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调研突击队”成立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是在咖啡因、尼古丁和肾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度过的。干部一处的办公室彻底变成了一个战时指挥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昼夜,只剩下白炽灯不知疲倦地倾泻着光芒,照在每个人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王大虎和王德海在昨天下午三点前准时抵达,像两个误入瓷器店的壮汉,带着一身的尘土和拘谨。王大虎,这个能在田埂上健步如飞的人,踩在省委大楼光洁如镜的地板上,走路都顺拐了。而见惯了乡里乡亲吵架拌嘴的老王,在这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但当付平把他们拉进那间小办公室,把门一关,他们的气场就变了。尤其是当付平开始讲解他的计划时,这两个“土专家”的眼睛亮了。
“……所以,我的核心思路,就八个字。”付平指着白板,上面是他通宵熬出来的成果,用黑色记号笔写得龙飞凤舞。
“四不两直,交叉验证。”
孟勇看得热血沸腾,这简直就是为他的性格量身定做的。张伟的脸色却有点发白,这八个字在他看来,每一个都代表着违规和风险。刘思雨则冷静地在笔记本上敲下一行标题:“调研模型V1.0:基于非接触式信息采集与多源数据交叉验证的可信度评估体系”。
付平继续解释:“‘四不’,就是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不听汇报、不用陪同接待。‘两直’,就是直奔基层、直插现场。我们这支队伍,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看最真实的情况。”
“这……这不就是微服私访吗?”王德海咂了咂嘴,用了一个更古老但同样贴切的词。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付平点头,“但光看还不够,得有方法。所以我加了后半句,‘交叉验证’。思雨,你负责数据建模。把目标干部所有的公开信息、过往履历、项目成果、审计报告,全部做成数据模型。孟勇和张伟,你们负责正面接触后的信息录入。老戴,老王,你们二位,是我们的‘第三方侧面访谈’小组。”
他看着王大虎和王德海:“我们确定一个目标后,不会直接去找他。而是先去他管辖的区域,找个小饭馆,或者村口的棋牌室。老戴你去跟农民聊,老王你去跟镇上的小商贩聊。你们俩就装成走亲戚的,或者来考察项目的,随便聊,聊收成,聊生意,聊孩子上学,从这些闲话里,把这个干部的口碑给我掏出来。是真给老百姓办事了,还是只会做表面文章,你们比我懂。”
王大虎一拍大腿:“这个我拿手!当年在村里,谁家要娶媳妇,我跟那小伙子喝顿酒,他家三代单传还是外面有俩兄弟,都能给问出来!”
整个方案,颠覆了组织部几十年来的所有工作传统。它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绕过了所有繁文缛节和层层汇报的“脂肪”,准备直刺干部队伍的“肌体”本身。
方案在工作组内部引起的震撼还未平息,按程序上报后,就在整个组织部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中,投下了一颗当量巨大的炸弹。
起初是窃窃私语。在走廊里,在食堂里,在洗手间里,人们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干部一处那个新来的付处长,要搞‘突然袭击’。”
“什么突然袭击?简直是胡闹!把地方上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是不尊重人啊!万一人家正在处理群体性事件,你一头扎进去,算谁的?”
“年轻人想出成绩,可以理解,但不能这么没规矩。组织工作,程序就是生命线!”
轩然大波之下,赵光明感觉自己像是捡到了从天而降的尚方宝剑。他几乎是立刻就嗅到了这里面蕴含的巨大能量——一种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付平置于死地的能量。
他立刻行动起来。先是找到了干部三处的老张,一个出了名思想保守、最重规矩的老同志。
“老张啊,一处那个方案你看了吧?不像话!这简直是在动摇我们组织工作的根基!今天他敢‘四不两直’,明天他是不是就敢绕过部里直接给省委打报告了?”
接着,他又找到了综合处的李处长,这位李处长的一个远房亲戚,正在某个县里当着不大不小的领导。
“老李,你可得说句话啊。付平这么搞,让我们这些在下面有亲戚朋友的,脸往哪儿搁?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省委组织部要搞什么运动,人人自危,这不存心制造矛盾吗?”
一个上午,赵光明就在他那间考究的办公室里,打了不下十个电话。他的言辞恳切,姿态悲愤,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了捍卫组织原则、保护同志而不得不仗义执言的“卫道士”。
下午,一份由赵光明牵头,联合了其他三位处长签名的联名信,就摆在了钱副部长的办公桌上。信的措辞极其严厉,将付平的方案定性为“鲁莽冲动、程序缺失、潜在风险巨大”,并强烈要求部里予以否决。信的末尾,还加了一句杀气腾腾的话:“如果非要执行此方案,由此引发的任何ZZ影响和安全责任,必须由方案制定者付平同志一人全权承担!”
