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务会开完的第二天,“省委组织部干部轮岗交流试点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牌子,就挂在了干部一处隔壁一间被临时腾出来的会议室门口。白底黑字,崭新的宋体,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方气息。
这块牌子,宛如一块被投入江州省官场这片深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它的出现,看似风平浪静,然而在水面之下,却早已是暗流涌动,波涛汹涌。
在办公室里,付平亲自挑选的那几个精兵强将,此刻正忙碌得犹如陀螺一般,脚不沾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仿佛永不停歇;键盘敲击声如雨点般密集,清脆而急促;打印机工作时发出的“嗡嗡”声,则像是在为这场紧张而亢奋的交响乐伴奏。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正在参与的,绝非一件普通之事。这件事,极有可能会被载入江州省的历史长河,成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谈资。然而,付平心里比谁都清楚,挂上这块牌子,成立这个班子,不过是改革的前奏罢了。真正的鏖战,真正的刺刀见红,其实是从确定第一批轮岗干部的名单那一刻才正式拉开帷幕。
试点工作启动的首个正式议程,便是一场至关重要的协调会。这场会议的与会者,分别来自江城市和云州市的市委组织部门,包括双方的市委组织部长及其常务副部长。会议地点,则选定在这个刚刚组建而成的办公室里。
江城市,作为省会城市,不仅是经济发展的龙头,更是官员们眼中的焦点。从这里走出来的官员们,似乎都散发着一种见过大世面的优越感。他们的市委组织部长姓高,名叫高建业,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中年人。他说话时语速并不快,但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一股精明的算计。
与江城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云州市,它位于北部山区,是全省经济的“锅底”,常年处于垫底的位置。云州市的市委组织部长姓陈,名叫陈启明,他的皮肤黝黑,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泥土的气息,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是那种常年在基层摸爬滚打、历经沧桑的人。此刻,他正端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宛如一棵生长在山里的松树,坚毅而挺拔。然而,在他的眼神中,却交织着期待、审慎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卑。
会议由付平主持。他没有讲太多大道理,直接把两市需要提供的轮岗岗位清单、人选的基本条件和时间节点,一一摆在了桌面上。
“高部长,陈部长,省委的决心,王部长已经跟两位市委书记都沟通过了。我们今天,就是要把具体的工作落到实处。”付平开门见山,“江城市这边,这次需要提供至少十五个副处级以上的岗位,涵盖经济、城建、规划等关键部门,用来接收云州市的干部。同时,也要选派二十名优秀的年轻干部,到云州市去挂职、任职。”
高建业推了推眼镜,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付处长,省委的决策,我们江城市是坚决拥护的。只是……我们也有我们的实际困难嘛。”
“哦?高部长请讲。”付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付处长您是知道的,江城现在正在冲刺万亿GDP俱乐部,几个大的项目都在攻坚阶段。城建、规划这些部门的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而且专业性极强。云州的同志过来,我们当然欢迎,但能不能立刻上手,会不会因为不熟悉情况,影响到我们全市的工作进度……这个,市委也是有顾虑的。”高建业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拥护,又暗示了困难。
这是一种典型的“软抵抗”。
付平还没开口,对面的陈启明就忍不住了。他嗓门有点大,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直率:“高部长,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们云州的干部,是穷,是没见过你们省城的高楼大厦,但我们不笨,更不是孬种!我们的人下去,都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是准备脱几层皮的。再说了,我们云州需要什么?就是需要你们江城这种先进的管理经验和开阔的视野。你们派过去的干部,我们是当宝贝供着,给他们压担子,给他们最好的平台。怎么我们的人过来,就成了会影响你们进度的‘包袱’了?”
