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云雾像一层灰蒙蒙的薄纱,笼罩着偏远的小山村。鸡鸣声零星地撕裂着沉睡中的寂静,遥远的犬吠声大概是在提醒这个世界,它还存在着。小钱早早就醒了,几乎是在闹钟响起之前。他在借宿的农家院坝里整理着今天要用的工具:卷尺、笔记本、自动铅笔、备用圆珠笔,还有手机——手机的作用不仅是拍照,还顺带当一个临时的GPS定位仪。
他翻出带来的折叠帽,扣在头上比划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大学实习生,而不是一个要给一个村子的脐橙种植规划蓝图的"专家"。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拖鞋与石板地面的摩擦声。
"哟,小钱同志,起得够早啊!"刘根生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刘根生穿着那双看起来已经陪伴他至少十年的解放鞋,手里提着一个带着锈迹的军用水壶。他的眼睛在看到小钱准备的工具时微微眯起,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皱纹堆叠出一个笑容。
"村长,早啊。"小钱整理好最后一样东西,把笔记本塞进斜挎包里,"我检查了一下要记录的项目:地块边界、面积估算、现有植被情况、水源分布,还有可能影响种植的障碍物。"
"嗯,差不多就这些。"刘根生转身看了一眼村口方向,眉头微微皱起,"小钱啊,今天那帮老家伙肯定会去看热闹,你多担待点哈。他们就是嘴上功夫厉害,听听就算了。"
"放心吧村长,我准备好了。我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把基础数据搞准确。"小钱拍了拍自己的斜挎包,显得信心十足。
刘根生拧开水壶喝了一口,用手背抹了抹嘴,"那行,先去南边那块最大的地看看,那块地平整得差不多了。老罗他们昨天就推完土了。"
他们沿着村里的小路往南走。路两旁的水沟里偶尔有早起的蛙鸣,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还带着清晨特有的凉爽与潮湿。小钱深吸一口气,这种感觉在城里是体会不到的。
然而,当他们抵达预定的脐橙集中种植区时,这种宁静被打破了。七八个村民已经坐在田埂边的一块巨大青石上,有的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或者劣质香烟。看到小钱和刘根生的身影,他们的交谈声暂时停了下来,但目光却像聚光灯一样落在小钱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和不信任。
"喏,那个就是镇上派来的'专家'?"一个老农用烟杆指了指小钱,声音故意提高,"看着像个学生娃嘛,'外码'一个。"
另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吐了口烟,接话道:"毛都没长齐,懂个啥种地?别把我们的地给糟蹋了。"
"听说是要搞什么科学种植,怕不是要让咱们瞎折腾。"第三个声音更低沉,几乎是咕哝着。
这些话飘进小钱的耳朵里,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平静地朝村民们点头示意,然后弯腰拿出工具,开始准备工作。刘根生的脸色却不太好看,皱着眉头就要上前理论。小钱轻轻拉住了他的胳膊。
"村长,没事,先干活。"小钱压低声音说道。
刘根生怒气冲冲地瞪了那帮老农一眼,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他深吸一口气,跟着小钱走到了刚平整过的土地边缘。黄土裸露,还能看见推土机的履带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烟草的混合气味。
"这帮老东西,嚼什么舌根!"刘根生低声抱怨,"你别介意,他们就这样,看到年轻人就觉得不靠谱。"
"村长,别跟他们置气。"小钱展开卷尺,眼睛已经在专注地计算着什么,"我们用事实说话。"
小钱开始认真测量和记录数据。他的手法熟练得像个老手,丝毫不拖泥带水。刘根生在一旁介绍情况,不时指着某块地说:"这片原来是张家老二的地,那片是从李家流转过来的,总共二十多亩……"
那帮老农起初还不信任地议论着,但看到小钱认真工作的样子,议论声渐渐小了。有几个甚至慢慢站起来,远远地跟在后面看。
测量告一段落,小钱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翻开一页,在上面画了几笔,然后抬头对刘根生和几个凑近的村民说:
"根据这块地的条件和脐橙的生长习性,我建议采用株距3米、行距4米的种植方式。这样算下来,一亩地大概种55棵左右。能保证通风透光,方便管理,后期果子品质好,树也长得壮,不容易生病。"
刘根生几乎是立刻就拍了大腿:"要得!这个我看行!就按小钱专家说的办,科学种植!"
话音刚落,几个老农突然炸开了锅。
"啥子?一亩地才种五六十棵?"其中一个瘦高个的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那空那么宽的地方干啥子?浪费地嘛!"
