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付平就如同一块被丢进水中的压缩饼干一般,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他仿佛脱胎换骨,变得完全不同。
在他的办公室里,原本堆积如山的文件如今已经被他彻底清理,那几座高耸的文件“山”已经被他夷为平地。不仅如此,他的两本笔记本也被记得满满当当,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关于汉江省农业的信息,包括条条框框和数据模型等。
如今的付平,对汉江省的农业情况了如指掌,甚至能够在农业厅的老同志们面前,准确无误地说出某个县的耕地红线面积以及主要作物的播种时节。这让那些原本对他心存轻视的人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而孙兴国对待付平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看付平的眼神,从最初的轻蔑,逐渐转变成了一种混杂着审视和困惑的复杂情绪。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公开给付平使绊子,而是开始以一种相对客观的态度去看待付平的工作。
在处务会上,当付平提出一些基于政策和数据的观点时,孙兴国虽然心中有所保留,但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在会议上与付平针锋相对地反驳。这种微妙的变化让整个产业发展处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紧张和压抑。
然而,付平心里非常明白,仅仅依靠文件和数据来了解情况是远远不够的。文件是静止的,数据是冷冰冰的,而在办公室里所看到的汉江农业,不过是一具经过精心描绘的骨架而已。真正的汉江农业,它的生命力和活力隐藏在田间地头,隐藏在那些辛勤劳作的农民手中。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汉江农业的实际情况,付平决定亲自下基层进行一次调研。他认为只有亲身走进农村,走进农田,与农民们面对面交流,才能真正感受到汉江农业的脉搏和温度,才能触摸到那具骨架上的血肉和灵魂。
于是,付平向钱厅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希望能够得到批准,让他有机会去基层做一次全面而深入的调研。
钱厅长沉吟片刻,点了头:“应该的。年轻人多下去走走是好事。这样吧,安平县这几年搞得不错,是全省的农业产业化示范县,你去那里看看,也能学到点经验。”
这个安排,听起来顺理成章,却也暗藏玄机。示范县,意味着“安全”,意味着一切都是可控的,意味着他这次下去,看到的,都将是别人希望他看到的东西。付平心里明镜似的,但他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微笑着表示:“好,听厅长安排。”
一周之后,付平带着处里的小王,终于踏上了前往安平县的“旅程”。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心情格外舒畅。
车子缓缓驶下高速公路,进入了安平县的地界。就在这时,一辆挂着本地牌照的黑色帕萨特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疾驰而来,稳稳地停在了付平他们的车前。
车门打开,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梳着油亮大背头的男人快步走下车来。他满脸笑容,热情洋溢,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这个男人便是安平县农业农村局的局长,马向前。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付平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道:“哎呀,付处长!可把您盼来了!我是马向前,欢迎省厅领导莅临我们安平指导工作!”
马局长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他的热情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几乎能把人融化。付平也被他的热情所感染,连忙笑着回应道:“马局长,您好啊!早就听说您的大名了,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两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马局长面带微笑,热情地邀请付平和小王一同上车,一同前往县农业农村局。一路上,马局长滔滔不绝地向付平介绍着安平县的农业发展情况,他的言辞间充满了对工作的热情以及对未来的信心。
付平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表示自己的关注和兴趣。然而,在与马局长握手的瞬间,付平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马局长的虎口和掌心异常光滑,完全没有那种经常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所特有的粗糙感。这让付平不禁心生疑惑:这位农业局长,真的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深入基层、亲力亲为吗?