高建业脸色微微一变,但还是保持着风度,笑了笑:“陈部长,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嘛。”
“你那不叫实事求是,叫本位主义!”陈启明毫不客气。
眼看会议就要变成争吵,付平轻轻敲了敲桌子。
“两位部长,稍安勿躁。”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气氛瞬间冷却下来,“高部长的顾虑,我理解。陈部长的想法,我也明白。”
他转向高建业,语气平和但坚定:“高部长,关于专业性的问题,我们办公室会和你们组织部一起,对云州过来的干部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岗前集中培训,内容就包括江城的城市规划、经济政策和重点项目情况。另外,省委书记有一句话,‘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这句话,不仅是对干部个人说的,也是对我们一个地区的组织工作说的。江城作为全省的领头羊,有责任,也有义务,为全省的干部队伍建设,闯出一条新路来。这件事,不是选择题,是必答题。”
他又转向陈启明,语气缓和了许多:“陈部长,你的心情我懂。但我们也要正视差距。这次选派干部到江城,一定要把我们最优秀、最有潜力、最想干事的干部派出来。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更是云州的形象。如果派过来的人,能力、态度跟不上,那不仅是丢自己的脸,也是在打我们试点工作的脸。”
一番话,软硬兼施,既敲打了高建业,也提醒了陈启明,把即将跑偏的议题,又拉回了正轨。
协调会开了一上午,总算在磕磕绊绊中,达成了一个初步的框架。但付平知道,这只是纸面上的胜利。真正的战场,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
接下来的两周,付平的办公室,成了全省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各种各样的电话,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打到了他的手机上。有老领导出面说情的,有过去的老同事旁敲侧击打探消息的,还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都冒了出来。
核心议题只有一个:别把我(或者我的谁谁谁)放到去云州的那份名单上。
一天下午,一个不速之客,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来人是江城市规划局的一位副处长,叫钱宏伟,四十出头,是业内公认的技术专家,也是这次江城上报的赴云州轮岗名单上,排名最靠前的人选之一。
“付处长,打扰您了。”钱宏伟显得很拘谨,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茶叶礼盒。
“钱处长,坐。”付平指了指沙发,自己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茶叶就不要拿出来了,办公室有规定。”
钱宏伟尴尬地把礼盒放在脚边,搓着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有事就直说吧,钱处长。我们都是干工作的,不用绕圈子。”付平看出了他的窘迫。
钱宏伟一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付处长,我是……我是想跟您汇报一下我的个人情况。您知道,我是搞城市规划的,我这点本事,也就能在江城这样的城市发挥点作用。云州……云州我去过,都是大山,我这点屠龙之术,去了恐怕无用武之地啊。”
“哦?”付平不动声色,“我倒不这么认为。一张白纸,才好画最美的图画。云州底子薄,正需要你这样的专家,去为他们做一个长远的、科学的规划。这不比在江城修修补补,更有成就感吗?”
钱宏伟的脸涨红了,他知道这些大道理说不过付平,干脆就掏了心窝子。
“付处长,我跟您说实话吧。我爱人,是市一院的主任医师,业务骨干。我儿子,今年高二,在师大附中,正是冲刺高考的关键时候。我要是去了云州,一去就是两年,我这个家,就散了啊!我不是怕吃苦,我是真的有实际困难。您看……能不能……能不能在名单上,把我往后挪一挪?”
他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也无法用大道理去简单驳斥的理由。付平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他能看到他眼里的焦虑和无奈。他知道,像钱宏伟这样的情况,在名单上,绝不是个例。
办公室里,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过了许久,付平才缓缓开口:“钱处长,你说的困难,我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组织上会考虑把你放到第一批名单里?”
