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走出了办公室，走出了厂房。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何守银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影在路灯的拉扯下，显得格外佝偻和疲惫。刘金发和张德胜紧随其后，两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各自怀揣着心事。
路过一间还亮着灯的厂房时，何守银停下了脚步。透过蒙着一层油污的玻璃窗，他看见几个工人正围着一台机器忙碌着。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个个疲惫的影子，在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何守银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认出了其中一个工人，那是老王，一个在他厂子里的老员工。老王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干活从不偷懒，手脚也麻利。何守银记得，老王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在上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
“老王……”何守银嘴唇轻动，口中念念有词，但那声音却细若蚊蝇，几不可闻。此刻，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感涌上心头，仿佛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胸膛之上，令他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起来。
就在这时，一旁的刘金发注意到了何守银的异样，只见他停下脚步，眉头微皱，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于是，刘金发好奇地凑上前去，关切地询问道：“老何，看啥呢？这么入神！”听到刘金发的问话，何守银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没啥，就是有点儿走神儿了。咱们赶紧走吧。”说着，他强打起精神，努力将视线从那扇窗户上移开，迈步向前走去。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远，身后又传来了张德胜略显迟疑的声音：“这些人……咋办？”顺着张德胜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宽敞的厂房内，工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机器轰鸣声、工具撞击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嘈杂而富有节奏的劳动乐章。面对这一幕，何守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陷入了沉思之中。
“咋办？还能咋办？”何守银的语气冷漠而决绝，“都裁了！一个不留！告诉他们，厂子要搬了，没活干了。补偿款按最低标准给，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这……这不太好吧？”张德胜有些犹豫，“好歹也跟了咱们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一下子裁掉这么多人，镇上那边……”
“你怕啥？”刘金发打断了张德胜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镇上那边？他们现在自身难保，还有心思管咱们？再说了，咱们又不是不给补偿款，是他们自己不要的！跟咱们有啥关系？”
张德胜还想说些什么，但何守银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就通知下去，让所有人都卷铺盖滚蛋！”
说完，何守银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刘金发得意地笑了笑，快步跟了上去。张德胜站在原地，望着何守银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事，一件让他良心不安的错事。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何守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白酒，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像一把火，烧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烟雾。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了付平那张年轻而冷漠的脸。
“付平……你小子，够狠！”何守银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何守银打倒？你做梦！老子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凭你，还嫩了点！”
他把烟头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仿佛要把付平也一起摁灭一样。他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不甘。
“曹海镇……老子还会回来的！”何守银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到时候，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跪下来求我！我要让你们知道，得罪了我何守银，是什么下场！”
第二天的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被一层厚厚的灰布遮住了，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厂区的喇叭一大早就响了起来，召集所有工人到厂房前的空地上开会。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站在空地上议论纷纷。
“开会？好端端的开啥会啊？”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中年男人挠了挠头，语气里透着不安。
“还能干啥？听说厂子要搬走了，估计是要裁人。”旁边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伙子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透着几分担忧。
“不会吧？厂子搬了咱们咋办？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呢！”一个胖胖的女人皱起了眉头，语气里满是焦虑。
工人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像一锅快要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这时，何总站在空地中央，拿着喇叭，清了清嗓子，声音高亢而冷硬：“都别吵了！安静！听我说！”
工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各位兄弟姐妹，我知道，今天的这个会，大家心里都有点不安。”何总的目光扫过人群，脸上带着一丝严肃，“但我必须告诉大家一个事实——厂子要搬了！曹海镇的条件我们满足不了，公司决定整体搬迁到隔壁镇。这是总部的决定，我也没办法。”
