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缓缓驶离柳河村,沿着蜿蜒的山路,像一条疲惫的蛇,朝着下一个目的地爬去。山路崎岖,车身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一首古老的歌谣,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付平一行人站在一个山头,放眼望去,脚下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像一群沉睡的巨兽,静静地趴伏在大地上。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树木,像绿色的波浪,一直延伸到天际。其间点缀着小块的田土,像一块块补丁,缝补着这绿色的锦缎。偶尔还能看见几处灰白色的水泥楼房,像散落在山间的棋子,那是村民们新的家园。山沟的底部,是大片大片的田地,被田埂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像一块块巨大的棋盘,等待着农民们去耕耘。
“孙村长,这边是哪里?”戴冠宇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远处似乎有一座城镇的影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海市蜃楼一般。他来过柳河村几次,但都是在村委会里开个会就匆匆离去,还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入到村子的腹地,站在这个山坡上,俯瞰这片土地。
“勒头就是临市的地界了。”孙德旺指着另一面山底的一条大河说道,“那条河就是我们的分界线,河那边就是人家的地盘了。”
这条河,像一条银色的带子,蜿蜒曲折,将两岸的土地分割开来。它不仅是两个村子的分界线,也是两个镇、两个县、乃至两个市的分界线。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像一位沉默的智者,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变迁和沧桑。
这么一想,众人心中都多了几分感慨,也对曹海镇和柳河村的偏僻有了更直观、更具体的认知。这里,就像是被遗忘的角落,远离城市的喧嚣,也远离了发展的浪潮。
“我们柳河村,实际上就是这边的四片山,三条沟,一共分了六个组。”孙德旺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将军,在指挥着一场战斗。“这四片山,就像四道屏障,把我们村子围在了中间。这三条沟,就是我们村子的命脉,我们的祖祖辈辈,都在这沟里刨食吃。”
他的手在前面点着,然后画了一个圈,为领导们圈出了一个柳河村的大致轮廓。这个轮廓,像一个不规则的图形,静静地躺在群山的怀抱中。
柳河村的具体数据,付平先前在县里的资料上看过,也听王德汉书记介绍过,但那些都只是冰冷的数字,远没有眼前这番景象来得直观,来得震撼。他皱着眉头问道:“那你们村的居住情况呢?也是这样分散在这些山沟沟里头?”
“对头,就是这样。”孙德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以前,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山沟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过这几年,国家政策好,搞灾后重建,修房子有补贴,有些人家就慢慢搬到大路边上来了。现在,我们村上最忙的一个事情就是调地,这个想搬出来,那个想换块地,天天都有人来找,呵呵。”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在诉说着一件无奈的事情。
众人回望来时的路,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从邻近山顶的地方蜿蜒而过。路的两旁,错落有致地修建起了十来栋崭新的水泥楼房,红砖白墙,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这些楼房,像一颗颗希望的种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也让这荒凉的山村,勉强有了个小型聚居点的样子。柳河村的村委会,就夹在这些楼房中间,像一个守望者,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咦?这是个啥东西?”付平忽然指着身旁不远处的两个不起眼的小坑问道。这两个坑,约莫有四分之一个篮球场大小,底部和四周都糊着水泥,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沿已经长满了杂草,像两个被遗弃的孩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高兴也凑了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两个坑虽然简陋,但形状却有些像游泳池,便笑着调侃道:“孙村长,你们这个游泳池修得还挺别致的嘛,还带露天的,就是稍微小了点,哈哈!”
孙德旺听了,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啥子游泳池哦!这是以前的太平缸,现在早就没用了。”
“太平缸?那是做啥用的?”戴冠宇和高兴都有些疑惑,他们都是从城里来的,对农村的这些东西,还真不太了解。
“嗨,这都是老黄历了。”孙德旺耐心地解释道,“这是早些年修人民渠的时候弄的。那时候,大家都住在山沟沟里头,但是山顶上也有土地,要是每次浇水都要从山脚下挑水上去,那不得把人累死?所以,就修了这么两个太平缸,平时可以接点天上的雨水,存起来。要是遇到干旱,需要浇地的时候,大家就一起,一担一担地把水从山沟里挑上来,倒进这缸里,然后再从缸里舀水浇地,这样就省事多了。”
孙德旺说着,用脚跺了跺脚下已经长满杂草的地面,“这儿原本都是上好的黄泥巴地,土质松软肥沃,种啥都长得好,特别是种出来的红苕,又大又甜,吃起来面得很!以前,为了争这几块好地,还有人家打架的呢!哪晓得现在,都荒废了,没人种喽,可惜了啊!”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惋惜,像是在怀念一段逝去的时光。
戴冠宇愣了愣,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太平缸”这个东西,也难以想象,在那个缺水缺电的年代,农民们是如何靠着肩挑背扛,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养活一家老小的。他指了指下方的山沟,问道:“那……那这水,都是从哪儿挑来的啊?不会是从那条河里吧?”
