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蘅这几日起得很早,因着那门口日日有人寅时敲门,在门前放下一盆梨花盆栽。
一连七日。
仲夏已至,蝉鸣唏嘘,独独见门口日日不迟的梨花盆栽,盛开得艳丽皎洁,远远望去犹如鹅毛堆叠,或疏或密的绽开,白花花一片。
“这梨花来的好生诡异。”锦绣早早地服侍好孟蘅,便一如既往地将门口那盆盆栽收了下来。
起初孟蘅是觉着有人故意戏弄,可见这盆栽中的梨花皆是上品,更开于盛夏,将其搁置于门口不理,也未有任何人来挪回去,便收了下来,置于院落之中。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她天生独爱梨花,爱它皎洁如雪,清丽胜云霞,就连她帐中香氛也是梨甜阵阵。
今年的夏,热得闷人,唯有这几日雨后清新了些许,孟蘅才乐意出来几步,搬了椅榻坐在院中,一针一线地绣补着昨日刚刚不小心摔裂的袖口。
雨天路滑,她是领教了。
“小姐,这盆梨花枯萎了。”锦绣对着最角落的一盆梨花道,“要不要奴婢将它清理了?”
那是第一日送来的梨花,梨花喜润喜湿,生长于四月芳菲时候,如今叫它在仲夏熬过七日,已然是为难,枯萎也在情理之中。
孟蘅摇摇头,道:“这好歹是人家的心意,怎能乱弃?”
“人家?哪人家?小姐你知道是谁送的?”锦绣一听,机灵地小跑了过来。
孟蘅温然一笑,轻轻道:“盛夏时节哪来的梨花,若是有,这上京之中,定是养育在那温泉行宫。”
“行宫?小姐你是说是宫里人送的?”锦绣愣了愣,脑子转的飞快,“难道是陛下?皇后娘娘?还是叡王殿下?”
“你莫要胡猜了。”孟蘅再度摆手,只半垂着眸思量着不远处一列绽开鲜盛的梨花,转而吩咐道:“明日丑时三刻,你派人到门口去扮作小偷,待到那人将盆栽放下,便叫人装作故意抢去,知晓了么?”
锦绣听了吩咐,立刻叫了富贵去。
富贵是孟府中的得力家丁,自小就在孟府,人也是踏实乐观,算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同锦绣也算青梅竹马,只不过二人见面便是打打闹闹的,孟蘅喜静,便不让他们二人一同在她身旁伺候,遣了富贵往老夫人身边伺候。
天一亮,孟蘅还未洗漱完便听得外头乱糟糟的争吵声,收拾完毕后往院子里一看,鼻青脸肿的富贵正气冲冲地看着锦绣,显然是遭了罪。
“小姐!”富贵一见孟蘅便扑腾一声跪地,捂着脸道,“锦绣这毒丫头狠心得很,愣是叫奴才同那送花之人正面争抢,那厮功夫在奴才之上,出手又不留情面,小姐你看看……”
富贵被打得脸色青紫一片,眼睛也是熬得通红,可怜委屈得很,一旁的锦绣却是忍不住的笑意,促狭道:“小姐,这可不能怪我,富贵一直说他功夫身手如何如何好,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这不是想亲眼见见我们富贵的好,本,事,么——”
“这可真不赖我,小姐,那人功夫的确不错,他见奴才抢了这盆栽去,便将奴才揍得眼冒金星,奴才……”
“那盆栽呢?”孟蘅问道。
富贵捂着脸,自豪道:“奴才被揍的如此惨,便说出了奴才是孟府家丁,这才罢了手……”
孟蘅轻轻拍了拍富贵的肩,宽慰道:“此事是锦绣误了我的意思,让你受委屈了。”
“锦绣。”孟蘅又对锦绣吩咐道,“我便罚你亲自为富贵医伤。”
锦绣乖巧地应下,又道:“小姐,你如此做便能引出那幕后送花之人么?”
孟蘅也只是笑而不答,这幕后送花之人本就不想隐藏她的身份,何须引出,只不过这出闹剧一来,她必会登门拜访。
“小姐——”不知何时,一直跟着孟道章身边的顾伯来了院中,说道,“府中有客来访,请小姐出去相见。”
孟蘅拧了拧眉,反手便拒绝。
“小姐,这是老夫人的意思。”顾伯眯着眼,再度道。
“是何人?”
