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山制药厂的职工食堂,午餐高峰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地狼藉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油烟、菜汤与某种难以名状的集体汗味的特殊气味。时针堪堪指向下午一点,太阳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照亮漂浮在半空的细小尘埃。
卢先锋,后勤部主任,一个四十多岁,体态微胖,穿着浆洗得泛白却依旧整洁的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正端着一个印着红色厂徽的搪瓷餐盘,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条斯理地扒拉着盘子里可怜巴巴的米饭和几筷子青菜豆腐。他的动作透着一种刻意的从容,仿佛在品味某种稀有的美味,又像是在进行一场节俭的仪式。他偶尔抬眼,眼神掠过食堂里寥寥无几的食客和忙碌的清洁工,那双本该显出憨厚圆润的眼睛里,却不时闪过一丝与外表不符的精明光芒。
“老卢!”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节奏。产业园人事处的张处长,一个头发微秃、肚腩凸起的男人,手里夹着半截烟,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卢先锋立刻放下筷子,脸上堆起那副标准化的、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拘谨。
“哎呀,张处长!今天菜还合您胃口吧?您看,这红烧肉是今儿新进的五花三层,还有这豆腐,都是早上送来的……”他站起身,躬了躬身子,一副聆听圣训的模样,“您要有啥意见,尽管提!我们后勤一定马上改进,服务好大家嘛!”
张处长叼着烟,扫了一眼卢先锋面前的餐盘,又看了看自己刚吃完、堆满了油腻骨头和菜叶的盘子,随意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老卢,你们食堂就这点好,比别的单位干净卫生,不像样板工程,糊弄人。”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过啊,这菜是不是有点素了?厂里效益好,不能总让职工吃草啊。”
卢先锋连连点头,腰弯得更低了:“是是是,张处长批评得对!我们一定注意荤素搭配,保证大家营养。”他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脸上还得笑得像朵向日葵。
目送张处长扭着肥硕的身躯离开,卢先锋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嘴角不着痕迹地撇了撇。他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就知道吃!厂里这点家当,迟早被你们这些只动嘴不动手的败光!”
他迅速低头,风卷残云般地扒完剩下的米饭,动作快得与他刚才的慢条斯理判若两人。然后,他拿起勺子,仔细地将餐盘里每一粒米饭都刮得干干净净,边缘光滑得仿佛新洗过一样,再用筷子将青菜叶小心翼翼地拢在一起。这是一种展示,一种表演,表演给可能仍在观察他的人看——卢主任是多么节俭,多么与广大职工心连心。
起身端着餐盘走向回收台时,他看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正在收拾其他桌子的食堂主厨老朱。老朱是他在食堂安插的心腹,也是他在这条灰色利益链条上的重要一环。卢先锋不动声色,只是用眼角极快地对老朱使了个眼色。那是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信号——今天那些账,或者某个隐秘的角落,有事需要交代或处理。老朱手上的抹布顿了一下,抬眼与卢先锋的目光短暂交汇,然后微微、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一下头。这短短几秒的无声交流,暗示着关于食材采购、出入库、账目平整等环节上,那早已形成、无需言明的“默契”与“合作”。
脑海里,一幕场景闪过。那是一个多月前,技术员小李,想通过卢先锋安排自己老婆到食堂工作,提着两条中华烟和一瓶五粮液,趁着夜色塞到了他宿舍楼下。“卢主任,一点心意,请您抽!”小李满脸堆笑,压低了声音。
卢先锋当时故作惊诧,大手一挥,一脸正气:“小李啊!你这是干什么!厂里有厂里的规矩,组织上自有安排!你赶紧把东西拿回去,我是那种人吗?!”说着,他硬是将烟和酒塞回小李手里,表情严肃得像个廉政标兵。
小李急了,正要再说什么,卢先锋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宿舍门。
他心里却乐开了花。透过猫眼,他看到小李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东西,不知如何是好。几分钟后,小李悻悻离去,将烟酒随手放在了楼道口的垃圾桶旁。
就在这时,卢先锋的老婆,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正巧下楼倒垃圾。“咦?这是谁落下的东西?”她在垃圾桶旁弯下腰,假装捡到了宝贝,不动声色地将烟酒拎进了单元楼。
“嘿,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卢先锋在心里得意地咂摸着,“既立了牌坊,又得了好处。那些直接在办公室收礼的傻瓜,早晚栽跟头。”他鄙视那些手段粗糙的同行,认为那简直是对这门古老艺术的亵渎。
卢先锋将餐盘放好,用食堂里的热水简单冲了冲手,感觉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在厂里摸爬滚打二十多年,从一个普通工人爬到后勤主任这个虽然不高、但油水极足的位置,靠的就是这份精明、这份两面派的功夫。他信奉“细水长流,闷声发财”的原则,像一只在水面下划水的鸭子,表面不动声色,水下却拼命划动。在他看来,自己的方式才是最稳妥、最长久的生存之道。
他慢悠悠地踱步回自己的办公室,推开那扇刷着褪色绿漆的门,准备泡一杯浓茶,享受这个来之不易的宁静午后。
.......