孙德旺点了点头,指着山沟里一条若隐若现的小溪说道:“肯定是从有水的地方噻!以前主要是从那条小溪里挑,要是小溪里没水了,就得去更远的地方找水源。”
戴冠宇顺着孙德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条小溪,像一条细细的银线,在山沟里蜿蜒流淌,最后汇入远处的大河。他看着那陡峭的山坡,那遥远的距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要是来回挑一担水,不得把人累个半死?
“走吧,下去看看。”沉默了片刻的付平突然开口说道。
“啊?下去?”孙德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指了指那条沿着半山顶过去的水泥路,“付书记,村委会在那边,咱们不去村委会坐坐?”
付平笑了笑,摇了摇头,“去村委会能看出个啥?都是些文件材料,报表数据。咱们还是去村子里走走,看看老百姓的真实生活,听听他们的心声。”说着,他便迈开步子,朝着山下走去。
孙德旺和其余两个村的村主任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和不安。这位年轻的付书记,还真是和以前的那些领导不一样啊,他不走寻常路,不按套路出牌,这让他们这些习惯了迎来送往的村干部,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更难走。虽然只是一条简陋的土路,但由于长期无人行走,已经被疯长的杂草所覆盖,再加上坡陡路滑,稍不留神,就可能摔个跟头。付平和众人走得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像一群笨拙的企鹅,摇摇晃晃地朝着山下走去。
一路走走停停,众人看着四周的土地,脸上的笑容都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表情。
柳河村虽然也参与进了曹海镇的产业园区建设,也搞了土地流转集中,但是,一来它不在产业园区的核心区域,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二来,由于村民们居住分散,村委会的组织能力也有限,各项工作推进起来都比较困难,导致土地流转的程度并不高,只有将近一半。剩下的一半土地,要么是那种“反正我家地也不种了,能找个关系好的愿意种就种,没人种就撂荒”的状态,要么就是彻底荒废,杂草丛生,无人问津。
所以,众人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大多是触目惊心的。那些被流转出去的土地,要么规划成了药田,种着绿油油的蕲艾,等待着收割;要么就是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只有少数靠近农户、方便耕种的土地上,还零星地种着一些农作物,像一个个孤零零的士兵,坚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付平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块荒芜的田地,问道:“孙村长,你们村里现在还有多少人户在种地?”
孙德旺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个……还真没有具体统计过。不过,据我估计,我们三组现在还在种地的,应该不超过十户。而且,这里面好多人也就是选块好土,种上一两亩口粮田,够自己吃就行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种地上,起早贪黑地干活了。”
戴冠宇插话道:“那现在村民们的收入来源,主要就是外出务工吗?”
“嗯,差不多吧。”孙德旺点了点头,“每年村上流转土地,每户能有个两千来块钱的收入。年轻人大部分都在外面打工,有些年纪大点的,就在合作社里打点零工,赚点生活费。不过,我们村的合作社比不得芝麻山村,规模小,事情不多,收入也不高。”
付平微微皱了皱眉,又问道:“没有去产业园区务工的?”
孙德旺想了一下,说道:“有几个,但是不多。主要是因为我们村离产业园区太远了,交通不方便,只能骑摩托车去,来回一趟要一个多小时,太折腾了。而且,产业园区的招工也不多,对工人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我们村里好多人文化水平不高,技术也不行,人家也看不上啊!”
付平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朝前走去。他心里清楚,柳河村的现状,是曹海镇许多村庄的一个缩影,贫困、落后、缺乏发展动力,这些问题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正走着,忽然听到负责宣传拍照的小伙子一声惊呼:“哎!那是什么东西?怎么飘过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捆巨大的玉米杆子,像一个巨大的稻草人,晃晃悠悠地朝着他们“飘”了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玉米杆子下面,有一只脚,随着玉米杆子的晃动,若隐若现。
孙德旺哈哈一笑,扯着嗓子喊道:“福贵!掰包谷了嗦!这么早就下山了?”
玉米杆子稍微往旁边侧了侧,众人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身材干瘦的老汉,挑着两大捆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子,正吃力地朝着他们走来。老汉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张风干的橘子皮,身上的衣服也破旧不堪,满是补丁,但他的眼神却炯炯有神,充满了活力。
听到孙德旺的喊声,老汉停下了脚步,将沉重的玉米杆子放在地上,然后从腰间解下一条汗巾,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笑着说道:“村长,屋头来客了哇?这些都是镇上的领导吧?”