接下来的两天,付平发现自己仿佛成为了一场精心编排的大戏中的唯一观众,而且还是最重要的那个。而马向前,无疑就是这场戏的总导演。每一个行程、每一个参观地点,似乎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付平看到安平县农业发展的“辉煌成就”。
第一站,他们来到了号称“全省单体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绿之源”高标准蔬菜大棚基地。这里的蔬菜大棚整齐排列,一眼望不到头。棚内的蔬菜长势喜人,绿意盎然,让人不禁感叹现代农业技术的神奇。车子驶入基地,一条宽阔平坦的柏油路直通核心区,路两旁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化带。几十座银白色的现代化大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眼望不到头,气势恢宏。
“付处长,您看,我们这个基地,总投资一点二个亿,占地八百亩。温控、湿控、水肥一体化,全部是电脑自动控制。我们的技术员,点点鼠标,就能种菜!”马向前站在大棚前,挥斥方遒,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走进大棚,一股混合着蔬菜清香和消毒水味道的暖气扑面而来。棚内干净得不像话,地面铺着防草布,看不到一根杂草。一排排整齐的栽培架上,番茄、黄瓜、辣椒长势喜人,果实饱满,颜色鲜亮,像是用蜡做的模型。墙上,挂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生产流程图、技术参数表,以及省市领导前来视察时留下的合影。照片上的领导们,无一例外,都笑得春风满面。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技术总监”,用一种流利得像是在背诵解说词的语调,向付平介绍着这里的“物联网技术”、“熊蜂授粉”和“生物防治”,嘴里不时蹦出几个时髦的英文缩写。
付平全程微笑点头,不时“嗯”一声,表示自己在认真听讲。他走到一排番茄架前,装作仔细观察的样子,趁人不备,弯腰系了一下鞋带。就在弯腰的瞬间,他的手指飞快地插-进栽培架下的泥土里,抓了一小把,在手心里偷偷捻了捻。
土质确实很好,是混合了有机肥的营养土,非常松软。但……太干燥了。按照讲解员说的“滴灌系统每日定时供水”的标准,这里的土壤湿度,明显不达标。他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了大棚角落里堆放着的一排崭新的锄头和铁锹,上面连一点泥土的痕-迹都没有。
这是一座刚刚搭建好的、还没有真正投入生产的“舞台”。
第二站,是“花园式”生态养猪场。
与人们印象中臭气熏天的养猪场不同,这里绿树成荫,闻不到一丝异味。猪舍采用了全自动的喂养、饮水和粪便清理系统,据说排泄物会通过地下管道直接进入沼气池,实现“变废为宝”。
透过隔离玻璃,可以看到一头头粉-嫩干净的生猪,正在安静地吃食或睡觉。
“我们这里的猪,听音乐,喝泉水,住‘空调房’,生活品质比人都高!”马向前开着玩笑。
付平笑了笑,他转向身边一位同样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员,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们这里的猪,饲养周期一般是多久?出栏时的‘料肉比’能控制在多少?”
“料肉比”,即饲料和猪肉的转化比,是衡量养猪成本和技术水平的核心指标。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专业技术员来说,应该像呼吸一样自然。
然而,那个年轻的技术员却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支支吾吾地说道:“呃……这个……大概……大概是三比一……不到吧……”他说得毫无底气,眼睛不敢看付平,而是下意识地瞟向了不远处的马局长。
付平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说:“不错,这个数据在行业里算很领先了。”
下午的座谈会,在县政府招待所一间豪华的会议室里举行。巨大的红色横幅——“热烈欢迎省农业厅领导莅临安平县检查指导工作”——悬挂在主席台正上方,充满了仪式感。每个座位前,都摆放着一盘切好的精品水果、一瓶法国进口的依云矿泉水和一包软中华香烟。
马向前做了一场声情并茂的汇报。背后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制作精美的PPT,各种高歌猛进的图表和数据,配上激昂的背景音乐,把安平县的农业发展描绘成了一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景象。
汇报结束后,是“农民代表”发言环节。
被请来的三位“农民代表”,一个个衣着得体,精神饱满。他们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在县委县政府的英明领导下,他们如何通过科学种田、发展特色养殖,走上了脱贫致富的康庄大道。
付平没有听他们说了什么,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们的手上。
那几双手,白皙、细嫩,手指修长,指甲缝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泥垢。这绝对不是一双双常年与锄头、镰刀和泥土打交道的手。其中一个发言代表,手腕上还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浪琴手表。
付平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夹杂着自嘲和冰冷的笑意。
