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山制药厂食堂的建筑共有三层。一层是职工打饭用餐的大厅,二层是操作间和库房,而三层,则是一个不对外开放、属于卢先锋“专用”的小天地。这里原本是职工浴室的改造,因为年久失修而被废弃,后来被卢先锋一番倒腾,硬是隔出了两间办公室和一间小休息室。
这里的陈设比楼下的后勤部办公室要舒适得多,虽然空间不大,但多了一组看着还不错、大概是厂里报废处理的旧沙发茶几,甚至角落里还藏着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这些当然不可能是后勤部的正常配置,其来历也无需明说。门外守着一个他信得过的食堂员工,负责传递消息和把风。
下午两点左右,卢先锋板着脸,快步穿过喧嚣的后厨。炉灶的火焰跳跃着,蒸气弥漫,洗菜切菜的声音不绝于耳。厨房里的员工们看到卢主任黑着脸进来,都噤若寒蝉,连忙低下头,手上的活儿却不敢停,生怕触了霉头。这种无形的威严,是他在后勤系统浸淫多年积累下来的。
他直接上了三楼,没有停留,直奔自己的小办公室。守在门口的心腹小李——不是想送烟酒那个,是另一个跟着他多年的——立刻站直了身体。卢先锋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看好门,不让人随意上来,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报告。
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淡淡的茶香扑鼻而来。这是老朱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卢先锋走进房间,没有急着坐下,而是先走到茶具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他端着茶杯,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杯沿,袅袅升起的茶雾模糊了他的面容,也似乎能稍稍熨平他心头的烦躁。他在用这种熟悉的仪式来稳定自己的心神,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他刚才在楼下简单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小段的踪影。老朱应该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把他支到某个角落去了。现在,是时候把这颗“可疑的钉子”拔出来,或者至少,敲打一番,看看它的深浅。
他放下茶杯,对跟着进来的老朱使了个眼色。老朱心领神会,低着头,恭敬地站在一旁。
“去,把那个小段,叫上来。”卢先锋淡淡地吩咐道,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记住,悄悄地,别让人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就说主任找他问点打荷技术上的事。”
“是,主任。”老朱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卢先锋这才走到沙发旁坐下,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哒、哒、哒……每一声敲击都像是在敲打他紧绷的神经。他反复在心里琢磨着:老朱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这小子问那些事干什么?是真好奇,还是……
几分钟后,外面传来两声轻微的敲门声。是老朱带着小段来了。
“进来。”卢先锋清了清嗓子,重新堆起那副虚伪的和蔼面孔。
门被推开,老朱探头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年轻人——小段。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厨师服,袖子和裤腿都显得略长,一看就是新发还没改。但他并没有一般新来员工的局促不安,他站在门口,腰板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地扫了一眼办公室的陈设,最后落在卢先锋身上。那眼神很平静,却也显得有些……锐利,或者说,缺乏一般工人阶级应有的那种朴实和敬畏。这种气质,让卢先锋心里隐隐感到不妙。
卢先锋对老朱挥了挥手:“老朱,你先出去吧,门带上。我跟小段单独聊聊。”
“是,主任。”老朱赶紧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将门关好。
办公室里只剩下卢先锋和小段两人。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卢先锋脸上依然带着笑容,指了指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小段是吧?别紧张,坐。这里没有外人,随便点。”
小段没有立刻坐下,他站着,微微欠身:“谢谢卢主任。”
卢先锋心里不悦,这小子怎么不懂规矩?一般人听到领导这么说,早就哈腰落座,甚至主动问领导有什么吩咐了。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自己先从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小段:“来一支?抽烟吗?”
这是典型的官场拉近关系、同时也是观察对方反应的小动作。抽烟意味着放松,意味着“自己人”的信号。
小段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再次微微摇头:“谢谢卢主任,我不会。”
这下,卢先锋心里更沉了。不抽烟倒没什么,很多人不抽。但小段拒绝时的眼神太坦然了,没有任何推脱的尴尬,也没有受宠若惊的惶恐。他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不带任何情绪。这和老朱形容的那个鬼鬼祟祟的“奸细”形象,似乎又不太符合。或者说,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一种伪装?