“是啊,福贵,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孙德旺热情地招呼着老汉,“这位是镇上的付书记,这位是曹镇长,还有其他几位领导,今天是来咱们村视察工作的。”
“哦哦!”老汉一听,连忙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身子微微弓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领导好,领导好,欢迎各位领导来我们柳河村视察指导工作!”
“您好,老人家。”付平微笑着和老汉打招呼,语气亲切。
戴冠宇不愧是秘书出身,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他见老汉有些拘谨,便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给老汉,笑着说道:“老人家,抽烟不?”
老汉看了一眼孙德旺,又看了看付平,有些犹豫地接过了烟,却没有直接点燃,而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好烟,好烟!我还没抽过当官的发的好烟嘞!”
戴冠宇见状,连忙掏出打火机,帮老汉点燃了香烟,笑着说道:“老人家,您客气了,这烟不值几个钱。”
老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付平看着老汉,问道:“老人家,您贵姓啊?今年高寿了?”
“免贵姓王,叫王天明。今年……今年虚岁七十三了。”老汉回答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
“王老,您这身体可真硬朗,七十多岁了,还能挑这么重的担子,真是不容易啊!”付平赞叹道。
“嗨,习惯了,习惯了。我们这些庄稼人,要是连这点活都干不了,那还咋活啊?”王天明笑着说道,“我们这辈子,就是在地里刨食吃的命,不干活,心里就不踏实。”
“王老,您还种着多少地啊?”付平问道。
王天明看了看孙德旺,孙德旺笑着说道:“福贵,付书记问你话呢,你就照实说,别紧张。”
王天明这才放下心来,说道:“我现在还种着两亩地,都是些旱地,种点玉米、红薯啥的,够自己吃就行了。”
“那收成怎么样啊?够不够吃?”付平又问道。
“还行,还行,饿不着。现在政策好,我们也吃得起肉了,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王天明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感激。
“王老,我们去你家里讨杯水喝,怎么样?”付平突然说道。
王天明一听,吓了一跳,手里的烟都差点掉在地上。他又一次看向孙德旺,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孙德旺也被付平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懵了,但他也不能拒绝领导的要求,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咋个,不欢迎嗦!付书记想去你家坐坐,那是你的荣幸,还不赶紧带路!”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领导能到我家来,那是蓬荜生辉啊!”王天明连忙说道,“村长,你走前头带路嘛,我跟到就来!”
付平却抢先一步,走到了王天明面前,笑着说道:“我来吧,我来帮您挑着,就当是感谢您的一杯水了。”说着,他伸手就去接王天明肩上的扁担。
“使不得,使不得!付书记,这哪能让您干啊!这东西重,路又不好走,您没干过农活,万一摔着了,那可咋办啊!”王天明连忙阻止道,语气中充满了惶恐。
孙德旺和其他两个村长也连忙劝说道:“是啊,付书记,这可使不得!您是领导,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呢?还是让我们来吧!”
袁云飞见状,也连忙说道:“付书记,我来吧!我年轻的时候,这些事情没少干,我来帮王老挑。”
付平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今天我就是要体验一下农民的辛苦,感受一下他们的生活。再说,就这两捆玉米杆子,还能把我压垮不成?你们也太小瞧我了!”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从王天明肩上接过了扁担,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两捆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子,像两座小山,压在付平略显单薄的肩膀上,让他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但他却咬紧牙关,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笑容。
“愣着干嘛?带路啊!”付平笑着说道。
孙德旺见付平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带着王天明,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着王天明家走去。
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相机,不停地按动着快门,记录着这难得一见的场景。他看着付平穿着笔挺的西裤和白衬衫,肩上挑着两大捆玉米杆子,一步一步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那玉米杆子随着他的步伐,在扁担的两端上下晃动,像是在为他加油鼓劲。他觉得,这一幕,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感人,也那么的震撼。他相信,这张照片,一定会成为这次下乡调研最珍贵的记录,也会成为曹海镇人民心中永远的记忆。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山路崎岖不平,到处都是碎石和杂草,一不小心就会崴脚。付平挑着沉重的玉米杆子,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衫,但他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叫一声苦,他咬紧牙关,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山下走去。
王天明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看看付平,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敬佩。他活了七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付书记这样的领导,能放下身段,和他们这些农民一起干农活,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和感动。
“付书记,您……您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吧,这路不好走,别累坏了您的身子。”王天明关切地说道。
“没事,王老,我不累。”付平笑着说道,“这点苦算不了什么,和你们农民的辛苦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付书记,您真是个好官啊!”王天明由衷地赞叹道。
“王老,您过奖了,我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付平说道,“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基层干部,为人民服务,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