他彻底明白了。他今天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为他量身定做的“演出”。从完美的示范点,到滴水不漏的汇报,再到这些身份可疑的“农民代表”,每一个环节,都被精心设计过。他们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被轻易蒙蔽的、来自上级的“傻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在办公室里苦读一个月,背下的那些数据,掌握的那些政策,在这样一场精心编排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现实却用一种最粗暴、也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你还差得远。真正的挑战,不在那些文件里,而在这些人心里,在这些根深蒂固的形式主义和官场“套路”里。
座谈会结束时,马向前满脸期待地看着付平:“付处长,您给我们安平的农业工作,提提宝贵意见吧?”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付平身上。
付平端起面前的依云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然后,他放下瓶子,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马局长客气了。今天看了一天,听了一天,我深受震撼,也很受启发。安平县的工作,思路清,措施实,亮点多,成效好。很多经验和做法,值得我们在全省进行推广。我这次来,主要是学习的,没什么意见。回去以后,我们会认真总结安-平经验,形成一份高质量的调研报告,向厅领导汇报。”
一番话,全是肯定,全是表扬,滴水不漏。
马向前和在座的县里干部们,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们觉得,这个从省里来的年轻处长,虽然看着精明,但到底还是“上路”的,懂得官场上的规矩。
晚上的接风宴,安排在县里最高档的安平国际大酒店。一个巨大的包厢里,摆了三桌。县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亲自出席,气氛热烈非凡。
马向前端着一杯满满的茅台,第一个走到付平面前:“付处长,今天您辛苦了!我代表全县四十万农民兄弟,敬您一杯!您是省厅领导,以后我们安平的农业发展,可就全指望您在上面多美言、多支持了!我干了,您随意!”
他说完,一仰脖,一杯白酒见了底。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付平。在汉江省的官场文化里,酒桌就是战场,酒杯就是投名状。你喝了,就是自己人;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付平站起身,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里面是白开水。
他笑着对马向前说:“马局长,实在不好意思。我个人酒精重度过敏,医生有明确禁令,滴酒不能沾。今天,我就以茶代酒,回敬各位领导。大家的心意我领了,安平的工作,我回去也一定会如实汇报。请大家见谅。”
他说得坦诚而坚决,没有留半点回旋的余地。
马向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场面一度有些尴尬。但付平的态度很明确,就是不喝。最终,副县长出来打了个圆场,这事才算过去。
整场晚宴,付平滴酒未沾,始终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他在觥筹交错、称兄道弟的喧嚣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看到马向前和几个企业老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到副县长在酒酣耳热之际,拍着胸脯许下了几个项目的承诺。
一场酒局,就是一幅基层政治生态的浮世绘。
宴席散后,马向前亲自送付平回招待所。在车上,他借着酒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付处长,您看我们安平县这几年,在省厅和市里的坚强领导下,农业发展确实是日新月异啊!我们那个蔬菜基地,软硬件直接对标的是荷兰的技术标准!”
付平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县城夜景,笑了笑,说:“马局长辛苦了,安平的工作确实做得很好,百闻不如一见,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马局长,我来之前看了些资料,听说安平县北山的传统小杂粮也很有名,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明天上午,如果时间方便的话,能不能安排一下,带我去那边随便走走,看看最普通的村子,跟老乡们聊聊天?”
马向前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北山,那是安平县最偏远、最贫困的山区,是县里各种“示范”和“亮点”都绕着走的“锅底”。带省里的领导去那里,不是自曝其短吗?
他愣了一下,立刻打着哈哈说道:“哎呀,付处长,您是贵客,怎么能让您去那种地方!那边山高路远,路也不好走,条件又差,脏兮兮的,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多看看这些有亮点的项目,对您回去形成典型材料、写好报告有帮助嘛!”
他毫不掩饰地,试图把付平引开,把他牢牢地控制在自己划定的“参观路线”上。
付平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但眼神,却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有些冷。
“没关系,”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的语气说道,“我就是想看看最真实的情况。路不好走,慢慢开就是了。就这么定了,马局长,明天一早,我们去北山。”
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死寂。马向前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他知道,眼前这个滴酒不沾、始终微笑着的年轻处长,远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