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微服暗访
微龙唐2025-08-13 15:196,108

  王部长在部务会上那记石破天惊的拍桌,像一道无形的令牌,赋予了付平的“一月调研临时工作组”生杀予夺的特权。但这块令牌,入手滚烫,沉重异常。付平心里清楚,王部长赌上的是自己的政治声誉,而他自己,以及身后那几个刚刚绑上战车的人,赌上的则是全部的前途和身家性命。从这一刻起,没有回头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首战即决战。第一枪打向哪里,将直接决定这支草台班子是成为传奇,还是沦为笑柄。

  那个被咖啡因和尼古丁熏了整整两天两夜的办公室里,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一张巨大的全省地图铺满了会议桌,上面是刘思雨用数据筛选后标注出的近两百个密密麻麻的红点。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个四十岁以下、副处级以上的干部,一份可能光鲜亮丽的履历。

  在所有红点之中,有一个被刘思雨用醒目的红色五角星圈了起来,旁边还附了一叠厚厚的剪报和网络舆情分析。

  云川县,县长,高建民。

  这个名字,在省内如雷贯耳。三十八岁,名校经济学博士,从省发改委空降到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农业县。短短两年,他以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把云川县从一个灰头土脸的农村姑娘,打扮成了一个珠光宝气的都市丽人。“文旅示范县”、“数字农业先行区”、“省级营商环境标杆”,一顶顶高帽子流水价地送来。

  省电视台的经济频道,几乎每隔一个月就要播一期他的专访。照片上的他,要么穿着一双崭新的名牌运动鞋,小心翼翼地卷起西裤裤腿,站在金黄的稻田里,对着镜头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要么戴着一顶一尘不染的白色安全帽,在某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指点江山。他的个人社交媒体账号,粉丝数比许多十八线小明星还多,下面清一色的留言都是“高县长辛苦了”、“云川有您是百姓的福气”。

  在任何一份关于未来政坛新星的预测名单上,高建民的名字都稳稳地排在前三。他是最没有悬念的“明日之星”。

  “就他了。”付平的手指,像一枚钉子,不偏不倚地钉在了“云川县”那三个字上。

  “处长……”一向谨小慎微的张伟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咱们第一站,就去啃高建民这块硬骨头,是不是……太冒险了点?他是全省都挂了号的正面典型,万一我们什么都查不出来,那后面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了,部里也会觉得我们这个方案……华而不实。”

  “老张,我就是要啃硬骨头。”付平的眼神异常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记住,越是浓妆艳抹登台唱戏的,卸了妆的样子才越有看头。我们要找的是‘素颜’的好干部,那就得先学会怎么给这些化着浓妆的‘明星’卸妆。如果连最亮的灯都敢去关,那其他地方的黑暗,我们还怕什么?”

  他转头,目光穿透办公室的窗户,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扎人。

  “准备车,天亮之前,我们到云川。”

  没有警灯闪烁,没有文件通知,甚至没有一辆正儿八经的公车。第二天凌晨四点,当整个城市还在酣睡时,一辆挂着邻省牌照的银灰色旧款商务车,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下了高速,融入了云川县的地界。

  这辆车是王德海托他老家的亲戚找来的,车头的标志早就被岁月磨得看不清了,车身侧面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常年奔波在城乡结合部的黑车,扔在任何一个停车场里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车里,调研组的核心成员已经完成了变装。付平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力和秩序的白衬衫和黑西裤,换上了一件领口和袖口都有些油亮的夹克衫,脚上是一双看不出牌子的旅游鞋。他没刮胡子,头发也故意抓得有些凌乱,手里还慢悠悠地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假文玩核桃。他刻意压着嗓子,说一口带着浓重广式口音的普通话,神态间带着几分小老板的精明和对内地的好奇,活脱脱一个想来北方寻找商机的“粤商”。

  开车的,是“土专家”王德海。此刻,他已经不是那个在乡镇迎来送往、谨言慎行的王所长了,他叫王大虎。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紧紧绷在身上,露出结实的臂膀,嘴里松松地叼着一根没点的烟,单手打着方向盘,眼神里带着几分跑江湖的油滑和不羁。他是付平的“司机兼向导”,这个角色他信手拈来。

