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空气,带着一种独属于县城招待所的、混合了消毒水与陈旧棉织品的寡淡气息。付平坐在餐厅里,面前是一碗温吞的小米粥和两根不再酥脆的油条。他的目光越过对面正襟危坐、言语间小心翼翼地探寻着他用餐喜好的农业局长马向前,投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权力是一张无形的网,而这张网最坚韧的丝线,便是由一套严丝合缝的接待流程编织而成。从路线规划到汇报材料,从食宿标准到陪同人员,每一个环节都被精心设计,确保上级领导看到的,是他们“应该”看到的东西。昨天那个窗明几净、瓜果飘香的“现代化农业示范点”,就像是舞台上被聚光灯照亮的一角,精致,却也虚假得令人窒息。
马向前还在滔滔不绝,手边放着一叠用蓝色文件夹精心装订的材料,封面上用加粗的宋体字打印着——《关于安平县现代化农业发展成果及未来五年规划的汇报》。付平知道,那里面充斥着增长率、覆盖率、优良率等一系列冰冷而漂亮的数字,每一个小数点都经过了反复推敲,足以在任何一场汇报会上赢得掌声。但这些数字,没有温度,更没有泥土的味道。
“马局长,”付平放下筷子,用餐巾纸轻轻擦了擦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马向前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摆出了聆听指示的标准姿态。“昨天看了示范点,很受启发。你们的工作,抓手很准,亮点突出。”
这是一句标准的官场开场白,无懈可击,却也毫无信息量。马向前脸上立刻堆起谦逊的笑容:“都是省厅领导指导有方,我们只是做了些基础工作。”
“今天上午的座谈会,材料是关键。”付平的语气转得不着痕迹,“务必要详实、准确,把你们的经验和困难都摆出来。我想趁这个空档,自己一个人在县城随便走走,感受一下风土人情,也算是‘沉浸式’调研嘛。”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目光却如手术刀般落在马向前的脸上,“你们就不用陪我了。目标太大,前呼后拥的,老百姓看到了,想说的话也不敢说了。”
马向前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他脑子里的那根弦瞬间绷紧了。“脱稿”调研,这是地方干部最头疼的科目。这背后可能意味着三种情况:一,领导真的想体察民情;二,领导对安排的“规定路线”不满意,无声地表达抗议;三,最可怕的,领导已经掌握了某些他们不知道的线索,这是在进行定点清查。
哪一种,都足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但他脸上不能表露分毫,只能在零点五秒内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付处长说的是,是我们考虑不周,形式主义了。”马向前立刻自我检讨,姿态放得极低,“行,那您随心转转,我们这边抓紧再把材料过一遍,保证把咱们县的亮点工作和实际困难都汇报好。有任何需要,您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付平站起身,对着不远处一直默然肃立的司机小王递了个眼色。
小王心领神会。他看着付平与马向前握手道别,看着马局长那张笑脸背后隐藏的焦虑,心中对自己的这位新领导多了一层认知。他不玩虚的,单刀直入,用最温和的语气,下达了最不容置喙的命令。
“小王,”走出餐厅,付平的声音压得很低,“去车库,开那辆牌照最普通的黑色帕萨特,别开挂着‘江C’政府牌照的奥迪。”
“明白。”小王点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他知道,真正的“调研”,现在才算开始。
帕萨特驶出县城,就像一条鱼脱离了规划整齐的鱼缸,游入了一片水流混沌的河道。宽阔的柏油马路很快被狭窄的水泥路取代,路两旁整齐划一的“美丽乡村”宣传牌和新式路灯渐渐稀疏,最终消失不见。车行半小时后,水泥路的尽头,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车轮每一次碾过,都会扬起一阵黄色的尘土,像一声沉闷的叹息。
付平没有看手机导航,他摊在膝盖上的,是一张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纸质县域地图。这是他来之前,托省政策研究室的老同学搞到的最原始的行政区划图,上面没有标注任何“旅游示范村”或“产业基地”。他的指尖,点在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地名上——老鸦村。
旁边有几行他自己写下的小字:距县城最远,无特色产业,非省级贫困村(意味着常年处于政策关注的边缘地带)。
“付处长,”小王握着方向盘,努力避开一个大坑,车身还是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咱们去这个老鸦村……我听招待所的服务员说,那地方路不好走,也没啥看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马局长他们安排的几个点,都比这有代表性。”
小王的话代表了体制内一种普遍的思维惯性:效率至上。去最“有代表性”的地方,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最“有价值”的材料。
付平的目光从窗外掠过的一片因干旱而有些龟裂的土地上收回,眼神深邃。“小王,‘代表性’这个词,有时候就是个圈套。精心粉饰过的东西,再有代表性,也是假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今天,就是想看看那些‘没啥看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真问题,往往都藏在没人看的地方。”
车窗外,景象愈发真实。统一规划的白墙灰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低不平、颜色各异的农家院落,有的红砖裸露,有的墙皮剥落,像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田地也不再是示范点里用无人机和喷灌系统伺候的“精品”,地块大小不一,作物高矮不齐,绿色的庄稼中顽强地夹杂着灰绿色的杂草。
这片土地,没有诗意,只有一种粗粝的、挣扎求生的生命力。