卢先锋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他故作随意地问道:“小段,听老朱说你手脚挺麻利的,干活不错啊。以前在哪个酒店干过?或者哪个食堂?”
小段这才在卢先锋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坐姿同样挺直,没有靠背,双手放在膝盖上。“没有,卢主任。以前打过零工,也跟着亲戚在外面跑过生意。就是想找份踏实工作干干,看到咱们厂招人,离家也不算太远,就来了。”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没有透露任何具体的背景信息,语气依然是那种平淡的、听不出什么特别情绪的样子。
卢先锋心里越来越感觉不妙。这小子太镇定了,太滴水不漏了。他问什么,小段的回答都像标准模板一样,没有一丝破绽。这种镇定,不像一个刚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年轻人,也不像一个普通的打荷厨工。他感觉自己可能遇到的,不是老朱口中的“奸细”,而是一条……更深的水里的鱼。
他眯了眯眼,烟雾缭绕中,他盯着小段那双平静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预感告诉他,今天下午的这次谈话,恐怕不会那么简单结束。
办公室里的气氛逐渐凝重,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卢先锋吸着烟,没有再问下去。他意识到常规的试探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无效。小段也没有主动开口,只是那样平静地坐着,等待着。这种沉默,让卢先锋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终于,卢先锋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他刚想开口,对面的小段却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带着一丝玩味,甚至有点像在看一场早就预料到的戏码。
“卢主任,咱们就别绕圈子了。”小段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卢先锋的眼睛,语气出乎意料的直接,“明人不说暗话,我来这里,确实不是为了当厨师的。”
这话一出,卢先锋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心里最警惕的猜测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揭破。他僵住了,像被点了穴一样。
小段顿了顿,看着卢先锋瞬间苍白的脸色,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点:“我是专门来查你的,有人想拿到你利用食堂捞好处的证据,扳倒你。”
卢先锋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他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被他强行稳住。他强迫自己将身体陷进沙发里,试图用姿态上的放松来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被揭穿了!而且,是被一个刚来几天的小年轻揭穿了!耻辱和恐惧同时涌上心头。
但他毕竟是卢先锋,在官场边缘摸爬滚打了多年,见过不少风浪。震惊只是一瞬间,他的大脑立刻进入了高速运转模式。
“查我?”他强作镇定,试图挤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但那笑容却僵硬得难看,“谁?谁这么大胆子?谁派你来的?”他脑子里迅速排除着可能性。
厂长李长顺?不太可能。李长顺是正儿八经的党委书记兼厂长,要动一个后勤主任,有的是办法,开个会,找个茬,发个文件,轻轻松松就能把他调离,甚至免职。犯不着费这么大劲儿,派个看着就像学生卧底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小年轻来食堂打荷,这么麻烦,风险还大。
镇上那个叫“付阎王”的付书记?据说背景很深,手伸得长。但后勤这块儿,是制药厂的内部事务,跟他关系不大,除非……除非他看上了厂里的某个项目,或者想通过控制后勤来渗透厂里?可能性有,但不大,而且风险同样高。
那是厂里哪个对头?哪个觊觎他位置的人?
小段靠回椅背,仿佛享受着卢先锋的慌乱。他摊了摊手,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聊家常:“这我可不能说。”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卢主任您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平时……得罪的人不少?或者说,碍着谁的道了?”
这话精准地刺痛了卢先锋。他在后勤摸油水,自然会挤占别人的利益空间;他在厂里经营人脉,也会引来同僚的嫉妒。得罪人?碍着道?那是肯定的。但他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和动机,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他。
小段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他看着卢先锋,眼神带着一丝玩味,那种年轻人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同时又像是对局势完全掌控的玩味。
“卢主任,我知道你在这厂里根基很深,可能外面也有点关系。但你想对我怎么样?打我一顿?或者找个理由,比如聚众赌博什么的,把我送进去?那样只会让你背后的人知道你心虚了,知道我可能已经掌握了什么东西,动作反而会更快。”小段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透着一种成熟老练的分析,“而且,你想想,我能这么轻易地坐在这里,跟你说这些话,难道我没有留后手吗?我每天的行踪,我跟你见面的情况,可能都有人掌握着。一旦我出了事,你猜第一个会被怀疑的是谁?”