  后座上,孟勇和张伟的造型最为彻底。一人一个几乎要撑破的红白蓝三色蛇皮袋,塞在脚边。他们穿着沾满灰尘的迷彩裤和鞋头开胶的解放鞋,脸上带着长途坐车的疲惫和对前路的迷茫。这身行头,是戴冠宇从村里收来的“原单正品”,上面还残留着一股子尘土、汗水和廉价香烟混合在一起的、无比真实的味道。他们是返乡找工作的民工兄弟。

  “按计划,不进县城主干道,先沿着外环走一圈。”付平看着窗外,天色像一块正在被墨汁浸染的宣纸,由灰变白。整个县城还被一层薄雾笼罩着,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模型。

  王大虎方向盘一转,车子拐上了一条新修的绕城公路。路面是崭新的柏油,宽阔平整得能当镜子照。道路两旁的绿化带一看就是精心设计过的,高低错落,品种繁多。崭新的太阳能路灯像一排排沉默的卫兵,绵延不绝,即便是凌晨时分,也能想象出夜晚华灯初上时的璀璨景象。

  “这手笔,不小啊。”王大虎咂了咂嘴,“光这条路,没几个亿下不来。”

  付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们没有去县委招待所,甚至没有选择任何一家名字听起来正规的宾馆。商务车在城里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绕了几个圈后,一头扎进了一片被称为“西瓦窑”的城中村。这里是新城扩张时啃剩下的骨头,摩天大楼投下的巨大阴影,恰好笼罩着这片密密麻麻、私搭乱建的低矮民房。

  车子最终在一个挂着“顺风旅馆”招牌的小门脸前停下。旅馆老板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接过付平递过去的假身份证,连眼皮都没抬,就在一个发黄的本子上随便划拉了两下,然后从抽屉里抓出几把油腻腻的钥匙,扔在了掉漆的柜台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古怪气味。床单是灰白色的,枕头上有不明的印渍。但对付平他们来说,这里是完美的藏身之所。

  “都收拾一下,七点半,楼下吃早饭,顺便碰个头。”付平低声交代完,关上了嘎吱作响的房门。

  他没有休息。借着床头那盏昏黄得如同萤火虫般的灯光,他摊开一张刚从路边报刊亭买来的云川县地图。然后用一支红笔,在上面重重地圈出了几个关键地点:位于县城正中心的“民心广场”,广场西侧的劳务市场,城南那个规模最大的拆迁安置小区“幸福家园”,以及县政府后门那条街上,一家地图上标注为“老地方”的茶馆。

  地图的最上方,印着高建民的大幅宣传照。照片上的他,笑容阳光灿烂,意气风发,背景是规划得如同棋盘一般整齐的云川新城。付平的目光在那张充满自信的笑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开,落在了自己用红笔圈出的那几个地点上。他仿佛能看到,在那阳光笑容无法照耀到的角落里,有无数张愁苦的、疲惫的、被巧妙折叠起来的真实面孔。

  早上七点半,四个人在旅馆楼下一家只卖早点的夫妻店里集合。滚烫的豆浆,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一夜的疲惫。

  “按原计划,分头行动。”付平用筷子蘸了点醋,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大虎跟我一组,去茶馆、饭店这些地方,听听生意人的风声。孟勇,张伟,你们俩去劳务市场和安置小区,跟最底层的乡亲们聊聊。记住我们的纪律:只听,只看,多问,少说。我们是来给干部做‘体检’的,不是来当‘青天大老爷’现场断案的。中午十二点,还在这里碰头,汇总情况。”

  “明白!”孟勇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去验证那些宣传片里的画面了。张伟则比他冷静得多,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在桌子底下,不着痕迹地拉了拉孟勇的衣角,示意他收敛一点。

  云川县的主干道,被命名为“建民大道”。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强烈的个人色彩。路修得无可挑剔,双向八车道,比省城的某些主干道还要气派。中间的隔离带里,种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银杏和香樟。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设计现代的商场。路口最显眼的位置,立着一块巨大的LED屏幕,正循环播放着高建民的个人政绩宣传片——《奋斗的云川,奔跑的我们》。画面拍得堪比商业大片,配乐激昂雄壮,高建民在里面时而凝望远方,时而与民同乐,每一个镜头都充满了精心设计的“亲民感”。

