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蹿涌，周围的女眷皆被吓得花容失色，混乱间只听得无数珠钗落地的叮当声，绫罗相挤的摩擦声，孟蘅的裙摆也不知是被谁踩住撕裂，整个人嗡然被抛了出去。
“小姐——”锦绣毋地大吼一声，却不想那黑熊闻声而来，一掌折断了爪子上的弩箭，一路朝孟蘅暴走而来。
孟蘅骇然抬眸，见黑熊遮天蔽日地朝她而来，一刹那冷汗涔涔如雨下，四周乱成一团，远远见皇帝皇后被众人护在了身后，又见锦绣云舒等人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不见踪影，心下更是绝望闭眼。
耳中洪流一片，女子尖叫声、嘈杂声不绝于耳，真实而又令人恍惚。
只听得又是一阵弓弩之声，孟蘅睁开眼去，银白的冷光在她眼前一晃而过，景晏立于她数步之远，极为沉静地射出弓弩，稳稳地射中黑熊颈背。
那黑熊皮糙肉厚，虽吃着痛却仍大步朝前，调转方向，直奔御座。
“护驾——护驾——”赵全善老迈的声音在此刻分外尖锐，满脸寒汗。
景晏见此，夺起一旁银枪朝前狠狠一掷，周遭禁卫军亦是连连朝前拔箭，一时间兵刃霍霍如雨纷下，只消那熊大手排开，亦抵挡了不少兵刃去，反倒是误伤一些没来得及逃命的丫鬟内侍，逼得众人惨叫连连，哭喊嘶吼。
四下奔逃声、呼救声连连，眼见黑熊拽住最近的一人，力大生猛如斯，竟惶惶然扯断了那人的一条臂膀，遂然瓢泼起数道红汁，血溅四方，惊吓得几个女眷千金连连倒地，就连逃命也不知。
谁知黑熊霎然调转了攻击方向，直奔景晏而来，人群早已被这惊变割裂得稀碎，皇帝远在人群之后，正执手大惊道：“晏儿，当心！”
一片轰鸣，黑熊雄壮有力的后肢踏过无数侍卫的胸膛，激起一片血红。
“快，放箭！”景昶不知何时从旁跳了出来，勒令着诸人朝景晏周遭放箭。
“不可，晏儿还在，怎可伤了他！”皇后愠怒，急的鬓边步摇松散，流苏混乱，灼急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景晏。
“父皇！此时是射杀此孽畜的最佳之机——”景昶愤懑道，心中发狠。
“陛下——”皇后几近哀求，眼见不妙，拽了裙角便想往里冲，却被皇帝大力拉回身旁。
“皇后，不可胡来——”皇帝汗颜，犹豫片刻，对外道，“绝不可伤了叡王！”
眼下场上空空，唯余景晏一人离着黑熊几步之遥，眼见黑熊便要扑上前去，若此时放箭，黑熊必然射杀，但景晏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景晏蹙眉，手中空空，若是折返回去拿枪已是来不及，黑熊半步之遥，他唯有赤手以搏。
孟蘅睁大了双目，见那庞然大物带血的爪子朝景晏胸口狠狠一挠，景晏本着的玄色衣袍顿然血块沉沉，浮在了领口之上，看得人触目惊心。那黑熊似分外恼怒，将景晏整个人都拖曳了起来，黑赭色的血迹如滂沱大雨般溅了出来，逼得人不忍直视。
“晏儿，晏儿！”皇后几近凄厉地哭着，完全没了方才的威仪，只崩溃地叫喊着。
孟蘅浑噩间见景晏被黑熊抵于四肢之下，眼见那强劲有力的四肢便要朝他头骨之处落下，眉心倏地一跳，一股自脚底而来的冰凉迅速蔓延全身，如霜冻般不可收拾，心中似有狂潮翻滚，难以偃息，顿顿挫挫般头晕目眩。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这般千钧一发的岌危关头，孟蘅呆呆地注视着与黑熊搏命的景晏，他此刻坚毅倔强的眉眼，与昔日墙头梨花树上玄衣红带容颜堪堪的少年，赫然重合。
陆沅——陆沅——
思绪翻飞，孟蘅脑子嗡地一声炸开，神色有了从未的清明与毅然，夺起身边不知谁人丢弃的弩箭，大步迈向前去，对准黑熊唯一的一只眼，狠狠射出。
闻得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吼，那黑熊狰狞抓狂似的胡乱挥舞，景晏寻机探身而起，朝着黑熊又是一掌狠厉出手正中黑熊最为软弱的鼻头，逼得黑熊步步败退。
景晏微微咬了咬牙，转瞬将孟蘅拦腰抱起，大步朝后撤离。
孟蘅心中如裂帛般纠结呆怔，只觉身子轻轻，被人拎起的虚浮感再度上头，一如在小香榭阁那一日的紧张局促，她骤然抬眸，只对上景晏琥珀般深沉的眸子，眼中似还酿着一些不可轻控的复杂与意外。