卢先锋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这小子说得没错,他现在投鼠忌器。他确实不敢对小段做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一旦他出了事,自己绝对脱不了干系,而且会立刻引爆更大的危机。
小段似乎很满意卢先锋的反应,他身体再次前倾,声音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其实,你想想,谁最了解你的那些‘门道’?谁清楚你这些年怎么做的?谁知道那些账目是怎么平的?这个人,不仅了解你,而且有动机想取代你,或者至少分一杯羹,是不是?”
他停顿了一下,循循善诱,将卢先锋的思绪引向某个方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
卢先锋心念电转,脑子里闪过一个个和他关系紧密的人。首先,他安排在厨房管事、负责一些隐蔽事务的老朱。
“老朱?”卢先锋试探着说出这个名字。
小段轻轻摇头,嘴角带着一丝嘲讽:“他?有那个心,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胆。他只会执行,不会策划这么大的事。”
卢先锋又想到负责食堂账目的会计,那个看起来老实本分,但他知道暗地里也帮他做了不少手脚的女会计。
“那个女会计?”
小段再次摇头:“她顶多算个帮手,连账都是你亲自盯着,她哪有能力策划这个?”
不是表弟,不是会计……还有谁?突然,卢先锋的目光定格。他想到了那个他一手提拔起来、几乎所有进货渠道和猫腻都经他手处理的人——采购主管,老欧。这个人是他最信任的心腹,也是他所有“生意”最关键的环节。他掌握着所有的供应商名单、进货价格、回扣比例、虚报冒领的细节……如果真有人要扳倒他,从老欧那里入手,无疑是最致命的。
一股透骨的寒意瞬间侵袭了卢先锋全身。难道是……老欧?
“难道是……老欧?”卢先锋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比被纪委盯上还可怕——因为那是来自内部的背叛,来自他最信任的人。
小段没有直接承认,但他看着卢先锋的表情,变得意味深长。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摇头,而是微微一笑,像是默认了卢先锋的猜测。他端起桌上那杯卢先锋之前泡好的茶水(他特意让人送进来的,此刻显得更加讽刺),慢慢地喝了一口,仿佛在品味这场权力博弈的滋味。
这个反应,在卢先锋看来,几乎等于确认。老欧!竟然是老欧!一股愤怒、震惊和寒凉交织的情绪在他胸膛炸开。他最信任的人,竟然是想把他推下悬崖的人?
这比任何外部的调查都让他感到绝望。老欧知道得太多了。
办公室内的气氛因为卢先锋对老欧的猜测(以及小段的“默认”)而变得更加微妙,充满了猜忌和算计。卢先锋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盯着小段,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和强烈的被背叛感。
“老欧……”他喃喃自语,像是要确认这个可怕的事实,“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我对他那么好,一手把他带起来的……”
小段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将卢先锋从震惊中拉回现实。他笑了笑,那种冷静的、近乎残忍的笑容。
“卢主任,您是聪明人,有些事不用说得太透。”小段的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感情,“您对他好,那是因为他有用。他跟着您,是因为有利可图。这年头,谁不是为了自己?老欧跟着您这么久,您的事他知道多少?他难道就甘心一直做您的副手?采购这块油水足,但他肯定也想插手食堂管理这块更肥的肉。您身体不好,迟早要退居二线,谁接您的班?他不想等着,想自己创造机会上位,或者至少,把您掌握的这块蛋糕,变成自己能说了算的。但他又怕您,不敢明着来,所以才找上我,想先收集点您的把柄,等时机成熟了,再做打算。”
这番话半真半假,但逻辑上却能站得住脚。它击中了卢先锋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背叛,以及对权力流失的焦虑。他知道,在体制内,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老欧跟着他,是因为他能带着老欧一起捞钱。一旦卢先锋的位置不再稳固,或者老欧觉得可以取而代之,所谓的“忠诚”就会变得脆弱不堪。小段的分析,听起来是那么冷酷现实,又那么符合卢先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证据?”卢先锋强撑着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他?”