钱副部长捏着那份薄薄的信纸,却感到了千斤的重量。他内心是欣赏付平的,但他同样清楚,赵光明提出的那些风险,并非危言耸听。在庞大而精密的官僚体系里,“程序”和“规矩”是保证机器正常运转的润滑油和安全阀。付平的做法,无异于直接拆掉了安全阀。
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能独自决断的范围。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王部长的秘书。
“小陈,通知所有部务会成员,半小时后,在三号会议室开会。议题……就是关于干部一处提交的那个调研方案。”
三号部务会议室,是省委组织部的心脏。长条形的红木会议桌,能倒映出人影。阳光被厚重的深色窗帘严密地隔绝在外,只有头顶一排排嵌入式顶灯,投下冷静而毫无感情的光。空气似乎都比别处要凝重几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权力和责任的味道。
付平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他一眼就看到了座次。王部长和钱副部长坐在主位,他的对面,是赵光明,以及另外几位处长。赵光明正和旁边的人低声说着什么,看到付平进来,他停止了交谈,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里,既有挑衅,也有一丝猫捉老鼠般的得意。
付平沉默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打开笔记本,神色平静,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一场围剿,而是一次普通的工作汇报。
钱副部长清了清嗓子,主持会议:“同志们,今天紧急召开这个会,议题只有一个。就是干部一处付平同志牵头制定的‘一月调研’工作方案。方案大家都看过了,有一些同志提出了不同意见,本着民主集中的原则,我们今天拿到会上来讨论一下。赵光明同志,你先说吧。”
赵光明像是等待已久的演员终于登上了舞台。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打开面前的文件夹,开口了,声音洪亮,充满了正义感。
“王部长,钱部长,各位同仁!”他先是环视全场,摆足了架势,“首先我要声明,我不是针对付平同志个人。付平同志年轻有为,有想法,有冲劲,这是好事!但是,我们不能拿我们党的组织工作原则当儿-戏!”
他的声调陡然拔高。
“我看了付平同志的方案,坦白说,我非常震惊!什么叫‘四不两直’?恕我直言,这根本不是调研,这是‘特务式’的暗访!我们组织部是干什么的?是‘党员之家’‘干部之家’!我们是去关心爱护干部,不是去当警察抓贼!这种做法,置兄弟单位的同志们于何地?把地方党委的权威置于何地?”
他伸出三根手指:“我认为,这个方案至少有‘三大风险’。第一,ZZ风险。不打招呼冲过去,人家正在开会怎么办?正在接待重要客商怎么办?正在处理紧急公务怎么办?你突然出现,是听还是不听?是接待还是不接待?这会让地方同志陷入两难,极易引发误会和抵触情绪,破坏我们省委组织部和地方的良好关系!第二,安全风险。我们的同志人生地不熟,贸然下去,万一遇到不理解的群众,或者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发生了冲突,安全谁来保障?第三,信息失真风险。这种偷偷摸摸看到的东西,就一定真实吗?很可能是片面的,甚至是错误的!到时候依据这些‘一手资料’做出判断,造成了冤假错案,这个责任谁来负?”
“所以,”他“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做了个总结,“我认为,这个方案不仅不可行,而且是极其有害的!它违背了组织工作的基本原则,充满了个人英雄主义的冒进思想。我坚决反对!”
赵光明话音刚落,三处的老张立刻跟上:“光明同志说得对!我们搞组织工作几十年,从来都是讲究程序、讲究沟通。哪有这么干的?这是对同志们的不信任!”
综合处的李处长也附和道:“是啊,万一传出去,说我们组织部派‘密探’下去了,地方上还怎么开展工作?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这不就乱套了吗?”
一时间,会议室里对付平方案的批判声此起彼服。付平成了众矢之的,被钉在了“鲁莽、幼稚、不负责任”的耻辱柱上。
钱副部长眉头紧锁,场面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他看了一眼付平,发现他依然面色沉静,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轻轻滑动着,似乎对周围的炮火充耳不闻。
而坐在主位上的王部长,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像一个在观察斗兽场里角斗士表现的君王。
“好了,”钱副部长敲了敲桌子,制止了越来越跑偏的议论,“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付平同志,你是方案的制定者,你也说说你的想法。”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付平身上。
付平站起身,先是对着主位和四周微微鞠了一躬。
“谢谢部长,谢谢各位领导的关心。”他的开场白,礼貌而谦逊,让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几位处长都愣了一下。
“刚才赵处长和几位领导提出的风险,我都认真听了,也表示理解。各位领导都是组织战线上的老前辈,考虑问题周全,经验丰富,这是我需要学习的。”他先是肯定了对方,而不是直接反驳,这让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但是,”他话锋一转,按下了投影仪的遥控器。墙壁的白幕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PPT页面。“我想请各位领导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这次任务的特殊性是什么?”
