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说得甚为奇妙,连孟蘅也不由得多思忖了几分,还未晃过神来,便听皇帝庄严的威仪声絮絮,带着不甚点破的意味:“皇后玲珑心思,是朕考虑不周了,孟家的姑娘,怎是寻常之物可以配上?长宁,你的赏赐朕必会给你,但不急于一时,朕先留着,等到了好时候,朕再赐予你。”
皇后满眼顺遂,经着思量的目光流连在景晏与孟蘅二人身上,久久不离。
孟蘅似觉着有无数锋锐的堪堪目光慑至自己身上,承着他们复杂的眼神回了坐席,小心翼翼地坐下。
经她一言,文家与孟家的矛盾是赫然浓了不少,明显到连旁人都能瞧热闹的那种。
孟蘅望向孟道章,见父亲回以泰然肯定的神色,心才坠下。
孟道章从不是怕事之人,也并非是爱惹事之人,只此次围猎,伤了孟朗,才叫孟家反击,以示不容小觑。
只是日后在朝堂,在上京的日子,怕是要难过坎坷了。
行赏之后,便是如以往一般,如歌如舞的热闹场面,随着纱幔缓缓落下,遮住了面前的视线,有着影影绰绰朦胧之感的舞姬身姿曼妙,翩跹而来,足尖一点,伴着阵阵丝竹管弦之乐,坠出片片花瓣撩人,碎得满地花香薰微,紧接着便是自密林中的白鹤玉鸽盘旋翱翔,应声而来。
这一舞,便是两个时辰之久,至天边昏沉灰黄,骤然间夺起万丈霞光,方才偃息旗鼓。
花前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
孟蘅不擅饮酒,素爱烹茶酿汤,如今频频端上来的皆是上等的佳酿,满凿凿地摆在她的案几之前,一时间无处下手。不知是不是这端酒之人错了主意,孟蘅左顾右盼了一下,觉着自个案几之上的酒酿最多,再细细一比,竟连细微的糕点都比旁人多了些许。
“长宁县主,怎不饮酒?如此氛围若不饮上几杯,可是煞了风景。”一旁的官家女子原先与孟蘅并不熟识,如今却像是同自己青梅似的搭起了话。
孟蘅抬眼望着她,容貌平平,平眉淡眼樱唇,年纪与孟蘅相仿,正噙着笑意看着自己,手中已然端起了酒杯。
孟蘅拒绝不得,陪着她小酌了一口,杯盏尚未落下,便听不远处幽然响起了一个锃亮的娓娓女声:“总归是得了陛下恩典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姐姐自降身份请她满斟一杯,她却只浅浅含一小口,真是贵气逼人。”
孟蘅循音而望,见坐在她前一排,与徐容婉平坐的高嫣正半撑着胳膊,一双丹凤眼狭长孤傲,正不怀好意地瞪着孟蘅。
那主动邀孟蘅对饮的女子显然面带尴尬,皎白的脸颊矍染上了几分绯红。
孟蘅不想同高嫣一般见识,便暗自半敛下眸,故作无物,却听得身后戛然响起一阵不甚温柔反而铿锵的声音,泠泠若风:“孟蘅初到上京,又不似郡主这般,成日混迹于闺秀之中。”
是端木昭。
即便孟蘅不回首,她亦然能辨出是她,这般铿锵直白,不弯弯绕绕的女子,上京城中唯她一人。
“端木昭,你说什么!凭你,也敢对本郡主不敬?!”高嫣闻声色变,急急拍案,若不是歌舞管乐之声充盈将其掩盖了去,怕是此刻满堂的目光皆是要聚焦到她身上来了。
端木昭着一身缥色灰蝶衣衫,别以不似寻常女子的琉璃单冠,简朴利落而不失素雅端庄,眼如鹰隼般直直注目于高嫣,只轻轻一呵,满眼不屑。
高嫣越发气急,起身至她跟前,冷笑道:“你一个成日舞刀弄枪,不男不女的武夫,有什么资格说本郡主?别仗着你端木家有几分军功,便不知天高地厚!”