"就是!我们以前种,一亩地塞一百多棵!"另一个秃顶老人附和道,"种得多才挣得多嘛!"
一个穿着打补丁背心的老农走上前,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小钱:"小伙子,你这是纸上谈兵!我们种了几十年地了,难道还没你懂?"
刘根生立刻提高了声音,脸上绽开了怒气:"你们种了几十年?种出个啥子名堂来了?啊?!以前那脐橙要么生病要么卖不起价!现在有机会搞科学种植,还不珍惜?就按小钱说的来,谁再啰嗦,以后出了问题自己负责!"
老农们被刘根生一吼,几个人哼哼唧唧地退后了几步,但脸上的不服气依然明显。小钱看着这一幕,心里明白这只是开始,说服他们需要的不仅是理论,更需要时间和结果。
第二天一早,小钱、刘根生,加上村里的文书老李和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支书组成了一个小队,开始挨家挨户地走访登记脐橙树。
"各家各户的脐橙树我们都要登记好,按照树龄、品种和健康状况来分类。"小钱在出发前解释道,"这样才能更好地规划移栽和管理方案。"
他们的工作流程很快就建立起来:找到户主,到地头看树,小钱负责评估树龄、品种和健康状况,老李负责记录数量和位置,老支书则负责监督和协调,增加公信力。刘根生则主要对各家农户强调:"这次登记关系到后续可能的移栽和补贴政策,所以大家一定要如实申报,不要多报,也不要少报。"
走到"马强"家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在院子角落里,小钱发现了几棵明显是新栽下的小苗,泥土还是湿的,没有完全干透。
"这几棵是啥时候栽的?"老支书眼尖,指着那几棵小苗问道。
马强搓着手,眼神闪烁:"去年,去年栽的。"
小钱走上前,蹲下来查看树苗。他轻轻拨开树苗周围的土,看了看根部,然后抬头看向马强:"张大爷,这几棵明显是新栽的,根部泥土还松散,没有长出新根。不可能是去年栽的。"
马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头上渗出汗珠。
刘根生的脸顿时沉了下来:"马强!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实事求是!这是登记现有的、符合标准的树,你搞这些小动作有啥意思?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发现,直接取消你家所有树的登记资格!"
马强灰溜溜地点头认错:"村长,我错了,我错了,就是昨天听说要登记,怕自家树少了,就……"
看到这一幕,其他前来围观的村民也不敢再打什么鬼主意了。这个小插曲让登记工作变得更加严肃和规范。
下午,登记队来到了"大毛"家的自留地边上。大毛是村里有名的"刺头",平时就爱抬杠,这次他站在地头,叉着腰看着小钱他们走近。
小钱仔细查看了大毛家的几棵脐橙树后,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指着其中两棵树,向刘根生和记录员说:"村长,你看这两棵树,叶子发黄不均匀,有明显的黄斑,而且你看这果子,又小颜色也不对,这很可能是黄龙病。这种病传染性很强,绝对不能移栽到新区的,这两棵……建议是销毁处理。"
"黄龙病?"大毛一听这话,腾地跳了起来,情绪立刻激动起来,"你放屁!啥子黄龙病?!我这树好好的!就是今年缺了点肥!你个年轻人懂啥?!想砍我的树?没门!"
小钱保持着冷静:"老伯,您先别激动。您看,这叫'斑驳状黄化',还有这个,果子小、味道发酸发淡,是不是还有'红鼻子果'?这些都是黄龙病的典型症状。不是我瞎说,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大毛听不进去,上前一步,手指着小钱:"我不管你啥科学!动我的树试试?!信不信我……"
刘根生迅速挡在小钱身前,厉声喝道:"大毛!你想干啥?!无法无天了你!小钱是专家,是来帮我们的!有话好好说!"
