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跟个熟透的柿子似的,软塌塌地挂在西边的山坳坳上,那光也红得发蔫,照在产业园区那一排排灰不溜秋的厂房上,像给它们抹了层过期的猪肝酱。空气里头,机油味儿、塑料味儿、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汗味儿,混在一块儿,直往鼻子里钻。这味儿,闻惯了倒也麻木了,就跟过年时放的鞭炮,第一声震天响,后头的也就听个热闹。
何守银站在自家厂子二楼办公室的窗户前头,手里夹着根“红塔山”,猛吸了一口,烟雾跟条白蛇似的,从鼻孔里钻出来,绕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盘子打转。他眯缝着眼,望着窗外那些低矮的厂房,心里头跟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似的,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老何,你说这都啥球时候了,镇上那帮龟孙咋还不来找咱们?难不成真想让咱们滚蛋?”坐在一旁的老刘——刘金发,手里捧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头的茶水早就凉透了,估计比他此刻的心还凉。他那张脸,皱得跟晒干的橘子皮似的,每一道褶子里都写满了焦虑。
何守银冷笑一声,把烟头往地上一掼,用脚尖狠狠碾了几下,屁股一歪,坐到那张破旧的、弹簧都快蹦出来的沙发上,身子往后一仰,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他们不来?嘿,你信不信,等会儿他们就得哭爹喊娘地来求咱们!咱们这三家,可是园区里的顶梁柱,占了三分之一的产量,真要走了,他们的税收,嘿嘿,能少一半!镇政府那帮人,脑袋就算是用石头做的,也得知道疼!”
“老何,你这话说的,忒狠了点。”一直闷声不吭的张德胜终于开了腔,他声音低沉沙哑,像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的。不过,话虽这么说,他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了翘,“不过,理儿是这个理儿。咱们这次联手,不就是想从他们身上刮层油下来吗?这地价、补贴、税收优惠,一样都不能少。能敲下来一半,咱们就赚大发了!”
“就是这个理儿,老张!”刘金发一听这话,也来了精神,把搪瓷缸子往桌子上一顿,那声音,脆生生的,跟他的心情一样爽利,“咱们三家,一条心,同进同退。镇上要是敢慢待咱们,咱们就一块儿搬家,搬到隔壁市去!他们招商办那帮孙子,现在估计肠子都悔青了,天天盼着咱们回心转意呢!”
“隔壁市开的条件,确实不赖。”张德胜点点头,那双精明的、像老鼠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那边的补贴,比曹海镇高一倍,税收还能再免五年。咱们一直吊着他们,不就是想让曹海镇这边着急上火,好抬价吗?”
“哈哈,就是要让他们急,让他们慌,最后乖乖地把银子捧到咱们跟前!”何守银拍了拍大腿,那笑声,粗犷而放肆,像一头吃饱喝足的老狼在仰天长啸。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混合着烟草和茶叶的怪味儿,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贪婪和得意。这间办公室,简陋得跟个猪圈差不多,墙上挂着的“安全生产”标语都泛黄了,墙角还堆着几箱子积了灰的旧文件。但就在这间破屋子里,他们却做着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生意,决定着几百号人的饭碗。
“不过,今儿个都礼拜天下午了,他们咋还不来人呢?”刘金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又拧成了个疙瘩,“这不合常理啊。按说,他们早就该急得火烧眉毛了。”
“急个屁!”何守银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付平那小子,才当了两年镇长,毛都没长齐呢。他肯定想着先晾晾咱们,想压压价。我就不信,他敢真放咱们走!他要是真敢,我何守银的名字倒过来写!”
“对,咱们就稳稳当当地等着,他撑不住的。”张德胜附和道,语气里透着几分笃定,“再拖个两三天,他们就得哭着喊着来求咱们。到时候……”他伸出手,做了个抓钱的动作,“咱们就把价码往死里抬!让他们知道,跟咱们玩心眼,他们还嫩着呢!”