没了双目的黑熊又丧了嗅觉，自是如同没了獠牙的恶狼，愈发癫狂似地满地抱头乱窜，见景晏与孟蘅二人皆离了去，禁卫军抓住时机，一刹那冷光迭起，无数兵刃箭弩朝黑熊压去，不过片刻，殷红一片，黑熊没了生气。
“叡王……殿下……”孟蘅讪讪出口，殊不知嗓音喑哑，低迷得被周遭的嘈杂湮没。
孟蘅还未再度出口，却被稳定地放了下来，忽觉手中温热，抬手一看竟全是黑血黏稠，怵地再望景晏，混着血迹的玄衣襟带缠着腥气，早已满身皆血，轰然倒了下去。
“叡王！”孟蘅惊呼一声，直直被人冲到了一旁。
高嫣发髻散乱，面如土色地扑倒了景晏身旁：“殿下，殿下——”
紧接着便是一阵乱入潮涌的叫喊声，嗡嗡然乱作一团，景晏被人抬了去救治，余下的人有的护送皇帝回营帐，有的在收拾场上乱局。
“小姐——”锦绣拼了命地挤过来，吓得三魂丢了两魄，牢牢抱住孟蘅，“你吓死锦绣了！吓死了！”
云舒亦是不管不顾地也抱住孟蘅，眸中隐隐有泪。
孟蘅只伸手安抚她二人，目光瞟住御座之上的几人，眼底复杂。
这般岌危，这高坐于龙椅之上的人，也只能对着手底下的一帮人勒令大吼，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
一干人皆是被吓得惊魂未定，又由于场上局面过于血腥残忍，皇帝便下令让众人暂回营帐歇息，暂停围猎。
围猎的第一日便出了这般岔子，周遭人皆是惴惴不安，更加谨言慎行。
孟蘅无恙，便被叫去了孟道章的营帐里，幸而方才孟道章陪着孟朗离场，否则又会发生什么事，也不得而知。
孟朗躺在榻上，面色发白，虚汗浮停不止，见了孟蘅却仍是挤出一个关切的笑意。
孟道章前脚刚刚得知了大体情况，吓得他是连连攥紧了孟蘅的手，“为何如此置自身于不顾，方才若是再惊险些，你出了什么意外，可叫为父如何承受——”
孟蘅微微摇头，反手握住孟道章，道：“我这不是安然无恙么？方才我若不救叡王，只怕是他要出了事了。”
孟道章忧思忡忡，道：“还好都安然无恙，还好你无恙，只是朗儿这右腿，怕是有些日子要恢复了……”
孟蘅转眸看向孟朗，右腿上上好了药，包了扎，即便缠着厚厚的白布也可见那恫人的伤口溢出来的血丝，面露不忍。
“舅父，阿蘅，我无恙。”孟朗看出二人担忧，爽然笑道，“我身子骨好，不出几月必然恢复如初，届时我便能走马上任，为我孟家争光。”
孟道章听着更是心疼，“早知如此，我便不该……”
“舅父哪里话，此等变故又岂是能预料的，何况——”孟朗忽地面色沉了不少，不复方才笑靥，似通红的炭火被淬入了冷水之中，一字一句小心翼翼道，“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你说什么？”
孟朗目光复杂，对上孟道章意外的眼神，继续道：“舅父可知，射伤我的不是他人，正是那文焌，是他趁我不备，一箭将我射下马！”
孟蘅咬了咬唇，暗自心惊。
文家竟大胆至此！
“果真？”孟道章沉吟片刻，肃然道，“我亦一忍再忍，文家竟欺侮如斯？竟肆无忌惮地伤我侄儿？！真当我孟道章为日薄西山之人？！”
孟道章素日皆是一派脉脉和善之流，从不与旁人胡起争执与不快，待人接物都是温和宽厚，正因如此才得以在朝堂之中积累下不少德行口碑，如今这般愠怒严肃，显然是动了大气。
“舅父，总归是我不够争气，让文家占尽风头……”孟朗自责道。
孟道章却手，搭上孟朗的肩，只正色道：“怎可怪你？我孟家离京多年，根基早已不及文家，况舅父年事已高，未能率军立功，才叫文家势大压人！”
孟蘅立于孟道章身侧旁，能清楚地见着孟道章此刻眼底阴翳处的自责，母亲早年薨逝，父亲又因钟情而不愿续弦，这才致孟家膝下子嗣稀薄，可即便如此，孟道章也不曾有过只字片语的后悔责怪，他从来只怨自己老矣，未能光耀门楣。
“父亲。”念及此，孟蘅心尖一动，眉梢之上亦然多了几分愁楚，“多怪无益，我相信表兄，他已是圣上亲封的统军校尉，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孟道章摆手，道：“至今日，为父殊不知折返回上京，究竟是对是错了……”
月悬高空，如稠汁般浓黑的天里，挂着星点熹微，搅动着深不可测的人心，簌簌密林的冷风却过，叫人心中寒紧紧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