车在村口一棵老槐树下停稳。付平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腥味、牲畜粪便和植物秸秆被太阳暴晒后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瞬间将他从省城机关大楼的空调环境中,拉回到了最原始的土地上。
不远处的一片玉米地里,一个瘦高的身影正弯着腰,一下一下地挥动着锄头。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干涸的土地上。
付平转身回到车里,在小王诧异的目光中,脱下了脚上那双纤尘不染的黑皮鞋,从后备箱的一个布袋里,拿出了一双鞋面已经洗得发白的黑布鞋。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走到田边,毫不犹豫地将西裤的裤腿卷到小腿肚,露出了与脸部肤色反差鲜明的皮肤。
然后,他一脚踩下了田埂。松软的泥土瞬间包裹住了布鞋,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感觉,从脚底直窜上心头。
孙老汉今年六十有七,刨了一辈子地。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脸上的皱纹像被犁铧深刻过的田垄。他早就注意到了村口停下的那辆黑色轿车,也看到了那个朝他走来的“城里人”。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要么是下来搞什么统计的,要么是来催缴什么费用的,再不然就是镇上新来的大学生村官,下来“体验生活”。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麻烦,或者至少是无意义的客套。他头也没抬,手里的锄头依旧不紧不慢地铲着地里的马齿苋,仿佛那才是他世界里唯一重要的事情。
“大爷,歇会儿,抽根烟。”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孙老汉这才不情愿地直起腰,眯着眼打量来人。这人看着四十出头,穿着体面,但裤腿卷着,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布鞋,不像当官的。他手里拿着一包“红塔山”,正抽出两根。
付平将其中一根,用双手递到孙老汉面前。孙老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付平随即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一簇火苗先凑到老汉的烟头前。火光映在老汉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眼神里的警惕似乎融化了一点。
付平给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和孙老汉一样,随意地蹲在了田埂上。
“大爷,这日头都上来了,还忙着呢?”付平开口,用的是刚学来不久、还带着明显口音的安平方言。
“不忙活,地就荒了。草可不等人。”孙老汉吐出一口浓重的烟圈,目光依然在付平身上逡巡,“你们是干啥的?又是来统计啥的,还是来收钱的?”
“都不是。”付平笑着摆摆手,指了指地上的马齿苋,“我就是路过,看您这地里的庄稼长得精神,下来透透气。大爷,您这锄的草叫啥名?看着根挺深,不好除吧?”
这个问题让孙老汉愣住了。以往下来的人,开口不是问“家里几口人,年收入多少”,就是问“政策知不知道,补贴拿到没”,从没有人问过他地里的草。草,对于官员来说,是不存在的;但对于农民来说,是战斗一生的敌人。
“猪耳朵菜。根浅,就是籽多。”孙老汉的话匣子,像是被这句问话撬开了一道缝,“除不尽的,今天锄了,明天下场雨,后天就又冒出来了。跟那烦心事一样。”
“是啊,庄稼活,就是水磨工夫。”付平顺着他的话头聊下去,“今年的雨水跟去年比怎么样?我看这地,有点旱。”
“可不是嘛!开春到现在,就下了两场像样的雨,都旱透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天气聊到农时,从化肥价格聊到农药真假。付平始终不问收成,不问政策,只聊庄稼人最关心的、最具体的东西。十几分钟下来,孙老汉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他看眼前这个“后生”,眼神不像那些当官的,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那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亲切。他的眼神是平视的,是真诚的。
“你这个后生,看着不像一般人,问这些干啥?”孙老汉嘬了口烟,半信半疑地问,“问了也白问,上头的人,谁听咱们老百姓说啥。”
“大爷,我就是来听你们说话的。”付平的表情严肃起来,“你们不说,我们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报上来的材料,就真以为天下太平了。坐在办公室里想出来的办法,不一定管用。只有你们种地的人,才知道根子上的问题出在哪。”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孙老汉心里的某根弦。他沉默了,只是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付平觉得时机到了。他掐灭烟头,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大爷,我听城里人都说,现在政策好,咱们农村农业搞得红红火火,您觉得呢?”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孙老汉看似平静的内心深潭。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绷紧了,所有的皱纹都像是凝固了一般。他将只剩半截的烟猛地吸到尽头,火星烫到了手指也浑然不觉。然后,他把那个小小的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黑色的布鞋底,一下、两下、三下,用力地碾着,直到将它碾成一撮看不出原形的灰烬。
这个充满仪式感的动作完成后,孙老汉缓缓抬起头。他那双平时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迸发出一股令人心惊的锐利光芒,像两把锥子,直直地刺向付平。
“红火?”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一股浓烈的嘲讽,“红火个屁!都是糊弄你们这些下来看的人的面子活儿!我跟你说,咱们这儿的种地,有三大死穴!这三个穴道解不开,再好的政策下来,都没用,早晚得死!”