小钱在刘根生身后,声音清晰地说:"老伯,我只是根据我看到的提出技术判断。这树有没有病,能不能移栽,最终怎么处理,包括补贴怎么算,都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们会把情况记录下来,报到镇上去,由上级和村里一起决定。"
大毛愣了一下,听到补贴没定论,语气立刻缓和下来:"哦……是这样啊……要报上去啊……行,行,那你记嘛,记清楚点。小钱同志,你再仔细看看,也许……也许是看错了呢?"他的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小钱没有争辩,拿出本子和手机,仔细记录下这两棵树的位置、症状描述,并拍了几张照片。刘根生对大毛再次强调:"情况我们记下了,也会向镇里如实反映。你先别动这几棵树,等通知。"
说完,登记队继续前往下一家。大毛站在原地,表情复杂,欲言又止。围观的村民小声议论着,渐渐散开了。
傍晚,登记工作终于结束。村干部们各自回家,刘根生和小钱走在回村的小路上。夕阳西下,村庄笼罩在橙红色的余晖中,远处的山影渐渐模糊。
"小钱啊,今天辛苦了。"刘根生拍拍小钱的肩膀,"别往心里去啊,农村里头,人就这样,认死理,也认利益。大毛那样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小钱勉强笑了笑:"嗯,我知道的村长,我没事。只是觉得……要改变观念,确实不容易。"
刘根生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那你先回去休息,好好吃点饭。"
小钱独自回到借宿的农家院子。天色渐暗,他没开灯,一个人坐在院坝的小凳子上。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狗吠声,炊烟从几家烟囱里升起,弥漫在暮色中。
他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和远山,内心思绪翻涌。这两天下来,他遇到的不是专业上的挑战,而是人际关系的复杂。村民的质疑、大毛的激烈反应和瞬间转变、刘根生的支持(但也可能掺杂着完成任务的压力)、自己尝试与小孩黄静亲近却得到的疏离感……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局外人"感。或许,他所有的专业知识和热情,在这里都要先经过利益的称量才能获得认可。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对"人情味"和"真诚沟通"效果的预期,感到失落和迷茫。
"原来他们的尊重和笑脸,是建立在'补贴'和'好处'上的吗?大毛的态度变得真快啊……"他喃喃自语。
"我终究只是个'外码',一个临时的技术员。我说的话,如果不是和钱挂钩,他们会听吗?"
他想到刘根生对他的支持:"村长确实帮我很多,但他毕竟是村长,他支持科学种植,也是为了村子的发展大局,为了向上级交代吧?他对我的信任,有多少是真心的呢?"
他的思绪又转向那个借宿家庭的小孩——黄静。那孩子总是默默地看着他,但每次他想亲近,给他糖果或者逗他说话,孩子总是躲开。"连孩子都对我保持距离……"
"我以为只要我真心付出,拿出技术,就能融入这里,就能改变一些东西。是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反复高估了这'人情'的分量…"
正当他沉浸在这些郁闷的思绪中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悄地出现在院子里。黄静,那个平时对他很冷淡的小男孩,站在他面前,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已经剥好皮的脐橙,橙黄的果肉在暮色中格外明亮。
黄静把脐橙递到小钱面前,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童声,小声但清晰地说:"俺妈说,俺不高兴的时候,吃个脐橙就好。…你吃个嘛。"
小钱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怯生生却又很认真的孩子,又看了看那瓣瓣分明的脐橙。一时间,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接过脐橙,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为自己刚才的悲观想法感到一丝愧疚。
"谢谢你,黄静。真乖。"小钱的声音有点哽咽,但他努力微笑着,咬了一口脐橙,"嗯,很甜,真甜。"
黄静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然后又迅速低下头,转身跑开了。
小钱坐在那里,慢慢地品尝着这个脐橙,觉得这可能是他吃过的最甜的水果。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小钱!吃了没?"刘根生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响亮。
小钱站起来:"村长?还没呢,正准备……"
刘根生打断他:"别准备了!跟我回家吃!老婆子做了几个好菜,专门等你呢!"
不由分说,刘根生拉着小钱朝自己家走去。刘根生家的饭厅简朴但干净,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肴,有辣子鸡丁、回锅肉和一碗刚出锅的炒青菜。桌子中间还摆着一壶自家酿的米酒。
"来来小钱,别客气,就当自己家!"刘根生招呼着,"尝尝你婶子做的这个卤猪头肉,我们这儿的特色!"
刘根生的妻子,一个和蔼的中年妇女,热情地给小钱盛了一碗米饭。
刘根生盯着小钱的脸色:"看你这两天都没好好吃饭,是不是累着了?还是心里有事?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小钱拿起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嗯!好!谢谢村长,谢谢婶子!闻着就香!"
经历了黄静送橙和此刻饭桌上的温情,小钱心中的阴霾散去大半。他突然意识到,或许他对这个小山村的人情世故理解得太简单了。就像脐橙一样,表面可能粗糙不平,但内里却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甜美。
"吃吃吃,尝尝这个,这是你婶子拿手的!"刘根生夹了一块肉放在小钱碗里,"明天咱们继续,那帮老东西,慢慢就会明白你的好处。"
"嗯,明天继续!"小钱举起杯子,与刘根生碰了一下,脸上洋溢着几天来最真诚轻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