三个人又是一阵哄笑,那笑声,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刺耳。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钞票,像雪花一样飘进自己的口袋。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场博弈的天平,已经开始悄悄地向另一边倾斜了。
就在何守银得意忘形的时候,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那震动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掏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心里头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喂,哪位?”何守银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皱着眉头,语气中透露出明显的不耐烦,甚至还夹杂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似乎对这个来电打扰到他感到非常不满。
然而,当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平静而沉稳的声音时,何守银的态度瞬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我是付平。”这简单的四个字,却如同具有魔力一般,让何守银的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
“哎呦,付书记啊,您好您好!”何守银的语气就像是被点燃的爆竹,瞬间从冷淡转为热情洋溢。那谄媚的语调,与之前的傲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刚刚那个表现出无礼和傲慢的人压根儿就不是他一样。
“您有啥指示?您说,我听着呢!”何守银的话语中充满了讨好之意,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堆满了笑容,尽管对方根本看不到。此刻的他,完全变成了一副唯命是从、恭恭敬敬的模样。
电话那头的付平,声音依旧保持着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指示谈不上。”他淡淡地说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几家公司,是不是铁了心要搬走?是不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付平的话虽然简短,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何守银的心头。
“啊?这个......”何守银脸上露出一丝惊愕之色,显然对眼前的状况毫无准备。他瞪大双眼看着付平,嘴唇微微颤抖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因为他完全没有料到付平会如此直白、毫不留情地抛出这样一番话语。
只见何守银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摆弄着衣角,嘴里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但始终未能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过了许久,他才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付书记,您先别急,请听我说几句。我们真的是迫不得已呀!您也清楚,隔壁市开出的条件确实非常诱人。毕竟我们只是一家普通的企业,需要考虑自身的生存与发展问题,您能理解对吧?”说到这里,何守银的声音略微低沉下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继续诉苦道,“而且现在市场竞争如此激烈,如果不能抓住一些有利机会,恐怕我们很难维持下去啊!”
然而,还未等何守银说完,付平便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付平的脸色依旧沉静如水,眼神坚定而犀利,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所面临的困难,我当然能够体谅。但关键在于,你们向我们提出的那些要求,我们根本无法予以满足。你们索要的补贴数额过于庞大,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承受能力;至于那些优惠政策,更是已经超出了我们所能给予的权限范围。恕我直言,你们这种做法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完全把我们当成了任人宰割的冤大头!”
“付书记,您这话说的,可就有点伤人了。”何守银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语气里带着几分恼怒,“您这是要逼我们走吗?”
“我没有逼你们走。”付平的声音依然平静,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们确实给不了你们想要的。如果你们觉得曹海镇不适合你们发展,你们可以另谋高就。我保证,我们绝不阻拦,还会给你们开欢送会。”
“你……”何守银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他没想到,付平竟然会这么强硬,这么不留情面。这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上,接受着众人的嘲笑和羞辱。
“当然了,”付平顿了顿,又说道,“如果你们愿意,咱们还可以再谈谈。你们可以重新提一个方案,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但是,我事先声明,我们不可能完全满足你们的要求。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套在我们这儿行不通。”
说完,付平就挂断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何守银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何守银、刘金发、张德胜,三个人面面相觑,像三尊被雷劈了的泥胎菩萨,傻愣愣地杵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屋子里静得吓人,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还有远处机器的轰鸣声,更衬托出这死一般的寂静。
“他……他这是啥意思?”张德胜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是吞了把沙子。他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他……他这是要跟咱们撕破脸啊!”刘金发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他那张皱巴巴的脸,此刻更是皱成了一团,像个被揉烂的核桃壳。他端起搪瓷缸子,想喝口水压压惊,却发现缸子早就空了,只剩下几片干巴巴的茶叶渣子。
何守银的脸色铁青,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一块布。他紧紧地握着手机,手背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似的,鼓了起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付平竟然会这么强硬,这么不留情面。这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逼到墙角的困兽,进退两难。
“妈了个巴子的,这小子,真他娘的狂!”何守银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他狠狠地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摔,那手机在桌子上弹了几下,差点掉到地上。
“老何,现在咋办?”刘金发六神无主地问道,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焦虑和恐惧。
何守银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把情况上报给总部,让总部来做决定。他重新拿起手机,拨通了总部的电话。
“喂,李总,我是何守银。”何守银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愤怒。
“守银啊,曹海镇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他们同意咱们的条件了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
何守银把这边的情况详细地汇报了一遍,包括付平的强硬态度,以及他们三家公司面临的困境。
电话那头,总部的李总听完何守银的汇报,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守银,既然他们不肯让步,那咱们也没必要跟他们耗下去了。搬!立刻启动搬迁计划!”
