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夜色如墨。付平的办公室里，灯光割裂黑暗，映出文件堆积如山的轮廓。桌上的文件夹，像一块压顶的石头。芝麻山村食堂管理权收回方案，红头文件尚未盖章，静静地横亘在现实与意图的裂隙中。
空气里残留着烟草与陈茶的苦味。付平的手指在桌面轻敲三下，机关里的老规矩，三下是“行”——自我确认，也是一种无声的决断。他翻开笔记本，上头潦草的备忘字迹与文件的工整形成尖锐对照。村子方向的灯火在夜色下忽隐忽现，像是暗流涌动。
付平拨通王大虎的电话，铃声刚落两下，对方便接起。基层干部的办事效率，在关键时刻总能露出本色。
“喂，大虎哥啊，忙完了没？没打扰你吧？”付平的声音温和，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仿佛不经意。
电话那头传来王大虎粗壮的嗓音，夹杂着本地口音与几分江湖气：“付书记，啥时候也不打扰！我刚领着村里几个老伙计把明天要用的农机查了一遍。您有啥吩咐？”
付平不动声色，语调一转：“产业园食堂那边，之前让你摸底准备的事，现在怎么样了？方案都妥当了吧？”
王大虎立刻来了精神，话语里夹带着讨好：“放心吧付书记！都按您意思准备好了。洪文康那小子也上心，账目流水、人员名单、可能闹事的刺头，我们都做了预案。计划都写下来了，就等您一声令下。”
“那就好。”付平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可以准备‘收网’了。这次行动，务必快、准、稳。手起刀落，把管理权和账目资产一次性交接清楚，不留尾巴，不给对方反应时间。”
“明白！”王大虎语气里带着一股子狠劲，“全部都准备完毕，两三天就能完事。我亲自带人盯着。”
付平停顿，盯着窗外黑色的夜色，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大虎，咱们目标是收回管理权，理顺村务。不是要把事闹大。操作要合法合规，对人有策略，尽量别起正面冲突。绝不能出安全问题，别让对方有机会搞群体性事件。分寸要把稳，别用力过猛，别留后患。”
王大虎连连应诺，语气收敛许多：“明白！付书记，您放心。我心里有数。既要结果，也要过程平稳。绝不给镇里添乱，绝不抹黑。”
“行。启动时间你把握，提前通个气。我等你消息。”
王大虎嘿嘿一笑，讨好中透着底气：“保证完成任务！付书记，您也早点歇着。”
电话挂断，办公室归于寂静。付平靠在椅背，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夹。那份方案，像一道槛，横在他和芝麻山村的现实之间。
他起身，走到窗前。大院外夜色沉沉，只有保安室的灯光在玻璃上投下微黄的一点。机关大院外的世界，村庄的灯火稀疏，偶有摩托车的灯光游走，像是夜色中游弋的野兽。体制的壁垒与村落的泥泞，隔着这道大门，彼此窥伺，互为猎物。
付平知道，食堂管理权的收回只是第一步。村里的账，远不止一间食堂那么简单。芝麻山村的改革，是镇里今年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推进都是刀尖行走。
权力的本质，不在于口号，不在于“为人民服务”的表面，而在于利益的重新分配。在于谁能把控节点，谁能把住分寸。每一次“收网”，都要网住大鱼，却不能搅浑水。否则，鱼没捞着，水却浑了，自己也成了泥潭中的一员。
下午戴冠宇在班子会上说的那句“主导收尾”，让他心里微微发冷。所谓“主导”，是用来背责任的。事情搞成了，叫你主导，功劳分摊。出了问题，收尾人就是替罪羊。戴冠宇是个聪明人，懂得进退，善于在节点上保持距离。这种人，是团队的润滑剂，也是关键时刻第一个抽身的人。
付平没有再坐回桌前，他站在窗前，思绪沉浮。村里，镇里，县里，层层博弈，利益交错。每一份文件，每一笔账目，都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人和事拴得死死的。芝麻山村的产业园，看似集体资产，实则早被几家承包商瓜分。村委会装聋作哑，村民只关心饭菜好不好吃，谁在背后分赃，没人过问。收回管理权，动的是几个“老虎”的奶酪，也是镇里班子的利益平衡点。
突然，手机屏幕亮起，微信弹窗闪烁。
——【洪文康】：付书记，今晚有风声。李长顺那边有人在打听动静，问产业园的账是不是要查了。需不需要我去盯下？
付平看着微信，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未动。他知道，村里消息流转极快。每一个动作，都会被放大。风声一旦走漏，原本可以顺利完成的交接，就会变成一场拉锯战。王大虎虽然强硬，但洪文康机灵，善于钻营。两人一刚一柔，是他在芝麻山村能打的两张牌。
他回复了一句：“盯好，稳住，不要生事。”
信息发出，心里却生出一丝不安。每一个看似顺利的节点背后，都有无数只手在搅动水面。有人盯着你的动作，有人算计着你的漏洞。官场如棋局，落子无悔。你以为收回的是管理权，实际上收回的是一串连环的利益链。