付平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正题来了。
孙老汉伸出一根被农活和岁月磨砺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指。
“第一,种子,是人家的!”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砸出来的,“你看我这片玉米,叫‘金博士3号’,好不好?好!一亩地比老种子能多收一百多斤,省心。可种子呢?县里那个‘绿丰种子公司’卖的,一袋就要八十块!死贵!人家说了,这是杂交种,自己留不了种,第二年再种就全退化成草了,不出棒子。你说说,咱们祖祖辈辈种地,种子都是自己留的,现在倒好,命根子攥在人家公司手里了!他说明年涨价,你就得认!咱们辛辛苦苦,是给谁种地?给种子公司打长工!”
付平的呼吸一滞。种业安全——这个他在省里开会时听专家们讲过无数次的宏大概念,此刻被一个老农用最朴素、最切肤的话语给活生生地解剖了出来。
孙老汉伸出第二根手指,指向远处那条蜿蜒的土路。
“第二,销路,是人家的!”他指着那条路,仿佛那里正行驶着一辆看不见的、吞噬他们血汗的巨兽,“秋天玉米收了,卖给谁?就那几个开大车的贩子,年年来。他们拉着磅,车开到你地头。今天给你一块一,看你急着出手,明天就给你一块零五。要是看村里收得多了,后天就敢把价压到九毛五!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你没地方说理去!咱们脸朝黄土背朝天,伺候这地大半年,风里来雨里去,最后那大头的利润,全让那些动动嘴皮子、踩踩油门的中间商给赚走了!咱们拿的,就是个辛苦钱,有时候连辛苦钱都拿不足!”
市场渠道垄断。付平的脑海里瞬间跳出这个专业术语。马向前的报告里绝不会写这个,报告里只会写“全县粮食总产量再创新高”。可产量高了,农民的口袋却没鼓起来,这“新高”的意义又何在?
孙老汉的目光变得黯淡,他缓缓伸出第三根手指,环顾了一下四周空旷的田野和远方寂静的村庄,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第三,年轻人,都跑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带走了这片土地最后的一点精气神,“你看看这村里,白天还能喘气的,除了我这种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头子、老娘们,还有谁?我儿子,我孙子,都在南边的工厂里打工,一个月挣的,比我种一年地还多。谁还愿意回来受这份罪?又累,又不体面,还挣不着钱。你告诉我,再过十年,等我们这辈人干不动了,死了,这地,谁来种?到时候就真荒了!”
“轰隆!”
付平仿佛听到了一声惊雷,在自己脑海里轰然炸响。
种子、销路、人。
这三句话,没有一个专业术语,没有一句引经据典,却如三把最锋利的尖刀,精准地刺中了当前中国农村问题的三大要害——种业安全、市场渠道和人才流失。这比马向前那份几十页的、图文并茂的华丽PPT,要深刻百倍、真实千倍、沉重万倍。
付平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这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看着面前这位满脸沧桑、眼神里交织着愤怒与无奈的老农,心中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要解决的,不是报告上的数据如何优化,不是示范点的盆景如何更亮丽,而是眼前这位老农口中,这关乎生存与未来的“三大死穴”。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没有立刻表态,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诸如“大爷您放心,我们一定解决”之类的、轻飘飘的承诺。
他默默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那个已经快写满字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再次蹲下身,以自己的膝盖为桌,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将孙老汉刚才说的那三句话,原封不动地记了下来。
“一、种子是人家的。”
“二、销路是人家的。”
“三、年轻人都跑了。”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孙老汉看着付平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眼神里的激动和锐利慢慢退去,转为一种复杂的、近乎于感动的神情。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爷,谢谢您。”付平合上本子,站起身,郑重地对孙老汉说,“您今天跟我说的这些,比我在城里看一百份文件都有用。我记下了,不白听。”
他转身向车子走去。一直靠在车边、早已被这场对话惊得目瞪口呆的司机小王,连忙拉开了后车门。
孙老汉站在田埂上,看着那辆黑色的帕萨特缓缓启动,掉头,沿着来时的土路,激起一阵烟尘。他对着身边空无一人的玉米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这片土地诉说:
“这个官,好像跟电视上那些不太一样……他还真拿本子记……”
车里,付平一言不发。他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老汉那三句振聋发聩的话。马向前PPT上那些华丽的曲线、增长的数据、鲜亮的图片,在“三大死穴”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不堪一击,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他睁开眼,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来时的迷茫与试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清晰。
他看着前方的道路,对小王平静地说:
“开车吧。我们知道该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