“搬?”何守银有些犹豫,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舍和担忧,“李总,这……这搬迁的成本可不小啊。咱们厂房、设备、还有那么多工人,一下子都搬走,这损失……”
“成本再大,也比留在这儿受气强!”李总的语气坚决,不容置疑,“这曹海镇,不识抬举,咱们也没必要给他们留面子了。让他们看看,没有咱们,他们能发展成什么样子!这口气,咱们得出!”
何守银无奈,只得答应:“好,李总,我明白了。我马上安排搬迁事宜。”
挂断电话,何守银感觉自己像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无力。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
刘金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搓了搓手,干巴巴地问道:“老何,这事儿……真就这么定了?咱们……真要走?”
“还能咋办?”何守银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打乱计划的不甘和无奈。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碾了几下,“总部那边已经拍板了,咱们还能反着来?胳膊拧不过大腿,这道理,你们不懂?”
张德胜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走到窗户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厂房。那是一片低矮的砖瓦结构,厂房的窗户里透出几丝微弱的灯光,显然还有工人在加班生产。他的神情复杂,像是有些不舍,又像是藏着几分愤懑,还有一丝丝的……解脱?
“说实话,我还真舍不得。”张德胜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伤感,“这里是咱们最早起家的地方,厂房从一间到十间,工人从五个到五百个,都是一砖一瓦盖起来的。现在说走就走,心里头……还真不是滋味。”
“舍不得?”刘金发冷笑了一声,那笑声,干巴巴的,带着几分嘲讽,“老张,你别跟我来这套。你是舍不得厂子,还是舍不得那点补贴?咱们这几年在曹海镇赚了多少?现在该割肉了,你就开始装感情牌了?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
“刘金发,你他娘的放屁!”张德胜被戳中了痛处,顿时恼羞成怒,“老子是舍不得,但老子更舍不得钱!能多捞一笔,干嘛不捞?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
“行了,都少说两句!”何守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咱们这次走,不能让他们太痛快。要让他们明白,敢跟咱们撕破脸,就得付出代价。”
“老何,你说咋办吧。”刘金发试探着问道,“咱们三家都听你的。你说咋整,咱们就咋整。”
何守银点了点头,目光阴沉地望向远处,那是曹海镇政府的方向,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灯光。他缓缓地说道:“厂房和设备,咱们低价处理,能卖多少是多少。实在卖不出去的,就当废铁卖了!工人全都裁了,补偿款能省就省。按照最低标准给,一分钱都别多给!还有库存的原材料,也别留了,全转手给隔壁市的新厂。让他们产业链断个一两个月,看他们怎么撑!”
“高!这一招够狠!”刘金发眼睛一亮,竖起了大拇指,“厂子空了,工人没了,原材料也跟着走,曹海镇这园区,恐怕得废一半!到时候,他们哭都来不及!”
“嘿嘿,咱们走得干干净净,但他们得留下一堆烂摊子,慢慢收拾去吧。”张德胜冷笑着补充了一句,“到时候就看他们怎么哭。付平那小子,不是挺狂吗?让他尝尝厉害!”
何守银没再说话,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今晚的月亮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只有几颗星星在云层间闪烁,像一双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片即将发生巨变的土地。他的心里有一点隐隐的不安,但他很快把这份不安压了下去,用更强烈的愤怒和不甘覆盖住了它。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出征的将军,虽然前途未卜,但他必须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走吧。”他沉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绝和狠辣,“明天开始行动,咱们要快刀斩乱麻,不给他们留任何喘息的机会。让他们知道,得罪了咱们,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