桌上的文件夹，依旧未动。他把茶杯拿起，呷一口，苦涩满口。机关茶水，永远带着一股冷意。
突然，楼道里传来细碎脚步声。
付平下意识看向门口，门缝下透进一道光。有人在档案室翻查文件。机关大院的夜晚，从来不静。每一个加班的身影背后，都有一桩未了的心事。权力的风暴，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悄然酝酿。
他回到桌前，翻开笔记本，写下几个名字：
李长顺、卢先锋、欧成林。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一条利益线。每动一步，都要掂量。芝麻山村的账目、人员、承包合同、安置方案，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问题。稍有不慎，就是一场舆情风暴。
他又写下几个问题：
账目公开、人员安置、承包费结算、舆情预案。
这些，是今晚必须理清的脉络。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突然，手机再次震动。
——【戴冠宇】：老付，今晚下雨，过几天县里督查，要准备一下材料。芝麻山村的事，最好有个进展汇报。上头点名要“高度重视”，你要有个说法。
付平看着信息，冷笑一声。督查、说法、汇报，都是官场里的套话。上面一句“高度重视”，下面就得兜底。出了问题，责任一层层压下来，最后都落在一把手身上。芝麻山村的改革，是镇里必须拿下的“样板工程”。但样板工程的背后，是一层层难以化解的利益纠葛。所谓“样板”，往往意味着风险。没有人会为你兜底，所有的后果，都要自己扛。
付平盯着手机屏幕，沉默片刻。他明白戴冠宇的意思：县里督查，是催命的信号。芝麻山村的事，不能再拖。推进改革，是“主导”；出事了，是“收尾”。权力的天平上，责任和功劳从来不是对等的。
他合上笔记本，重新理顺思路。今晚，必须把行动方案定下来。王大虎、洪文康是执行者，李长顺、卢先锋是关键阻力。王占奎边缘观望，欧成林则是典型的“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每个人的算盘都打得精明。夜色中，利益的棋局已然铺开。
晚上九点，付平让王大虎、洪文康到办公室碰头。没有正式通知，只有一句“来一下”。机关大院的会议室门虚掩着，灯光冷白。
王大虎人高马大，进门时脚步拖沓，脸上带着惯常的谄笑。洪文康则神色警觉，双手下意识揣进衣兜，站在门口不敢贸然落座。
“坐吧。”付平指了指沙发，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落座后，王大虎主动开口，带着点邀功意味：“付书记，方案我们都照着办了。到时候先把食堂账目封存，人员名单核查，承包商的人我盯着，保证不出乱子。”
洪文康接话，语气谨慎：“付书记，有个情况，欧成林今天在村里带头说风凉话，私下煽动几个亲戚，说要‘维权’。他家跟食堂承包方有关系，这事不能不防。”
付平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看着两人：“大虎，你去村里盯现场，但动作别太大，程序要合法合规。洪文康，材料准备好，村民代表名单和账目公开方案都带上。欧成林那边，先稳住，别让他聚人闹事。必要时把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请出来压阵。”
王大虎点头，憨直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劲：“书记，您放心。我心里有数。实在不行，我直接找村支书王占奎。”
洪文康眼神一闪，低声道：“付书记，舆情监控组那边我也打了招呼。村民微信群有人发不实信息，马上就能删掉。”
付平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两人：“这次行动，必须一击即中。不许搞大动作，也不许留下把柄。出了安全问题，谁都担不起。”
王大虎“啪”地拍了下大腿，咧嘴笑道：“书记，您放心！咱们都是老江湖了，谁还不懂规矩。”
洪文康点头：“我这边会盯紧。还有，承包商那几个人，最近风声紧，愿意谈条件。估计是想换点好处走人。”
付平冷笑：“条件可以谈，但底线不能破。集体资产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明天交接，我会去现场。你们先准备着，别让人看出破绽。”
会议临近结束，外头风声渐紧，窗外隐隐传来雷声。付平心头一动，仿佛预感到什么。
“行了，都回去吧。”
两人点头退下，脚步在走廊里拉长。付平独自坐回沙发，思绪翻涌。夜色深处，权力的漩涡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