罩凤尾雨燕勾裙,一双极为好看的柳叶眉间以鹅黄姣梨点缀,梳着望仙九鬟髻,满缀赤红宝石,鬓边海棠步摇更衬得她肤光胜雪,妩媚万千,只见她纤纤玉手一勾,端起面前案几上的一杯酒来饮下,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仪态万千。
再者皇帝之左,便是文少傅、孟道章、黎储等一干重臣,回望场前,数十匹骏马林立,马背之上的少年儿郎个个英姿勃发,束着高冠、着武装、背弓弩,一副勃勃欲待之势。
皇帝沉吟片刻,举杯道:“大丈夫在世,乐事有三:天下太平,家给人足,一乐也;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妄中,二乐也;六合大同,万方咸庆,张乐高宴,上下欢洽,三乐也。少年本轻狂,何为红尘笑,今围猎,愿诸子尽力为之,好让朕看看,你们的本事——”
浅金色的光晕蒙昧般一片片落在马背上的矫健儿郎身旁,一眼望去,一身玄紫紧袍的景晏最为出挑,让人只需瞧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他不似周遭人那般身背皆如绷紧的弦,只见他在马背之上微微松弛,略带慵懒之姿,腰间别着金壳白玉制成的匕首,一双黑眸沉沉,似推不开的墨,放不过一滴阳光渗入。
他只需稍稍一动,便能引得在场无数妙龄女眷的目光流连。
卯时已过,太阳出得大了些许,孟蘅便择了一处阴蔽坐下,虽看不见场上全貌,却也能瞧上一二,她绰绰然往场上一瞥,不知是景晏故意为之还是巧合,两处的目光偏偏对了上,孟蘅甚至还见着了他唇角浮现的一丝浅薄笑意,一点一滴地荡漾开来,叫孟蘅一个恍惚。
“我有没有看错啊?叡王殿下他方才朝着我们这边笑了!”挤在前头的女子惊奇道。
“你可别看岔了,叡王殿下何许人也,怎会对我们笑?他甚至对他周遭人都没有一点笑意,妹妹怕是癔症发作了吧……”一旁青翠色衣裳的女子不屑地鄙夷道,自顾自回了座位。
只听得一声令下,马蹄一踏,一策到底,万马齐奔,势如破竹般朝前扬长而去。
众人侧目凝视着马蹄声去的方向,直至他们没入密林之中,才顾己同旁人共饮。
兰贵妃缓缓起身,娇手端着酒道:“陛下成日为政事操劳,辛苦非常,臣妾敬您一杯。”
皇帝兴致盎然,扼首回敬,“此番围猎办得令朕十分满意,显而易见你文家多费了心思,不错。”
“陛下说哪里的话,文家所为,皆是分内之事。”兰贵妃眉梢一扬,说不出的妖娆靓丽。
皇后从旁不露声色道,“不仅是文家,孟家在此围猎也是出了不少力的。”
说罢,兰贵妃的嫣然目光转向坐在对席的孟道章,皇帝的目光也带至此。
孟道章不卑不亢,起身作揖:“不敢,能为陛下效劳,此乃我孟家之幸。”
皇帝兴来,同着孟道章多斟了几杯。
听闻不远处一阵马蹄声疾疾,众人目光随之而去,以为是哪家子弟率先猎了好东西回来,未曾想来的竟是一袭戎装的肃王景昶。
肃王景昶较叡王景晏年长两岁,身量略显魁梧,粗眉犷目,面庞棱角分明,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泛着狞冷,像极了冷艳的兰贵妃,高傲睨视过席上诸人,不似景晏矜贵清冷,他外着戎装,里衬宽大的锦袍,更显得他壮硕之姿。
“儿臣参加父皇。”景昶下马行礼,。
皇帝罢下手中酒杯,面色染上淡淡不悦:“今日围猎乃是大事,你姗姗来迟,是为何故?”
