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太太的病一日复一日地好起来,紧接着天也跟着热了起来。
四月末五月初的日光悠悠,带着熹微的暖热之意拂面而来,混合着甜腻的花香逐渐滚烫,院内芍药开得织锦如霞,连绵不绝,甚是好看。
孟老太太这一病显然是不轻,卧床期间隔三差五便有人来探访,有是孟道章官道上的好友,有是昔日孟府相交,就连圣上也是惊动一番,下了旨意来赐了不少补药,孟老太太便寻思着待身子大好了便进宫去,亲自谢过皇帝的一番心意。
若论辈分,孟老太太算得上是皇帝的姨母,孟蘅祖父曾为先帝屈躬精粹,算得上是开国元老之一,只不过终是忌惮于帝心与权位,及时隐退朝堂,得了一世的安稳善终。
孟蘅被孟老太太央着进宫,拒绝再三,却也拗不过孟老太太的倔脾气,她只道:“你祖母身子方才大好,若没了阿蘅时时刻刻陪在我身旁,我这把老骨头怕是一到那宫里便散架咯!”
大夫亲嘱,说是忌动怒忌暴戾,孟蘅不想再让祖母多烦,便由着她带进了宫,她性子孤僻,只道不语,做个安稳身边人即可。
马车还未到宫门,便能远远瞧见无数琉璃瓦堆叠而起,在浅金色的流光下倾泻至赤红的宫墙之上,在云卷云舒的碧空掩映中熠熠生辉,门前两列军队持剑而立,似笔挺苍松,井然有着不可明说的森严庄重。
孟蘅见着这分外威严的宫殿,隐隐却生出些压抑之感来,不过片刻便别了头不再多看。
孟老太太今日面圣,未像寻常命妇穿着诰命衣裳,穿着仍旧是那件素日里孟蘅所绣的宝蓝色丹鹤锦衣,朴素简雅,左不过多加了件淡褐流苏黄白底纹的薄长甲,以此矜了矜庄穆的氛围,待过了宫门往东了不短的距离方才将马车停靠。
宫城辉煌深广,晴空之上排鹤齐飞,碧落滔滔间是无垠的光景。
才落了马车,便见一列人迎面招来,为首那人福了福身子,紧跟着后边的人也是如此,道:“见过孟国夫人——”
孟老太太倚着拐杖,身子微微一倾,思量道:“你可是——赵全善赵大人?”
“正是奴才,正是奴才!难为孟国公夫人还记得奴才!”为首那人面褶颇多,双鬓皆白,显然已过花甲之年,唯有垂髫下的几缕尚为青丝,怀中揣着一条长长的拂尘,听得孟老太太还记得他,不禁面露喜色,摇了摇拂尘,道,“奴才与老夫人当年玉门一别,以为今生再难相见,奴才每每念及此,却是涕泪,未曾想今日竟还能再见——”
“一别多年,赵大人老矣!陛下如今可好?”孟老太太问道。
“陛下自是龙体康泰,正在如意殿等着您呢!”说罢,赵全善便排开一路人,引着孟老太太一路往宫内去。
孟蘅张望着这无比泓蓝的天空,在旭日的照拂下明晃晃地如金子般澄澈透亮,其间大小殿宇错落无数,飞檐斗拱间朱壁恢宏,路过宫女太监无数,纷纷作揖而礼,饶是一派井然有序、祥和富贵之态。
听得孟老太太与赵全善一路寒暄交谈,孟蘅方知祖母原先在宫里与先太后同吃同住,关系甚笃,这赵全善也是由着祖母点拨,先是服侍了先太后后才调到了皇帝身边,成了总管,算是旧年缘分。
不过片刻,转角便到了如意殿,赵全善引着孟老太太先进去,留着孟蘅与其余人在外等候,如意殿本非正殿,却是夏凉冬暖的好居所,皇帝平日里素爱此地,便常常来此批阅奏章,此番择了此地面见孟老夫人,想来也是不想受太多规矩的约束。
孟蘅静默地等在院中,目不斜视地盯着院里四方玉石砌成的砖瓦,青黛灰褐,光滑干净,只余光瞥见两旁的侍卫整整齐齐,肃目以待,唯有几个年轻些的宫女活泼好奇点,偶尔往孟蘅这边瞟上几眼。
赵全善从里头出来,笑吟吟地福了福身:“长宁县主,陛下有宣——”
赵全善的这一称谓倒是叫孟蘅骤然想起,她还有个县主的名头,一个祖母费尽心思想要保住自己的名头,本以为皇帝不会召见,可稍加一想也知,他总得认识认识她这个“素未谋面”的长宁县主吧。
孟蘅随着赵全善进去,方踏入殿中几步,便盈盈拜倒,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边的砖瓦,行了礼:“臣女孟蘅,见过皇上。”
正殿中甚是宽阔,两旁空空,唯有中间一鼎靡金色的香炉焚着若有若无的烟云,熏得人浑身飘忽,皇帝高坐在龙椅之上,穿着寻常的明黄镶玉流云龙纹袍,束着龙爪绕金冠,微微斜着点身子,显然是略带疲惫之相。
半晌,皇帝才道:“起来吧。”
孟蘅依礼起身,听得头顶的皇帝又道:“多大了?”
