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朗伤着右腿,未等下马回帐,便急急被宣至皇帝跟前,一条襟带染着血腥,隐隐透出森森骨血。
孟蘅被惊得不由得也是眉心一颤,早早便见他马上负伤,却不想他竟伤的如此深。
“孟朗拜见陛下。”
孟朗不卑不亢,犹若未受一点伤,言辞铿锵有力,只是额间细细的汗珠愈发密集,显然是强撑着身子。
皇帝摩挲着掌中杯酒,俯视着眼前人,道:“平州刺史孟如晦之子,孟朗?”
“是。”孟朗道。
“可有猎得什么好物?”皇帝又问道。
“不过是两只白狐,一头麋鹿,几只鼠罢了,不值挂齿。”
“你是哪年的进士?”
“回禀陛下,明德四年。”孟朗此刻已是勉强支撑,右腿间伤口襟带已是被染得黑红,像是浓郁的大片黑墨汁水翻倒,远远看去也是渗人。
眼见孟朗右腿袖处血流不止,皇帝似毫不留意般,只抬手抚了抚案几前呈上来的白狐皮,忽地一笑:“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骄不躁,隐忍得当,少年心性,理当如此。”
皇帝转头又对着孟道章,颇为满意道:“孟家儿郎孤直,是孟卿教导有方了。”
“陛下谬赞,小侄不过在孟府中帮衬一二,不值赞许。”
皇帝颔首以笑,赞许道:“如此胸襟气魄的好儿郎,方才是我大周之所需,在孟府只帮衬一番,的确大材小用,朕今日便封你为统军校尉,即刻走马上任——”
统军校尉,从五品武职,寻常进士皆是从六品做起,如今孟朗这一受命,自是彰显了皇帝对他的器重。
“微臣多谢陛下。”孟朗神色不变,如明镜般平淡,只不过眉梢间略带喜色,以露意外之色。
皇后笑得也是愈发温柔,和气道:“孟校尉,赶紧下去找大夫医治吧,身子要紧。”
得了皇后的话,孟道章离席扶起孟朗,二人一同往后寻大夫诊治去了。
席上人面色各个迥异,有的盘算着心思,有的揣摩着下一步的行动,终了举杯共庆,继续对酒。
兰贵妃轻嗤一声,不以为意道:“终究是皇后娘娘慧眼识人,三言两语便提拔了个名不见经传的过头进士,孟大人,陛下倚重孟家,你可要好好表现,为朝尽忠。”
兰贵妃一向跋扈张扬,口无遮拦,皇帝饮酒三旬,略带了些醉意,只隋然听着兰贵妃耍小性子,一旁的皇后却面上带了些冷意,随即替成了岿然不动的和笑:“贵妃妹妹亦是陛下的枕边人,应当知晓言语轻重——况孟校尉身负伤情却仍是面不改色,谦逊有才,如此儿郎,怎能轻易放过?本宫也是为我大周朝着想。”
兰贵妃不再多言,只凤眉微扬,带着凛凛寒意扫过若干席位,继而饮着酒去。
诸人言笑晏晏,对酒饮茶,一派天家祥和之态,远闻着丝竹管弦之乐,舞姬翩翩而来,不似以往舞起水袖,个个腰间别剑,转而一舞剑风,刚柔并济,旖旎俏丽间更陡然增生几番英勇飒爽之姿,玉树琼罗,摇曳生姿。
舞罢,只听得方才入席的肃王景昶大喝一声击掌,起身道:“父皇,今儿臣猎得狐皮三张、兔头四个、狸猫数只,虽算不得什么,但还请父皇笑纳。”
皇帝带着微醺之意微微侧目,道:“嗯,不错。”
景昶昂首挺胸,剑眉横飞,道:“儿臣方才曾言,有一珍宝献于父皇。”
说罢,景昶便转身击掌两下,扬手示意底下人将东西抬了上来。
只见一个蒙着黑黢黢大布的硕然金笼已至跟前,周遭一片死寂,唯听着笼里闷声如雷滚动。
景昶轻笑,命人将黑布掀开,一头膘肥体壮、硕大无比的黑熊正被锁于笼中,那黑熊毛发乌黑,只肚腹及四爪带了些花白,正面露凶色,虎视眈眈地凝望着众人,发出间隔不断的闷吼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父皇,此熊便是儿臣赠与父皇之礼,此熊非是寻常异兽,乃是长白山脊深处的一头公熊,状似人,大于同类,力大无比,生猛凶狠,十分难得。”景昶立于金笼前微微一笑,他本魁梧高大的身形在这头黑熊面前显得甚是娇小,只见那黑熊四肢被牢牢缚住,动弹不得,却仍是极为警惕凶悍,似蠢蠢欲动。
皇帝来了兴致,坐正了身子问询道:“古语有云:熊居树孔中,东土人击树,呼为‘子路’则起,不呼则不动也。寻常熊类亦是极为难敌,更难言捕杀之,这熊身形较同类大了不少,你是如何捉到的?”