  付平和王大虎走在这条街上,像两个走错了片场的群众演员,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们没有过多停留,直接拐进了一条与“建民大道”垂直的小巷。

  只是一步之遥,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从精装修的样板间,一脚踏进了杂乱无章的毛坯房。

  气派的高楼被破旧的居民楼取代,巨幅的LED屏幕变成了墙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刷的“办证、刻章、通下水”的手机号码。空气中激昂的交响乐,也变成了五金店切割角铁的刺耳噪音、小饭馆里飘出的油烟味和老旧居民楼里传出的哗啦啦的麻将声。地上有来不及清理的垃圾,头顶是蜘蛛网一样纠缠不清的电线和网线。这里,充满了乱糟糟的、充满活力的生活气息,也充满了某种被主街的光鲜亮丽所抛弃的无奈。

  这种强烈的、戏剧性的反差,比任何一份书面报告都更能说明问题。

  他们走进了那家名叫“老地方”的茶馆。茶馆不大,里面摆着七八张油腻的方桌,已经坐了不少喝早茶、看报纸的闲人。

  “老板,来一壶铁观音,再来两碟瓜子!”付平一屁股坐下,把那串假核桃“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一副财大气粗又有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王大虎则驾轻就熟,用本地话跟正在忙活的老板搭上了话:“老板,生意兴隆啊!我们哥俩从南边过来的,朋友介绍,说你们这地方现在发展好,想过来看看有没得啥子好项目。”

  茶馆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眼窝深陷,一边给他们冲茶,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两个外地人。

  付平抓起一把瓜子,假装漫不经心地抱怨道:“哎哟喂,我们那边现在生意是真不好做啦,人工贵,铺租也贵得要死。听讲你们这边政府有好多扶持政策,营商环境搞得好。那个高县长,我们在电视上都经常看到,讲话很有水平的啦,一看就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他把精心准备的鱼饵,轻轻地抛了出去。

  茶馆老板闻言,撇了撇嘴,把滚烫的茶壶重重地墩在桌上,茶水都溅了出来。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神情像是在分享一个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老板,你是外地来的吧?”

  “是啊,第一次来,考察考察。”

  “嘿,”老板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了嘲讽的冷笑,“电视上的东西,看看就算了,千万莫当真。你是没看到,为了修外面那条‘建民大道’,原来路两边的店面,一排全给拆了,说是要统一规划成啥子高端商业街。结果呢?那铺面租金高得吓死个人,还有名目繁多的管理费,比天都高!我们这种做小本生意的,哪个搞得起?”

  他指了指窗外:“你莫看那路修得好看,你数数那两边的店铺,有几家是开了超过半年的?一茬一茬地换,就像割韭菜一样。面子是光鲜得很,里子早就烂了!你真要来投资,眼睛可要放亮点哦,莫被那层光鲜的画皮给骗了!”

  付平心里猛地一沉,面上却依旧挂着憨厚的笑,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板闲聊着,把话题巧妙地引向了县里的各种工程项目和税收政策。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孟勇和张伟走进了“幸福家园”安置小区。

  小区的名字起得充满了温情,大门口的石碑也雕刻得气派非凡。但一走进小区,那股子精心营造的“幸福感”就荡然无存了。中心小花园里,一群无所事事的大爷大妈正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空气中充满了怨气。

  孟勇和张伟交换了一个眼神,不露声色地凑了过去。

  “大爷,你们这房子分得是真好啊,都是新楼房,看着就敞亮。”孟勇学着农民工的语气,蹲在一个正在吧嗒吧嗒抽旱烟的老大爷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递上了一根。

  老大爷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接过烟,却没有点,而是熟练地别在了耳朵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那栋崭新的楼房,吐出一口浓痰:“好个屁!外面看着是新,跟画儿一样。里面墙纸一撕开,那墙上的裂缝就跟蜘蛛网一样!你信不?只要外面下大雨,俺家那窗台就跟水帘洞似的往里渗水。去找他们物业,物业一句话,去找开发商。去找开发商,就说已经报上去了,正在排队修。他娘的,修了快半年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说句不好听的,还不如我们以前那个破院子住得踏实!”