“回陛下,臣女十九。”孟蘅规矩地答道。
“十九了?”皇帝恍若间陷入一瞬沉思,“竟也十九了……昔年孟常龄,谋断如神,谏言屡屡,先皇在时也总让朕跟着孟先生,学着修身治国平天下,三纲五常为人德,也算是朕半个帝师……白驹过隙,朕已至壮年,纵观当朝上下,仍不得有才与孟国公相提并论。”
“有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陛下雄才大略,此言总归是高抬了我那故去老朽。”一旁的孟老太太道。
皇帝微微一笑,面上多了些许润色,上下打量孟蘅一番道:“还是常龄先生有远见,偷偷跑到晋阳城去,晋阳风水养人,倒是将他的孙女儿养的亭亭玉立,朕见长宁这品貌,倒是有几分像了皇后昔年的风采。”
纵容心思平淡如孟蘅,此刻也不得不为之一惑,自古帝心难测,眼前皇帝这一席话颇有些意味,令人揣测难以,实属复杂。
孟老太太也是面色倏地一顿,随即打着圆场笑道:“陛下说笑了,我家阿蘅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丫头,疯起来也是没规没矩的,怎能跟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正当皇帝想开口,只见赵全善福了身子通报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说是给您做了些糕点。”
皇帝顿了顿,许道:“唤她进来。”
孟蘅知趣退到孟老太太身旁,抬眼见一个年近四十的秀丽妇人着绛红色百鸟朝凤云锦长袍,外罩一件暗金色牡丹双绣衣,头戴凤冠上缀东珠,雍容华贵,气蔼沉静,亲手携着糕点款款而来,面着皇帝行了礼,将糕点递了上去,暖心叮嘱道:“陛下忙于政务,仔细着身子。”
皇帝看了看皇后带来的糕点,只满意点头也不品味:“皇后料理后宫,也是辛苦。”
皇后和蔼带笑的面容浓郁了几分,又转身朝孟蘅这边走来:“孟老夫人何时进的京?听说又大病一场,可大好了?这一别多年,本宫险些没认出来,这可是,长宁县主?”
“臣女孟蘅,参加皇后娘娘。”孟蘅及时行礼道。
皇后慈善的眉眼微微一挑,伸出手来执住孟蘅,目光微烁,随后细细道:“有女初成,倒真如陛下所说,有几分本宫年轻时候的模样——”
孟蘅心中一惊,一下子不知该作何问答,她不知皇后是不是顺着皇帝的言语来,此番话一出,若是要旁人生了心思,定是个祸患。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是天下之母,孟蘅既也为众生一相,自然是有共通之处,能有一分像皇后娘娘,是孟蘅的福气。”不待孟老太太解围,孟蘅兀自自圆其说。
孟老太太瞥见皇后袖口略带针线,笑然引开话题:“娘娘这袖口怎有了针线?可见身为国母却节俭,是我大周朝之福。”
孟蘅不动神色地瞥了一眼,皇帝也因此话多见了见皇后袖口之处,目光似有所动。
“是本宫失仪了。”皇后这才缓缓松了手,对着袖口道,“今日出门匆忙,未注意这袖口受损。”
“皇后历来简朴,朕记得这身衣裳已有些年头,拜厄部近日上贡了不少绫罗绸缎,朕便命人择日为皇后你裁身新衣。”皇帝道。
“这是陛下昔年亲手所赐,臣妾穿着很好。”皇后婉拒道,“只不过这袖口上的花纹极难复原,即便是叫宫中巧匠,也怕是难以恢复如初。”
孟蘅盯着皇后袖口处破损的如意连花纹,徐徐道:“娘娘,依臣女之见,您可叫那宫中绣娘,以初开牡丹之形状为改便好。”
“哦?果真?”
皇帝正了正身子,望向孟蘅,又看向孟老太太,道:“朕记得,孟道章的夫人生前乃是宫中一品绣娘,想来长宁县主对这刺绣一事,也是耳濡目染过了的。”
皇后眯了眯眼,随手将耳饰一拨,再度牵起孟蘅的手便道:“若是如此,本宫定当好好谢谢长宁县主,今日御花园景色正好,长宁县主可愿随本宫一同前去?本宫素爱绫罗绣花,可惜身旁无一人精通,县主若是来此,定然叫本宫欢喜——”
孟蘅眉头忍不住微蹙,却很快抚平了下去,皇后看似殷切盛情,言语间却未给孟蘅一丝犹疑拒绝的机会,孟蘅自知拒绝无望,蓦地便任由皇后牵引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