他没有等别人回答,自问自答道:“是‘一月’,‘一百人’,‘精准’。王部长要求我们,要找到那些真正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但可能因为不善于自我包装而被埋没的干部。请问,按照传统的、层层陪同、听取汇报的模式,我们能找到这样的人吗?”
他切换了下一页PPT,上面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图,触目惊心。
“这是我根据过去三年,我们部里下基层调研报告的信息转化率,做的一个‘信息失真漏斗’模型。”付平指着图表,声音变得冷静而有力,“一份来自基层的真实情况,经过村、镇、县、市四级汇报,每一级都会进行‘过滤’和‘美化’。好的无限放大,差的无限缩小,到了我们这里,信息的有效率还剩下多少?不超过20%!我们拿着这20%的‘精装修’信息,去判断一个干部的全貌,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负责任!”
赵光明的脸色微微变了,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敲击桌面,但频率开始有些乱了。
付平继续说道:“所以,赵处长,您多虑了。第一,我们不是去‘找茬’,我们是去‘找人’。是去找那些真正扎根在泥土里的好干部。我相信,一个真正的好干部,他的办公室大门永远是敞开的,他的工作状态永远是经得起检验的。他不怕我们随时去看!”
“第二,我们‘四不两直’,恰恰是对地方同志最大的尊重!为什么?因为我们不给他们增加任何额外负担。不用他们准备成山的材料,不用他们调动大批人马搞陪同,不用他们为了迎接我们而打乱正常的工作节奏。我们来了,看一眼就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走最真实的信息。这才是真正的减负,真正的尊重!”
“第三,关于您说的风险,我们有预案。”他再切一页PPT,上面是详细的风险应对措施。“我们整个调研过程,要求全程录音录像;我们的小组里,有纪委的同志随行监督,确保所有行为都在纪律和法律的框架内进行。至于安全问题,我们请了两位熟悉地方情况、群众基础好的老同志带路,他们本身就是最好的安全保障。我们追求的,是去掉所有美颜和滤镜之后的‘素颜’真相。如果我们的组织部门,连看一看自己干部‘素颜’的勇气都没有,那我们还谈何精准识人、科学用人?”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对方论点的靶心上。他把赵光明等人提出的所有问题,都用“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和“我们有更周全的准备”给顶了回去。整个逻辑链条,无懈可击。
“我们是去给干部做‘体检’,不是去参加他们的‘选美’!”付平最后做了个生动的比喻,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光明,“体检,当然不可能在病人化好妆、穿好礼服之后进行。那不叫体检,那叫走秀!”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之前还理直气壮的几位处长,此刻都有些语塞。他们发现,付平已经把这场辩论,从“程序合不合规”的层面,上升到了“如何才能完成根本任务”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上,他们的所有质疑,都显得那么格局狭小,甚至有点像是在为低效的旧模式辩护。
赵光明不甘心,涨红了脸,还想反驳:“你这是强词夺理!理论上说得好听,实际操作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部长,猛地一拍桌子!
“砰!”
一声巨响,像平地惊雷,震得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整个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
王部长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赵光明的脸上。
“都不要吵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看付平同志这个方案,很好!非常有必要!”
他加重了语气:“我们组织部,天天在文件里要求下面的干部要有担当、要敢创新、要冲破陈规陋习。怎么到了我们自己身上,就前怕狼后怕虎,连一点点风险都不敢冒了?就是要有一股这样的锐气!就是要打破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虚假和谐!”
“我们组织部,如果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还怎么要求下面的干部担当?”
王部长的话,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付平,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支持。
“就按付平同志的方案办!”
“出了任何问题,我王建国负责!”
“还有,我把话放这儿。谁要是敢在下面给调研组搞小动作,不配合调研,别怪我王建国不讲情面!”
说完,他看也不看众人,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议室。
“散会!”
两个字,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掷地有声。
赵光明颓然地坐回椅子上,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手里的文件夹几乎要被他捏碎。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付平站在原地,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他赢得了尚方宝剑,但背后,是王部长赌上的全部ZZ声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场“一月之战”,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