肃王只掀起一个得意之笑,答道:“还请父皇恕罪,儿臣今日来迟,是因为父皇准备了份大礼。”
“哦?什么大礼?”皇帝听闻此,不由得来了几分好奇,略略调整了坐姿。
“待到狩猎结束,儿臣再以此物向父皇请罪。”景昶喜笑形于色,故意卖着关子,“现下请让儿臣为父皇,猎得珍兽,以祝父皇身体康泰无虞。”
如此言语,皇帝也暂且免了景昶的见罪,便先由着他上马狩猎。
随肃王景昶而来入席的是肃王妃,肃王景昶早已于两年前大婚,娶的是吏书长史之女徐容婉,是个出挑的端庄美人,约莫二十出头,远见她身量纤纤如飞燕踏泥,着一身雪青色百合褶月衣裳款款而来,落座于跟前,近看她丹凤明眸似皎月当空,樱唇小鼻尖尖,眼波悠悠地环视周遭一场,似温恬春风,令人遐迩。
“来迟了,还望诸位海涵。”徐容婉柔声道。
也不知是何人,低低地不该出口:“听闻这个肃王妃,甚不得肃王心意,在王府中也没什么说话地位,只空有一副王妃架子。”
“肃王在成婚之前便纳妾无数,早已是上京城中数见不鲜之事了,娶她也不过是陛下金口玉言,难能抗旨。”
“也是,肃王本就喜欢好寻花问柳,又何必怪于这王妃呢?”
“终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哪有外边那些野路子能栓得住夫家心思呢……”
眼见着周围没入耳帘的靡靡讨论之声愈发刻薄出格,孟蘅似带不忍地看向了徐容婉。
从四品吏书长史,这般出身,的确算不上多高贵。
徐容婉恰好坐在孟蘅前边,只隔了一人坐席,孟蘅望着眼前珠光宝华的徐容婉,在她眉目间并未见任何的情绪,不悲不喜,不怒不怪,端端坐在前头,对这身后的议论纷纷充耳不闻。
想来坊间传闻,她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正思忖着,便见马蹄声踢来,一抹骏捷的身影闯入众人视线,景晏手执缰绳,听得一声驯马叫声,稳稳停在了场上,身下骏马载了不少猎物,那沉甸甸的猎物之中,极为灼人眼球的便是那一张赫然在前的虎皮,上边还沾着血,似下一刻便要滴落在地上。
景晏翻身下马,衣袍依旧齐整如新,不沾染一丝血腥草率,身姿笔挺地将猎物悉数呈上。
“叡王殿下果真是英勇无双,这虎皮极为罕见,能搏于虎并杀之,可见叡王殿下之箭法如神啊。”
周遭人皆对景晏夸赞了起来,皇帝对着呈上来的虎皮微一思忖,遂笑颜逐开,摆手称赞道:“晏儿一身本事有成,父皇很是欣慰,先前你同朕提起,顺心殿那副孤雁滨畔图,朕今日便将此赐给你。”
景晏谢恩入座,居于皇帝其左,正巧着与孟蘅相对,席间都是交错而排,景晏坐于左排第一,同孟道章一行人一个排列,从他之视角的孟蘅,看得一清二楚。
半晌,前去狩猎的世家子弟皆陆陆续续地拿着猎物尽兴而归,只到了孟朗这里,负了点伤右腿簌簌鲜血直流,只被几根发带束住草草止血。
皇帝微微眯起了眸子,指着远处受伤的孟朗道:“孟卿,这可是你那侄儿?怎受了伤?”
孟道章见孟朗受伤,泫然一急,却很快迫下心思,道:“是小侄孟朗,想来……想来是学艺不精,意外受了点伤。”
“这密林之中刀剑无眼,即便不被林中野兽孽畜所伤,也难保为自家弓弩所磕碰,也是人之常情……”兰贵妃扶了扶鬓边的海棠步摇,媚眸中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不达眼底。
孟道章一时不知该如何,只毋地沉默。
“贵妃此言差矣,今日围猎之人皆是我大周儿郎,英雄出少年,更是我大周未来,怎可轻易草草了事?”皇后出言道,只慈爱地扫视孟朗一眼。
皇帝正色瞧着皇后,身子侧了侧,道:“那依皇后看,该如何?”
皇后面容更加祥和雍容,只噙着暮暮柔意:“自是要加以安抚嘉许,况臣妾听闻孟家侄儿本有功名在身,只不过因病错失了报效机遇,甚为可惜。”
“哦?”皇帝眉心微动,似来了兴趣,“那便宣他至殿前,让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