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骄阳依旧炙烤着大地。曹海镇政府办公楼二楼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却透着一股与室外截然不同的清凉与肃穆。窗帘拉上了一半，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也使得室内光线略显昏暗，更增添了几分谈判特有的严肃氛围。
长条形的会议桌，擦拭得一尘不染。一方是冯总和他带来的三位核心随行人员——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沉稳干练的副手模样的中年男子，一位看着像是财务或投资分析师的年轻女性，还有一位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法务人员。另一方，则是曹海镇的“主谈班底”：党委书记付平、镇长戴冠宇、分管招商引资的副镇长吴冲，以及一位负责会议记录的年轻干事，正襟危坐，神情专注。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和一种压抑不住的期待。每个人的面前都摆放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袅袅的白雾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缓缓升腾，又悄然散去。
付平首先打破了沉默，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恳地看着冯总，语气不卑不亢：“冯总，上午您不辞辛劳，实地考察了芝麻山村的项目地，中午咱们也借着吃饭的机会，简单交流了一些看法。现在，还请冯总就您上午看到的情况，以及我们之前提交的那份初步方案，有什么问题，或者需要我们曹海镇方面进一步提供哪些资料、做出哪些说明，尽管坦诚地提出来。我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总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解开身上那件深色定制西装外套的纽扣，然后将其脱下，整齐地搭在自己座椅的靠背上，露出了里面质地精良的深灰色衬衫和一件同色系的精致羊毛马甲。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也预示着接下来的谈话将更加务实和深入。他身体微微向后舒展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手指交叉，轻轻放在会议桌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的曹海镇众人：“付书记，戴镇长，各位。上午在芝麻山村现场看的情况，再结合你们之前提供的那份初步项目材料，我对芝麻山这个项目的基本情况和你们的初步设想，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一些细节上的问题，现在还不到深究的时候，也不影响我们对项目整体做一个大的判断。”
说到这里，冯总的目光转向付平，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付书记，在谈我个人的一些浅见之前，我倒想先冒昧地请教一下，对于芝麻山村这个生态旅游项目，你们曹海镇的最终期望，或者说，你们的‘小目标’是什么？再或者说，付书记您作为曹海镇的一把手，对这个项目未来发展的高度，有什么高瞻远瞩的战略性指导意见？”
这话问得颇有水平，既像是谦逊请教，又暗含着几分考较和压力，把皮球巧妙地踢给了付平。
付平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冯总在摸他的底，也在试探曹海镇的决心和视野。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谦和的笑容，回答得滴水不漏：“冯总您太客气了，也太高看我们了。在您这样的资本运作和项目开发行家面前，我们曹海镇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正处在迫切需要冯总您这样的专家来悉心指导、指点迷津的阶段。至于我们的期望，其实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朴素——那就是，如何有效地盘活芝麻山村沉睡的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带动当地老百姓脱贫致富，为我们曹海镇未来的经济社会发展注入一股新的、可持续的活力。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冯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身体从椅背上微微前倾，双手也从交叉状态变为平放在桌面上，目光变得专注而锐利：“好。付书记的这个愿望，很实在，也很接地气。那接下来，我就开诚布公地谈谈我个人对这个项目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咱们这是纯粹的商业探讨，一切以项目本身为出发点，所以，可能有些话会说得比较直白，甚至可能会有些不中听。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付书记和各位领导觉得言语上有所冒犯，还请大家多多包涵，我们纯粹是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