端木昭双唇微抿,眸色濯然如寒光四射,锐利不少,不多言语,转头便将掌中杯盏掷了出去,正正落在高嫣脚边,恫得高嫣脚底一滑,连连跌了下去。
高嫣性子跋扈,口无遮拦,本就得罪不少官家女子,如今一朝出丑,几个官家女子便隔着几个位置,窸窣偷笑起来。
高嫣这一跌,乱了珠钗、散了发髻,气得更是面色青紫正想着起来还击,却被身边的一个女子止住动作。
孟蘅觉着那女子眼熟,微微一想,才想起是那日春日百花宴,跟在高嫣身后的女子。
她不似高嫣般扮得那样艳丽出挑,只一袭荼白云霏羽缎衣裳,发髻上除了一只银凤镂花百合长簪之外,唯有零星点碎花加以点缀,细细看来,倒是同孟蘅自身的打扮有几分神似,只不过气韵上差了些许。
“那是文家的表侄女,文絮如。”端木昭察觉到孟蘅的目光,悄然在她身后介绍道。
朝中高、文两家一向是同气连枝,相互依附,高嫣与文絮如走得亲近,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见文絮如附耳高嫣,嘀咕几句,高嫣便立马敛了跋扈嚣张的脸色,只盈盈走到孟蘅身前,带着得意而张扬的恨意,一字一句道:“我道是为何一向不爱搭理人的端木昭出言维护县主呢,这其中,许是有些陆家的渊源在吧?听闻昔日端木家与陆家交好,孟家又与陆家同在晋阳城……”
孟蘅听得心惊,肩处隐隐颤抖,带着无法抵挡的窒息胸闷,铺天盖地地旋转而来,只死死地咬住唇,强自装出一副漠不在乎的模样,将盏中过半的酒孑然一口闷下。
高嫣这几句话,直如刺心,逼仄得她心尖直疼,惶然不知所措。
无论何时,从何人口中,只消是这“陆”、“沅”二字,或与之有关的皮毛,她便是会浑然迷惘,杵得心疼。
不待孟蘅反应,却听得高嫣一声尖叫,随后便是呜咽的挣扎,伴随着案几上杯盏稀碎的磕碰声,以及许多女子莺莺燕燕高低起伏的唏嘘声。
孟蘅愕然抬眸,见高嫣又一次摔到了地上,摔得四仰八叉,狼狈不堪,精致娇嫩的脸蛋更是被糊上了一大块血淋淋黑黢黢的猪脑,一下子便堵住了她的嘴巴,叫她发不出一丝尖叫,原本艳丽华贵的衣裳也沾染上了酒渍、油渍,变得深浅不一,凌乱无序,极为难堪不雅,想来是摔倒之时慌乱拽了案几上的布,才致雪上加霜。
端木昭冷然睨了高嫣一眼,带着令周遭之人皆是背脊发凉的凛冽傲意,不疾不徐道:“郡主如此口无遮拦,人头猪脑,阿昭今日便赠给郡主猪脑补补,顺便堵上你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
端木昭极不耐烦,连带着瞥了身后的文絮如一眼,又道:“我端木家世代忠烈清正,断然不是你这等在背后戳脊梁嚼舌根的女子可随意谈论的!若再有下次,那塞给郡主便不是猪脑,而是人脑了——”
说罢,便摆袖离去,惊嘘得众人面面相觑,好半晌发不出一声。
孟蘅未见过端木昭亲自领兵上阵的模样,诸遭的官家女子也未,可今日见她对付高嫣如此气魄阵仗,却真切让人敬佩生畏,不可被人轻易捉弄小瞧了去。
高嫣被呛得厉害,几近窒息闷气,文絮如连连叫了大夫,将她抬到了后头,这一场似是而非的闹剧才就此作罢。
“这个端木昭也着实胆大,敢公然得罪郡主。”待高嫣走后,孟蘅身旁的贵女们才忍不住碎嘴嘀咕起来,也问出了孟蘅心中的疑惑。
“你懂什么,端木昭哪里是一般女子?她上过战场,杀过无数人,哪里会任由云嫣郡主肆意侮辱嘲讽?像我们这些官家女子,若是要跋扈起来,那得看咱们自家的身份够不够本,可是端木昭不一样,她有军功在身,独一份的那种,不必靠端木家的势力,靠的是她自己的本事,那能一样么?”
“不过也是云嫣郡主会挑话,大家都知道端木家与陆家的是非,都避而不谈,也就她敢公然踩着,也不怪端木昭如此大动干戈。”
孟蘅听得身后女子们叽喳的谈论,内心微微一悸。长河一役前,端木家与陆家同在军中效命,后因陆小侯爷的意外身殉而致两家不欢而散,从此疏离,其中究竟为何,不得而知。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孟蘅只觉眼角酸涩,耳边贵女们稀稀拉拉的讨论声嗡嗡,逼得她倦怠,找了由头便离了席,一路颤巍地扶墙而走,眼中一片朦胧的模糊。
她与陆沅的事,父亲早已兀自压了下来,晋阳城内断然也无人敢再提及,因而就凭高嫣的本事,手还不至于伸得这般快,口头上这样提起,显然是在她背后的文絮如提点的她。她自是不惧怕她与陆沅的旧事被高嫣重新提起,她只怕文家会因此在背后大做文章,若真如此,不仅孟家会逢难,更会连累陆家。
若真如此,她该有何颜面,去地下见陆沅?
黄昏浮沉,孟蘅狠狠咬了下唇,迫得自己清醒几分,抬眼见天边妃红的流霞掩映,色灿如金,璀璨般的光晕照在疏浅不一的密林之上,惹眼夺目,眸底冷色愈然。
不可,绝对不可。
她如今苟延残喘在这世上,只是为了祖母,只为父亲,为了孟家和陆家,她断然不能让他们受一丝的伤害。
正想着,忽地背后飘来一股清茶般带着玫瑰酒酿香气,闻得孟蘅眉峰淡然蹙起。
好甚熟悉,却并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