  旁边一个穿着花布衫的大妈立刻像找到了知音,抢过话头:“可不是嘛!还有那个下水道,三天两头地堵,一堵就往上反臭水,弄得满屋子都是那股味儿!当初拆我们老房子的时候,那个高县长,亲自来的现场,电视上还播了!他拍着胸脯跟我们保证,说一定让我们住上全县最好的房子。现在他人呢?电视上倒是天天能见着,油头粉面的,就是不晓得来我们这个‘幸福家园’看一看,闻一闻这下水道的臭味!”

  孟勇听得双拳紧握,青筋都冒了出来。那股子被压抑许久的热血和正义感直冲头顶,脸上已经浮现出明显的怒意,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大爷大妈你们放心,这事我们帮你们反映”。

  张伟一直在旁边观察着他,眼疾手快,在他背后狠狠地掐了一把,疼得孟勇一咧嘴。张伟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然后换上一副憨厚老实的笑容,对那老大爷说:“哎,我们兄弟俩也是没办法,老家那边没啥活干,就想着出来碰碰运气。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听说县里那个‘亮化工程’,就是把城里弄得灯火通明的那个,还在招人,不晓得那个工钱好不好拿?”

  提到“亮化工程”,老大爷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把烟锅在地上磕了磕:“小伙子,听大爷一句劝,那个活儿可千万别去。那是高县长的‘面子工程’,为了好看的。把整个县城搞得跟白天一样,晚上电费都不知道要多少钱。是好看了,可我们这些干活的工钱,拖了快大半年了,一分钱没给!我那个亲侄子就在那个工地上干活,一家老小就指着那点钱过年呢,到现在影儿都没有。前几天几十个工人一起去县政府门口要个说法,还被保安给轰出来了!造孽啊!”

  离开“幸福家园”时,孟勇的脸黑得像锅底。

  “欺人太甚!这简直就是欺上瞒下,为自己捞政绩,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他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愤怒几乎要爆炸,“外面光鲜亮丽,里面一包烂糠!那个高建民,根本就是个画皮鬼!”

  “小点声!”张伟警惕地环顾四周,把他拉到路边,“我们的任务是收集情况,不是来当场发作的。把这些都记在脑子里,回去跟处长汇报。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中午十二点整,四人准时回到了“顺风旅馆”楼下的那家夫妻早餐店。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要了四碗面,围坐在角落里一张油腻腻的方桌旁。

  付平沉默地听完了孟勇和张伟的汇报,又把自己和王大虎在茶馆、饭店听到的那些关于税收过重、工程承包猫腻的抱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亮化工程”拖欠农民工工资,“幸福家园”存在严重质量问题,“建民大道”两旁的商铺经营惨淡,百姓怨声载道……所有这些问题,像一根根看不见的、带着倒刺的线,从那些光鲜亮丽的政绩背后被抽离出来,最终都死死地缠在了同一个人身上——高建民。

  那张印在地图上的、充满阳光和自信的笑脸,此刻在付平的脑海里,变得无比扭曲和讽刺。

  他用筷子在已经有些坨了的面碗里无意识地划拉着,许久没有说话。

  “看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他的三个队员,眼神锐利如刀,“我们这次,是捅到马蜂窝了。”

  王大虎吸溜了一大口面条,汤汁溅到了下巴上,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沉声说道:“这还只是在马蜂窝外面嗡嗡叫的几只小马蜂。要想知道这窝里到底藏着多少毒蜂,蜂王又是什么货色,光在外围听风声还不够,还得找根棍子,再往里头,狠狠地捅一下。”

  付平点了点头。他从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拿出那张画满了红圈的地图,重新铺在油腻的桌面上。他的食指,在地图上那个代表着权力中心的位置——“云川县人民政府”——上,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大虎说得对。”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下午,我们就去会一会,这条盘踞在云川的‘地头蛇’。”

继续阅读:第577章 去把那些乌云,从天上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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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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