付平立刻欠了欠身，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语气恳切地表态：“冯总您太客气了！我们今天请您来，就是来听真话、求指点、找差距的。您尽管畅所欲言，有什么说什么，我们保证认真听取，虚心学习。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嘛！”
“好！”冯总微微颔首，对付平的态度表示认可。他清了清嗓子，正式开始了他的“诊断”。
“你们曹海镇提交的这份关于芝麻山村生态旅游项目的初步规划方案，我看过了，很认真，也花了不少心思。”冯总先是给予了一个礼节性的肯定，像是一剂舒缓的引子，“虽然在我这个搞了二十多年文旅项目投资的人看来，这份方案还显得比较粗陋，很多地方的想法甚至有些一厢情愿，缺乏足够的市场调研和数据支撑。但不得不承认，你们设定的大方向，基本上没有跑偏。”
“芝麻山村的地理区位，距离宛城市区不算太远，更重要的是，它处在前往江城这个区域中心城市的交通节点上，如果未来的交通条件能够得到显著改善，那么它对江城这个主要客源地的辐射潜力还是存在的。你们方案中提出的，要融合亲子游乐、研学教育、民俗文化体验、中药材康养等多种业态的思路，也基本符合当下国内旅游消费市场的一些主流趋势和游客偏好。”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我们公司之所以愿意花时间、派团队过来进行实地接洽和考察的关键原因，那就是——根据我们前期的市场扫描，目前来看，在芝麻山村周边五十公里乃至一百公里范围内，确实缺乏同类型、有规模、有品质的综合性乡村旅游竞争项目。这，就是芝麻山项目最大的机会所在，也是我们资本愿意关注的‘蓝海’。”
听到这里，坐在付平下首的镇长戴冠宇、副镇长吴冲等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欣慰的微笑，纷纷轻轻点头，眼神中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和肯定。就连一直表情严肃的付平，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一下。
然而，付平则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在桌子下面轻轻地、有节奏地搓动着。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每当他集中精力思考问题，或者预感到事情将有重要转折的时候，这个动作就会不自觉地出现。他敏锐地预感到，冯总前面这些肯定性的评价，不过是铺垫，真正的“但是”，恐怕马上就要来了。
果不其然，冯总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加重了几分，眼神变得犀利如鹰：“但是！付书记，戴镇长，各位曹海镇的同志们，恕我直言，你们提交的这份方案，以及上午我实地看到的那些规划点，最大的问题，也是最致命的问题，就是——”冯总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般扫视了一圈会议室里曹海镇的干部们，然后一字一顿地，掷地有声地说道：“格局太小了！”
他似乎担心这句话的分量不够，或者担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再说一遍，我这是就事论事，针对的是项目方案本身，绝对没有针对在座任何一位领导同志个人的意思。”
“你们计划在芝麻山村搞的那些东西，我上午都看了，也听了你们的介绍，我再在脑子里过一遍啊：一个所谓的小型亲子游乐场，我估计也就是摆放一些现成的滑梯、秋千、跷跷板，再挖个沙坑，圈块地给孩子们跑跑跳跳；一个戏水池，夏天的时候引点山泉水，给孩子们玩玩水枪，打打水仗；几辆电瓶观光车，在村里那几条狭窄的水泥路上来回转转，美其名曰‘观光’；利用几户村民的老旧民房，简单修缮一下，改造成所谓的‘农家乐’或者‘特色民宿’，提供一些简单的住宿和农家饭菜，外加一点房前屋后的果蔬采摘；建一个关于本地中药材的展示馆，我估计也就是几块展板，一些药材标本，更像是一个小型的科普角或者村史展览室；如果那个早已废弃的芝麻山制药厂旧址还保留的话，顶多也就是清理出来，开放一个所谓的‘参观通道’，让游客隔着玻璃看看；再搞一个所谓的‘民俗生活体验馆’……”
提及“民俗生活体验馆”时，冯总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一侧撇了撇，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嘲讽和不屑，“我猜，无非也就是收集一些淘汰下来的老犁耙、旧石磨、破风箱之类的老农具，再请村里一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坐在那里表演一下纺纱织布、纳鞋底、做虎头鞋，对吧？让城里来的游客拍几张照片，发个朋友圈，感叹一下‘逝去的乡愁’？”
原本脸上还带着几分微笑和期待的戴冠宇、吴冲等人，随着冯总这番毫不留情、甚至可以说是刻薄的点评，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凝固，然后转为困惑，再转为呆滞，最后变成了明显的不安和尴尬。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和委屈，完全不明白冯总为何对他们自认为已经非常“接地气”、“有特色”、“充分挖掘了本地资源”的规划方案，做出如此负面的评价。在他们看来，这些项目组合，已经是曹海镇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冯总似乎没有察觉到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对面众人情绪的剧烈变化，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语气斩钉截铁地做出了总结：“各位，你们目前规划的这些项目，如果单拎出来看，好像每一个都有那么一点意思，都沾点边。但是，当你们把它们杂乱无章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所谓的‘生态旅游项目’时，往好听了说，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小而美’，或者‘五脏俱全’。但往难听了说，恕我冒昧，这不就是一个稍微规划得比普通农家乐好一点、项目种类多一点的‘大型农家乐集群’嘛！”