景昶眼中浮起浓烈的得意之彩,昂首道:“儿臣不才,知晓此熊习性昼出夜伏,常在河边食荤肉,却又惧水,且此熊视听之力微弱,多依存嗅觉而行,便在河岸边设了新鲜荤肉圈套,步步勾引,再以水为笼,将它捉了住。”
皇帝露出意外的赞许之色,肯定道:“你一向是有本事的。”
景昶眉宇间傲气更甚,着意看了身旁的兰贵妃一眼,亦得了嘉许,又带着炫耀般的气魄地看向景晏,见景晏不为所动,心下略带不满,只对着景晏道:“三弟可曾见过这般硕大的黑熊?”
景晏温然摇头,择下酒杯道:“不曾,还是兄长见多识广。”
景昶笑得愈发张扬,带着冷飕的试探目光对上景晏,“这黑熊喜食生肉,三弟要不要来喂上一番?”
说罢,便遣人挑了细长的青竹竿,挂上了一大块生猪肉,将竹竿柄递到了景晏跟前,景昶见景晏岿然不动,便寻衅般道:“三弟,你莫不是怕了?”
景晏这才徐徐起身,琥珀般锃亮的眸子深不见底,着起竹竿便往前一递。
那黑熊最喜生肉,见得了上好的生猪肉自是迫不及待,只听得呜咽一声震动,黑熊尽力一扑,连带着捆缚四肢的绳索,将那生猪肉连吞带撕地吃了下去,吃干抹净。
景昶却漫不经心地笑着一把将景晏手中的竹竿夺了去,道:“三弟果真是未曾了解过熊的喂养法子,这熊同寻常人家饲养的牲畜无异,理当是要逗弄一番,才有乐趣——”
话音未落,景昶便又命人在竹竿尽头黏上生肉,递到笼子中,见那黑熊伸手便要拿,便猛地往后一推,叫那只黑熊扑了个大空,许是熊掌方才用的劲儿过大了些,疼得它嗷嗷直叫,后肢又急得直跺脚,模样甚是憨态可掬,与方才凶煞可怖截然相反,引得旁人纷纷大笑起来。
皇帝亦是面上含笑,对着景晏道:“晏儿,你先回席。”
景晏这才悠然回席,见着场上的景昶奋然逗弄着黑熊。
景昶逗弄得起劲,先是连连喂了好几块生肉,因那竿头连带着生肉的气息,景昶到后来便连生肉都不粘连上去,只光着竹竿伸进笼子,也引得黑熊上下扑腾,抓耳挠腮,逗得众人纷纷笑颜逐开,景昶竹竿使得愈发大力,本就尖锐的竿头似划中了黑熊四肢不少的地方,渗出了点滴的血来。
本就坐于景昶身旁的黎允徽见那熊被逗得双目猩红发狠,又受了伤,便从旁劝阻道:“这熊见着怒气勃勃的模样,怕是要挣脱而出,肃王殿下可否……”
景昶正在兴头上,冷不丁一口回绝:“黎少卿多虑了,这牲畜被捆得这般牢,怎会挣脱?况即便它侥幸挣脱,本王也有能耐将它再擒回去!如此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哪像我大周男儿?”
黎允徽一向重面子,此番被景昶当众说得如此怂孬,脸色也渐渐冷骘下来,沉沉不再多语。
景昶大笑朗朗,嬉笑着一力将那竿头刺入黑熊的一只眼中,顿时血流不止,只见那黑熊痛的惨叫不已,四肢暴跳如雷,高声大吼着,震得金笼颤抖。
众人见黑熊如此,几个女眷也有了不忍,孟蘅不愿见黑熊被如此对待,便折了目光低头自顾自,谁料听得场上一声巨响,黑熊赫然挣脱四肢束缚,一抬脚便踏破牢笼,撕开了一个豁然的大口子,只身扑了出来,扑向了景昶。
景昶被惊得一顿,听得身后人的一声大吼,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丢了竹竿向后跑。
那黑熊拖着还在流淌的鲜血,紧追景昶不舍,周遭人皆是大惊失色,赶忙丢了酒杯碗筷,争相恐后地往后逃逸,人群顿时涣散嗡嗡,鸡飞狗跳。
黑熊身形硕大如山,一走一跳皆激得周遭尘土飞扬,地震屡屡,它扬出雄厚的爪子使劲儿往景昶身上一挠,被恫吓得瞳孔涣散的景昶眼见要被黑熊捉住,死命往后拽了个内侍,狠狠朝前一丢,那黑熊见脚底多了人,被引走了注意力,景昶这才得以自顾自跑走。
那小内侍被吓得面如土色,三魂丢了七魄,身子软弱无力再也跑不开,眼见那熊掌拍下,绝望地合上了眼。
只听得一声弓弩清脆,那黑熊即将落下的爪子被一只弩箭射穿,发出一声痛吼,不得不退却了几步,那小内侍抓着机会,拼尽全力翻过栅栏,得以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