“是黎储黎大人和黎公子。”顾伯如实道。
黎储?只那日在小香榭阁中匆匆打了照面,之后便再无交集,孟家与黎家世代交好,今日来访也是情理之中,虽然平日里来访孟家的人也是不少,但都被孟蘅一一敷衍拒见了去,如今顾伯亲自来请,倒是有种不容置喙的坚毅。
孟蘅回房重新挽了个中规中矩的发髻,薄施粉黛后缀以一只素色的流苏玲珑簪,不出挑也不肃重,以此显出她见客的礼仪。
孟蘅被顾伯引着,一踏入内院便见黎储与孟道章一左一右在前谈话,身旁坐了个华服妇人,应是黎夫人,孟老太太居正中,正分外和蔼地看着立在黎储一旁的少年。
孟老太太见孟蘅到了,便点了点拐杖示意大厅清净,道:“阿蘅来了,快来见过你黎世伯和黎兄长。”
孟蘅盈盈依着礼数一一见过,便去了孟老太太的身边。
黎储轻轻一笑,目光略过孟蘅道:“孟兄,你家姑娘出落的是愈发好看了,不仅是如此,她还胆色过人,孤身一人便到那小香榭阁之中,可惜那日只同她打了个照面,实在是难得,难得啊——”
孟蘅去小香榭阁的事情,孟道章也是知晓一二的,便也只是笑着应答:“阿蘅自幼骄纵任性,让黎弟见笑了。”
“诶,此话差异,孟蘅姑娘有胆有识,处变不惊,已是极为难得,怎能说是笑话呢?若是蘅姑娘是个男儿身,必然是朝廷杰出之才——”
左不过他们二人你一眼我一语的,孟蘅听了几句便没了心思,倦怠般侍立在旁,暗自出神。
“不知孟蘅姑娘可有婚配?”
黎储夫人的一句话立即将孟蘅的心思毋地拉了回来,她不由得抬头正对上黎夫人满是欢喜希冀的目光,暗道不妙。
孟老太太只意犹未尽地一笑,对着黎夫人心照不宣,目光涉及黎家公子,“这不是正物色着好人家么?”
自然是没有的。
“祖母,父亲,阿蘅方才想到后院还有些要事,先告退了。”不待孟老夫人出言,孟蘅便退了内院,往小道走。
黎夫人眉目一挑,同孟老夫人眼神一对,便道:“咳咳,我瞅着这天儿不错,允谨,你去帮母亲去外头寻些解暑的玩意儿来。”
“何须去外头。”孟老夫人道,“我这自家院落就种了不少草药,黎小公子出门往后走便是。”
黎允谨思忖片刻,作了揖便告退,只留得几人在院中热闹地叙家常。
黎允谨走得极快,目光绰绰,急切得有目标似的,终是从那转角捉到了那一抹倩影,抬步而去。
“孟蘅姑娘,孟蘅姑娘——”
孟蘅顿住脚步转身,见黎允谨一袭月牙白皙长袍,素雅别致,正朝她气喘吁吁而来。
显然是追的脚步急促了些。
“黎公子。”孟蘅款款行礼,道,“可有事?”
黎允谨默然,似有一丝扭捏急促,又似有着一抹难以掩盖的希冀,隔了半晌才缓缓道:“那日小香榭阁一别匆匆,还未来得及同孟蘅姑娘说上话,不免失了礼数……我……”
黎允谨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正是那日她交于王管事的香囊。
“那日在小香榭阁中,你可是受了伤?”黎允谨关切道。
孟蘅莞尔摇头,浅灿的金光照映在她姣好的面庞之上,像是月夜沉璧,浮光跃金。
黎允谨微微一怔,只听得孟蘅缓缓道:“多谢公子,只是小伤罢了,并无大概。”
说罢,孟蘅便拿了香囊。
“方才我母亲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黎允谨微微注目于孟蘅,随即又挪开,有些紧张。
孟蘅也是摇了摇头,眸色不变。
“那个……孟姑娘……”黎允谨忽地一抬首,又从怀中掏出一只梨花色的耳坠,小巧玲珑,静静地躺在掌中,在阳光底下犹如明珠般璀璨,“方才路过一家街市,见此对耳坠,想来倒是极为适合姑娘……”
孟蘅心头一跳,面上仍是波澜不惊,轻浅的言语缓缓拂过黎允谨的耳边:“我素日不爱坠饰,怕是要辜负了黎公子美意了。”
黎允谨目光微微一黯,“是在下唐突了……素闻姑娘喜梨落,想借此以表当日失礼之过……”
“公子当日并无失礼之处,无需如此,孟蘅心如混沌,不知天地所云,心亦如磐石,不可转也,公子世家风范,他日若觅得贵女再将此耳坠亲手奉上,也可成一段佳话。”孟蘅的声音轻如暮春四月的凉风,柔和中带着坚定,眸光烁烁,亮如初雪。
黎允谨面色虚浮着,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终是罢了般颓唐道:“昔日初见你,便大致知晓了结局,偏偏我这不该的,让姑娘费心叨扰了。”
孟蘅见黎允谨修长的身形在光晕下渐渐远去,多了几分残垣沮丧的味道,少了几分意气风发,此身分明,拳拳心意只当空。
“他那样真心,为何不接受啊?”
孟蘅恍惚一下,见墙边高处有一娇声,带着些许疑惑,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