后勤部主任办公室,与其说是个办公室,不如说是个杂物间改成的蜗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老旧的钢管办公桌,上面堆满了各种文件和表格,两架生锈的文件柜靠墙立着,里面塞满了陈年旧账和报废物资的清单。墙上,一幅由厂里工会统一制作的“廉洁奉公,清正廉洁”的红色标语,在斑驳的墙皮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讽刺意味。空气中混合着灰尘、纸张发霉的味道,以及卢先锋常年抽的劣质香烟的味道。
时间是下午一点半左右,卢先锋刚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搪瓷茶杯里续上那泡得发黑、据说能提神醒脑的浓茶。他刚坐下,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哀鸣。
就在这片刻的寂静中,办公桌上的那部老式红色电话机,像被什么触动了一般,突然急促地、刺耳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打破了午后的宁静,让卢先锋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皱了皱眉,拿起话筒,语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老朱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慌乱和焦急的声音:“主任!是我,老朱!”
卢先锋听到是老朱,立刻收起了不耐,坐直了身子:“老朱?怎么了?食堂那边出什么事了?”
“主任,有点不对劲!”老朱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神秘的颤音,“新来的那个打荷的……您记得吧?就是前两天刚招进来的那个年轻人,小段!”
卢先锋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张清秀、但眼神有点过于平静的年轻面孔。他当时招他进来,只是因为食堂缺人,看他手脚还算麻利,又没什么背景,觉得好拿捏。怎么了?
“小段?怎么了?”卢先锋问。
“他……他才来没几天,老是到处问东问西的!特别是问咱们采购的事儿,问进货渠道,问账怎么记的!”老朱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安,“他还偷偷摸摸的,好几次我看见他趁人不注意,翻看咱们放在操作台上的进货单!刚才,就在刚才,我看见他在库房那边转悠,鬼鬼祟祟的,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摸摸那,跟个贼似的!主任,他……他会不会是个奸细啊?”
“奸细?”卢先锋手里的茶杯晃了一下,里面的茶水溅出几滴。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窜到了后背,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冷。做贼心虚的他,听到“采购”、“记账”、“进货单”这些字眼,神经立刻绷紧到了极致。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老朱大惊小怪,但也立刻感到事情可能真的不简单。
“查采购和记账?难道是冲我来的?”这个念头像一根冰锥,瞬间扎进了他心底。他立刻感到后背有些发毛。谁会派人来查后勤?纪委?审计?还是厂里哪个一直想拉他下马的对头?甚至,是镇上那些眼红他油水的势力?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慌乱压回心底,大脑开始飞速地运转,分析着各种可能性。是谁?谁有这个动机和能力?
对着电话筒,他的语气重新变得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在斥责一个惊慌失措的下属:“慌什么!老朱!大惊小怪的!一个新来的打荷的,能翻起什么浪?也许是年轻人好奇,多问问!你想太多了!”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知道老朱不是个会无缘无故乱嚼舌根的人。他的心腹向来小心谨慎,这次这么慌张地打电话来,说明那姓段的小子确实有些异常行为。
“你先稳住!别动声色,也别让你手下的人,特别是厨房里那些嘴碎的,到处瞎议论,打草惊蛇!”卢先锋的语速加快了些,带着指令的果断,“他问什么,你就模棱两可地应付过去,就说这都是厂里的规矩,你也不太懂细节,采购有专门的人负责。进货单什么的,都收好了,别让他再有机会乱翻!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主任!我一定看好他!”老朱应道。
“好,你先这样。”卢先锋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马上过去一趟,看看情况。”
挂了电话,卢先锋没有立刻去泡茶,而是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加速的心跳。他走到门口,刚准备锁门出去,隔壁办公室的物业部的副主任老万,手里拿着个空暖水瓶,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卢先锋立刻换上了那副老实巴交、劳心劳力的表情,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叹了口气:“哎,老万,你这是去打开水啊?”
老万点了点头,看到卢先锋要出门,随口问道:“卢主任,干嘛去啊?。”
“嗨,别提了!”卢先锋摆摆手,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食堂那边又出了点小麻烦,得过去看看。这后勤工作啊,真是操不完的心!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得管,一刻也闲不住。”
老万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可不是嘛,卢主任你就是太负责了。这年头,像你这样踏实肯干的领导可不多了。”
卢先锋笑了笑。
“行,我先去一趟。”卢先锋摆了摆手,不再多说,赶紧拿出钥匙锁上门,然后脚步匆匆地走向了食堂的方向。他知道,一场潜在的危机,已经悄然降临,而那个叫小段的新员工,很可能就是这场危机的导火索。他必须尽快搞清楚,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背后是谁,以及他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