小段摊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证据?卢主任,这种事,怎么可能留下书面证据?他找我,肯定也是通过隐秘的渠道,用隐晦的方式。我只是他的‘棋子’,他不会让我掌握对他不利的证据。但我知道他的目的,知道他想通过我做什么。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自信:“关键不是证据,关键是,您信不信我说的?您想想老欧平时的表现,想想他对食堂账目和采购细节的执着。再想想,除了他,还有谁,能在不惊动您的情况下,掌握您如此核心的秘密?”
卢先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不得不承认,小段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和老欧之间关系的真相。信任,在利益和权力面前,显得多么不堪一击。
“现在,您知道了可能是老欧。”小段身体再次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促膝长谈的姿态,“您敢动他吗?您把他逼急了,他手里握着您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东西,大不了鱼死网破,把您一起拉下水。到时候,您这二十多年的经营,可就真的一夜之间全毁了。”
卢先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唇。他知道小段说的是事实。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这条利益链条,一旦被从内部炸开,将产生毁灭性的后果。
“但是,我可以帮你。”小段突然话锋一转,眼中闪着精光。
卢先锋猛地抬头看向他。
“我可以帮你。”小段重复了一遍,语气变得十分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可以帮你稳住他,甚至帮你找个理由,把他‘合理’地弄走,永绝后患。”
这听起来像救命稻草,却又像一个陷阱。卢先锋没有立刻回应,他在快速权衡着。除掉老欧这个潜在的内部威胁,确实是他当下最迫切的需求。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又能帮他到什么程度?他凭什么?他又想要什么?
“你想怎么样?”卢先锋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警惕。
小段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更加严肃和生意化。
“作为交换,”小段语气变得十分肯定,“芝麻山制药厂食堂,从今往后,所有的食材、粮油、调味品供应,全部交给我。”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卢先锋再次愣住了。他原以为对方会要钱,或者要一个职位,没想到竟然是整个食堂的供应业务。这业务,是他目前捞油水的最大来源!
“你……”卢先锋刚想说什么,小段打断了他。
“卢主任,您可能还不清楚我的身份。”小段一边说着,一边从并不合身的厨师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制作精良、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的物件。
他将这个物件递给了卢先锋。卢先锋带着疑惑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名片。光滑的纸张,烫金的字体,触手冰凉,带着一种与这个老旧食堂格格不入的精致感。
名片上印着:
江城济世商贸有限公司
副总经理段建伟
下面还有一行烫金小字和联系方式。
卢先锋拿着名片,手微微颤抖。江城济世商贸有限公司?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在江城甚至周边地区,这是一家规模不小、涉及多个领域的贸易公司,尤其在农产品、粮油供应方面,做得风生水起。副总经理?眼前这个穿着厨师服、在食堂打荷的年轻人,竟然是这家公司的副总经理?!
他瞬间明白了小段的目的,以及他敢于这样闯进来的底气。
“卢主任,”小段看着他震惊的表情,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成竹在胸的笑容,“现在明白了吧?我来这儿卧底,跟您周旋,甚至搭上老欧这条线,最终目的,是为了拿下你们厂食堂的供应业务。我知道您手里握着这块资源,其他人也眼馋。但我可以直接跟您合作,省去中间所有环节。至于帮你解决老欧这个麻烦,只是顺带的,算是个见面礼。”
他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赤裸裸地亮出了商业利益的底牌,这让卢先锋感到一种复杂到极点的感觉——既震惊于对方的身份和目的,又感到一丝被冒犯的轻蔑(为了这点生意,竟然用卧底这种手段?),但更多的,却是面对一个远超自己量级的对手时的无力和寒意。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以他核心利益为诱饵,以他内部的潜在背叛为威胁的阳谋。而他,似乎除了接受,并没有太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