“大型农家乐集群”！此言一出，会议室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戴冠宇张了张嘴，想反驳几句，却发现无从开口。吴冲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的声音。曹海镇的干部们，感觉有些哗然，甚至有些屈辱。他们辛辛苦苦熬了几个通宵做出来的方案，在这位冯总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冯总却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和反应的时间，他继续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阐述着他认为“格局太小”的理由：
“为什么我说你们的格局太小？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你们目前这种项目组合，它的市场吸引力和最终的游客承载力，都将非常有限。这样的产品，或许能吸引一部分周边县市的游客，在开业初期图个新鲜，来体验一次。但是，它的复购率会非常低，游客粘性会很差。你们仔细想过没有，你们能吸引多少人？每年能有多少游客量？这些游客来了之后，又能留下多少人过夜消费？客单价能做到多少？最终的投资回报周期会有多长？这些核心的商业问题，我看你们的方案里，并没有进行深入的测算和分析。”
“第二，恕我再次直言，你们目前这种规划思路，是典型的小农经济思维，是小门小户、抠抠搜搜地过日子的想法。各位，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现代旅游产业，尤其是想把它做成一个能够持续盈利、能够真正带动区域经济发展、能够形成品牌效应的标杆性项目，就必须要有大手笔、大投入、大视野、大格局！那种小打小闹、修修补补、指望靠着一点所谓的‘原生态’、‘土特产’就想赚大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靠那种方式，或许能赚点辛苦钱，解决几个村民的就业，但要想真正赚大钱，想形成强大的市场竞争力和品牌影响力，门儿都没有！”
“可能在座的有些同志会说，我们不求大而全，我们专精一门，把某一个特色做深做透，做到极致，也能成功。这种想法，在十年或者十五年前的旅游市场，或许还有一定的生存空间。但现在，早就过时了！现代旅游消费，讲究的是什么？是综合体验！是一条龙服务！是沉浸式感受！游客来了，不仅要有的玩，还要有的吃，有的住，有的购，甚至还要有的学，有的悟。你们的餐饮、住宿、购物、娱乐等配套服务，能跟得上吗？能满足不同层次、不同需求的游客吗？”
“你们现在这个设计方案，看似面面俱到，什么都想搞一点，什么都想沾点边，但实际上，在我看来，是‘每一项都不够看’！亲子游乐项目，缺乏新奇特，不够刺激，吸引不了真正有消费力的年轻家庭；住宿接待，无论是数量还是档次，都远远跟不上未来可能增长的需求，几间农家乐式的民宿，如何能留住高端客群？研学旅行，缺乏系统性的课程设计和专业的导师团队，更像是走马观花式的参观，无法形成核心竞争力；休闲娱乐的核心吸引物是什么？是那片小水塘？还是那几条爬山步道？定位不明确，主题不突出！这就造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四不像’——什么都想做，结果什么都做不精，什么都无法真正吸引和留住主流的目标客群。”
“我的意见是，要做，就要有魄力！单项就要往大了做，往强了做，往精品了做！要做，就要做出引爆点，做出差异化！比如说，你们想搞亲子乐园，那就不要满足于那些低幼化的、随处可见的设施，就要有几个真正能够让孩子们尖叫、让家长们愿意掏钱的拳头产品，比如引进一些科技含量高、互动性强的无动力乐园设备，或者打造一个有鲜明主题的IP乐园。你们想搞住宿，那就不能仅仅是几间简陋的农家乐，就要有不同档次、不同风格的精品民宿集群，甚至可以考虑引入小型的主题度假酒店，满足不同消费层次的需求。你们想搞民俗游览，那就不能只是静态地看看老物件，要增加深度的互动体验项目，比如让游客亲自动手参与手工艺制作、学习烹饪地方特色美食、组织参与乡村传统节庆活动等等，要让各种不同年龄、不同兴趣、不同目的的游客，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并且愿意停留更长的时间，进行二次消费、三次消费。”
冯总的这一番话，如同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曹海镇引以为傲的“芝麻山项目初步方案”批驳得体无完肤。会议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戴冠宇和吴冲等人，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由最初的期待和兴奋，转为了尴尬、沮丧，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只有付平，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他的眼神却愈发深邃，手指在桌下搓动的频率也明显加快了。他知道，冯总这番“痛下杀手”般的批评，绝不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高明，其背后，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商业逻辑和合作诉求。