钱宏伟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业务能力强,因为你口碑好,因为组织上认为,你是一块好钢,需要到更艰苦的环境里去淬炼一下,将来才能担当更重要的责任。”付平的语气很诚恳,“这次轮岗,不是发配,不是流放,而是一次优中选优的‘镀金’。所有进入第一批名单的同志,省委组织部都会重点关注,你们的履历上,将会添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两年后你回来,看问题的视野,处理复杂局面的能力,绝对和今天不一样。到那个时候,你再回头看,可能会感谢今天的这次选择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钱宏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至于你家里的困难,组织上也会尽力帮助解决。你爱人的工作,我们可以协调市卫生局,看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些去云州指导医疗工作的机会。你孩子的学习,我们可以跟教育部门沟通,看能不能有一些远程辅导的政策支持。办法总比困难多。关键是,你自己的思想,要先转过弯来。”
“当然,”付平话锋一转,“选择权,最终还是在你手里。你可以选择留下,继续做你的技术专家,安安稳稳。你也可以选择去,去迎接一个挑战,去创造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他没有强迫,也没有命令,而是把一个更宏大的职业前景和现实的利弊,摆在了钱宏伟的面前。
钱宏伟走了,走的时候,把那盒茶叶也带走了。他的表情依然凝重,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思索。
送走钱宏伟,付平感到一阵疲惫。他知道,改革,从来都不是在图纸上画几条线那么简单。它要面对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他们背后一个个具体的家庭,是他们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和欲望。
这天晚上,他带着一沓厚厚的材料,去了王部长的家。
王部长正在灯下看一份内参。看到付平,他指了指沙发,自己去给他泡了杯茶。
“碰到钉子了?”王部长呷了口茶,笑呵呵地问。
付平苦笑着点了点头,把白天钱宏伟的事情,以及这段时间遇到的各种软抵抗,原原本本地汇报了一遍。
“……我现在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推一块巨石上山。每推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稍一松懈,石头就可能滚下来,把我自己也压得粉身碎骨。”
王部长听完,没有立刻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小付,你知道当年商鞅变法,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他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付平愣了一下,回答道:“徙木立信。”
“对,徙木立信。”王部长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们现在要做的,也是‘立信’!要让全省的干部相信,这次轮岗,不是一阵风,不是搞形式,而是动真格的。要让大家相信,去艰苦地方的干部,组织上不会忘记他们,他们的付出,一定会有回报!”
他回到座位上,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推给付平。
“你回去,马上做三件事。”王部长的声音变得果断有力。
“第一,造势。明天就让省委宣传部配合,在《江城日报》和省电视台,开辟一个‘干部轮岗一线风采’的专栏,大力宣传这次改革的意义,把省委书记的话,原原本本地放上去。要形成一种‘不参与轮岗就不进步,参与轮岗才光荣’的舆论氛围。”
“第二,立规。你马上起草一个文件,就叫《关于轮岗交流干部考核激励与后续使用的暂行办法》。里面要明确规定:凡是参加首批试点,并考核优秀的干部,在轮岗结束后,同等条件下,优先提拔使用!并且,今后凡是提拔到省直机关和重要地市正处级以上岗位的干部,原则上都必须有跨地区、跨领域的基层工作经历。把这条路,变成一条‘必经之路’!”
“第三,安抚。你刚才说的钱宏伟那种情况,要作为一个典型来抓。你亲自去协调卫生厅和教育厅,把对他家属和子女的帮扶政策,落到实处,做出一个样板来!然后把这个案例,在内部通报。我们要让大家看到,组织上不光是提要求,更是实实在在地为大家解决后顾之忧。”
王部长的三条指示,就像三剂强心针,瞬间让付平茅塞顿开。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思路,还停留在“劝说”和“解释”的层面。而王部长,则站在了更高的维度,用舆论、制度和典型,三位一体,来为这项改革保驾护航。
这,就是政治手腕。
从王部长家出来,已经是深夜。冷风吹在脸上,付平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接下来的几天,江州省的舆论风向,悄然发生了变化。《江城日报》的头版,刊发了评论员文章《让干部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淬炼成钢》。省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也播出了对王部长的专访。
紧接着,一份红头文件下发到了各市县和省直单位。那份《暂行办法》,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干部队伍中引起了剧烈震动。“优先提拔”、“必经之路”这几个字眼,让许多原本还在观望、犹豫的干部,心思活络了起来。
几天后,钱宏伟主动给付平打了个电话。
“付处长,我想通了。我服从组织安排。什么时候去云州报到?”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无奈,反而多了一丝坚定。
付平笑了。他知道,第一块,也是最硬的一块石头,已经被他推上了山顶。
最终,第一批双向交流的四十人名单,艰难出炉。名单被送到付平桌上的时候,他看着那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份名单背后,是四十个家庭的暂时别离,是四十个人生轨迹的骤然转向。
他拿起红色的签字笔,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签下了“同意”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