他的话像一颗炸弹，瞬间在人群中引起了骚动。工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搬了？那咱们咋办啊？”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忍不住喊了一句。
“是啊！你们厂子搬走了，我们这些工人咋生活？”另一个中年男人也跟着喊了起来。
何总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语气里多了一丝不耐烦：“大家听我说！厂子搬走是没办法的事，公司会按照法律规定给大家相应的裁员补偿。至于想跟着厂子去隔壁镇的，我们也会优先安排岗位。”
“可我们家就在这儿，根本没法搬啊！”人群里又有人喊了一句。
“那就没办法了！公司能做的都做了，你们要是不满意，可以去找劳动局。”何总的语气变得冷硬起来，“但我告诉你们，厂子搬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随着何总的一声令下，厂区里顿时忙碌了起来。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收拾东西，厂区里一片混乱，像是临近暴风雨前的码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和茫然。有人低头干活，眼神空洞；有人聚在一起，低声嘀咕；还有人干脆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嘴里嘟囔着“没法活了”。这个厂房曾经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一艘即将沉没的船。
何总站在厂房门口，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嘴里叼着一根烟，烟雾从鼻腔里喷出来，像是泄愤似的。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工人，眼神里透着几分复杂。他不是没想过这些人会怎么过日子，可他更清楚，在生意场上，感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刘总从厂区另一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的表情有些兴奋：“老何，机器那边基本都谈好了。隔壁镇的新厂直接接手，价格虽然压得低了点，但还能接受。库存的原材料也快清完了，明天就能装车运走。”
“嗯。”何总点了点头，吐了口烟，声音低沉，“动作再快点，别拖泥带水。我可不想让曹海镇的人抓住咱们的尾巴。”
刘总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放心吧，咱们走之前，能搬的都搬，能卖的都卖。他们想留点渣都难！”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脸上满是焦急和愤怒。他站在何总面前，声音有些颤抖：“何总，厂子搬走了，那我们这些工人怎么办？裁员补偿的钱什么时候能到？您得给个说法啊！”
何总皱了皱眉，语气不耐烦：“补偿款公司会按照法律规定发，你们该拿多少，一分都不会少，但也别想着多要。再说了，这厂子都要关了，你们闹也没用！”
“可我们家里要吃饭啊！厂子一关，我们去哪儿找活干？”那男人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眼眶都红了，“你们这些老板说走就走，可我们呢？我们这些普通人算啥？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日子咋过？”
何总被他吵得有些烦了，他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男人一眼：“想过又能咋样？厂子搬是总部的决定，我说了不算！再说了，你们干这一行的，换个厂子不照样能干？别站这儿跟我哭诉，没用！”
男人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攥紧了拳头，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开口。他狠狠地瞪了何总一眼，转身走了，脚步重得像在地上砸坑。
看着男人的背影，刘总撇了撇嘴：“这些人，真是没见过世面。厂子搬了就搬了，还能让他们饿死不成？换个地方打工不就完了？”
何总没吭声，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厂房上，眼神里有一丝深思。他知道，刘总的话虽然难听，但也是实话。这些工人，谁不是靠着一双手吃饭？厂子搬了，他们自然会去找下一个饭碗。只是，这些人对厂房的感情，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早已超出了工作本身。他们是把这地方当家了，而他何总，却要亲手拆了这个“家”。
张总站在另一头的厂房里，低头看着手里的账本。他的眉头紧锁，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这些年，他一直负责厂房的日常运营，对每一台机器、每一个工人都熟得不能再熟了。他抬起头，看着厂房里还在忙碌的工人们，心里不由得有些发酸。
“老张，这机器真就低价卖了啊？”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油抹布，“这机器可是咱厂最贵的，当年买回来花了好几百万呢，现在说卖就卖，真可惜了。”
张总叹了口气，拍了拍工人的肩膀：“没办法，公司决定了的事儿，我们这些人也得听上头的。再好的机器，留在这儿也只能吃灰，还不如卖了换点钱。”
“可……可咱们厂都搬了，那我们这些老工人还能跟着走吗？”工人小声问，眼里透着一丝期待。
张总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能走的，我会尽量帮你们安排。但你也知道，隔壁镇那边还没完全建好，能带走的工人不多。剩下的人，得另想办法了。”
工人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他低下头，用力地擦着手里的油抹布，像是在发泄心里的郁闷。张总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这些工人对厂子的感情远比他们这些老板要深得多。老板们只想着利润，可工人们却把这里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张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厂房的另一头。那里堆满了半成品的塑料零件，原本是要赶着出货的订单，可现在却成了一堆没人要的废品。他伸手摸了摸那些零件，冰冷的触感让他心里一阵发紧。他轻轻地自言自语：“这地方，真要说再见了。”
曹海镇政府的办公楼里，付平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的神情冷峻。他已经得到了消息，何总他们的厂子正在加紧搬迁，甚至连厂房里的机器和原材料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这个消息让他感到愤怒，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付书记，真不拦着他们了？”戴冠宇推门走了进来，表情有些焦急，“这几家厂子一走，咱们的园区可就废了啊！上头问起来，我们怎么交代？”
付平抬起头，语气平静：“他们要走，咱们拦得住吗？之前条件都谈不拢，现在他们摆明了是要撕破脸，走得干干净净。咱们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跪下求他们留下吧！”
“可这……”戴冠宇还想说什么，却被付平摆手打断了。
“别说了。”付平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他们走了，咱们的确会有一段时间的困难。但你信不信，只要厂子走了，曹海镇的天，迟早会更亮。”
戴冠宇愣了一下，没再说话。他知道，付平的这句话里有太多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